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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住城中城?

發生大火的城中城大樓,坐落在昔日高雄最繁華的臨港地區,曾吸引無數追逐「高雄夢」的外地青年來到此地。

2021年10月14日,高雄城中城大樓。

2021年10月14日,高雄城中城大樓。攝:陳焯煇/端傳媒

端傳媒記者 李易安 發自高雄

刊登於 2021-10-17

#城中城大火#都市規劃#都市治理#每週推薦#高雄#台灣

10 月 14 日,凌晨近三點,住在高雄鹽埕區城中城大樓 8 樓之 18 的蔡秀子,剛喝了些酒,在床上正要恍惚入睡。

突然間,她聽見一個急迫的聲音從樓上傳來,某個操台北腔口音的男子,正用台語大叫「火燒喔,緊走喔」,一連喊了三次。

蔡秀子趕緊起身,穿上輕便的外衣,打開套房的房門。走廊上空無一人,沒看見火、沒有煙,也沒有火警警鈴聲,但她還是半信半疑地走向走廊盡頭的電梯。雖然大樓裡有兩部電梯,但只剩下這部仍在運作;蔡秀子抬頭一看,發現電梯剛好正要下來,於是趕緊按了下樓按鈕。

電梯門一打開,裡頭是住在 9 樓的毛國運——她認識他,他們在樓下喝酒聊天時,他偶爾也會加入,大家都叫他「國仔」。國仔一臉驚慌地和她說,「緊咧、緊咧,緊入來。火燒啊。」

到了一樓,電梯門剛開,簌地一片漆黑。停電了。

剛步出電梯,蔡秀子就聞到濃烈的燒焦味。她心想,她在城中城住了十多年,熟門熟路的,閉著眼睛都能走出大樓,於是她和國仔開始沿著牆走,終於從大有街上的出口離開大樓。繞到府北路一看,蔡秀子嚇傻了:停在騎樓裡的數十多輛摩托車已經燒了起來。

再過一會,摩托車附近又傳出了巨大的爆炸聲響。蔡秀子嚇得哭了出來。就在此時,消防車的聲音開始從遠方傳來。

2021年10月14日,城中城大火的生還者蔡秀子。
2021年10月14日,城中城大火的生還者蔡秀子。

劫後餘生:「喝杯酒,壓壓驚」

同一天凌晨兩點半,住在城中城大樓對面的鍾莉花(化名),在睡夢中因為一陣劇痛而醒來——罹患類風濕性關節炎的她,膝蓋狀況最近愈來愈惡化,半夜經常痛得睡不著覺。

睡在她一旁的同居人聽到了鐘莉花的呻吟聲,也醒了過來。他決定起身打開電燈,幫鐘莉花泡一碗從藥局買來的成藥,也幫自己泡一壺茶。

鍾莉花是雲林人,十多年前和來自屏東的丈夫結婚,婚後在屏東的花卉農場工作、栽種一種叫「天堂鳥」的花,但過沒幾年,她就和丈夫離婚了。一年多前,鍾莉花在高雄認識了現在的同居人,一起搬進這間屋齡已經四十多年的套房,月租四千五,她靠著在賣夜市賣首飾、皮包的收入,兩個人拼揍分攤,還算負擔得起。

鍾莉花剛喝下藥,他們養的狗「維士比」突然激動地在套房裡四處亂竄,不斷對窗外狂吠。鍾莉花的同居人於是向窗邊探頭過去,一掀開窗簾,對街的城中城大樓底部便傳出了一陣爆炸聲,冒出熊熊火光。

居住在城中城對面公寓的鍾莉花與同居人。
居住在城中城對面公寓的鍾莉花與同居人。

鍾莉花連忙拿起手機打 119。

眼看火勢愈燒愈大,熱氣也開始越過街道,傳到了鍾莉花住的大樓來,於是她和同居人決定下樓,一方面關心火場狀況,一方面有個萬一,逃命也容易一些。她不是唯一一個這麼想的人;剛到樓下,騎樓旁已經站了不少被消防車吵醒的大樓住戶。

火勢快速從一樓向上延燒,也橫向波及到了城中城一樓的一間二手電氣行,堆在路邊的電冰箱、洗衣機也跟著燒了起來。大家愈來愈焦急:城中城樓上有不少住戶,但自從消防隊抵達之後,還沒看見任何一個城中城的居民從裡頭逃出。

消防員最後在天色微亮時,逐漸控制住了火勢,鍾莉花和同居人稍微放下了心,於是回到自己的公寓套房。鍾莉花最近已經不在夜市擺攤,改在工地裡做粗工,雖然工資被人力派遣公司抽成之後,實領只能拿到一千台幣,但至少有做就有錢,再怎麼樣也比賣皮包穩定。但一整晚沒睡,膝蓋又還在隱隱作痛,她決定今天休息一天,上了床倒頭睡去。

10 月 14 日傍晚 7 點,城中城對街的騎樓邊上,幾個男女圍著蔡秀子坐在矮凳上;一旁的馬路上,工作人員正忙著來回穿梭、架起鷹架,準備拆除大樓的帷幕玻璃,外牆上還留著被火舌燻黑的痕跡。

「我們秀子姐的命是撿回來的。」阿得一邊拉開啤酒罐的拉環,一邊如此說道。「我一知道她逃出來,馬上就帶了幾瓶啤酒來給她壓壓驚。大姐就是愛喝而已。」

2021年10月15日高雄城中城大樓。
2021年10月15日高雄城中城大樓。

阿得和蔡秀子認識不到五年,最初是在附近一起喝酒、聊天認識的,有時也會在城中城樓下聚會。「我進去過一次城中城,坐過一次電梯就嚇到軟腿了,那個電梯,感覺總有一天會從樓上摔下來,真的很舊。會住這邊的,就是比較沒錢、弱勢的人啦⋯⋯這裡就是三不管地帶,以前很風光,後來沒落了。」

阿得之前就覺得,這棟大樓的環境確實很不安全,也聽說佔用一樓空間的人有在吸毒,出事只是早晚問題,只是沒想到會發生這麼嚴重的大火。根據初步的火場鑑識,起火點可能就是位於一樓茶具行後方的隔間,而事發之前,一位長期借用該房間的男子,才和一位女子在裡頭喝酒聊天,並點燃檀香驅蚊,但可能因為檀香未熄滅完全,才導致大火發生。

蔡秀子之所以會住進城中城,還是因為錢的問題。

十五年前,蔡秀子急需用錢,於是便把高雄市區的房子賣了;為了找個地方棲身,又想省錢,最後她住進了城中城。「我住的套房一個月房租兩千(台幣,約合 555 港幣、460 人民幣)而已,加管理費五百,便宜嘛。」

以前身體還行的時候,蔡秀子會在工地做臨時工、剷混凝土,一天現領一千台幣,但五年前她退休了,現在每天都在愛河邊的公園喝酒聊天。

蔡秀子說,他的丈夫、兒女都在台北;兒子看到新聞之後,有打電話來問,但沒有南下來看她,「台北有疫情嘛——但他很孝順,會幫我買單。我兩個孫也很帥。」蔡秀子還說,她之所以一個人住在高雄,是因為「在這裡生活習慣了,一個人也自在。」

蔡秀子逃過一劫之後,一整天都沒有闔眼。她在裡面的好些朋友、鄰居,後來都沒有逃出來。「如果晚一分鐘出來,我就死了。」話沒有講完,蔡秀子又哽咽了。

然而,許多住戶沒有像蔡秀子這麼幸運。這場城中城大火最終導致 46 人死亡、41 人受傷,是台灣戰後史上死亡人數第二多的單一建築物火災,僅次於 1995 年的台中「衛爾康西餐廳」大火。

2021年10月15日高雄城中城大樓,市民在大樓放下鮮花悼念。
2021年10月15日高雄城中城大樓,市民在大樓放下鮮花悼念。

高雄城中城:產權複雜破碎、位於都市衰退區域

時間回到今年九月,接到一通來自業主的電話時,在高雄一間房屋仲介公司任職的薛彥宏(化名),其實原本是想婉拒這個物件的——那是一間位於城中城 8 樓的小套房,「大概 8 坪大(約 26 平方米、280 呎),屋主開價 60 萬,總價不高,所以就算成交了,也沒什麼效益。」

但最讓薛彥宏頭痛的是,業主居然從來沒去過這間位於城中城的套房,自己也不清楚屋況,甚至連套房的鑰匙都沒有。

薛彥宏一問才知道,原來這間套房,竟然是現任屋主莫名其妙繼承而來的。「她是在丈夫過世了好幾年之後,才突然收到政府通知,要她去辦理這間套房的繼承,於是她才知道丈夫生前居然有這一筆房產。」

後來薛彥宏只好硬著頭皮,帶著業主的委託授權書前去城中城找「自救會總幹事」,又請了鎖匠來幫忙開鎖,才終於進到那間已經廢棄多年的套房。「我第一次進去,覺得那裡很像電影裡面,香港早期的那種舊大樓,而且因為沒人住,感覺陰氣很重⋯⋯住戶大部分都是六十到八十歲的老人,有坐輪椅的、走路不方便的。」

城中城從7到11層,每層樓都有大約 40 戶;至於 6 樓的空間,今日雖然已經閒置,但過去繁盛時,地下 1 樓曾有歌廳和溜冰場,1 至 4 樓是百貨商場,5、6 樓還有電影院。若從台灣的都市法規和「土地使用分區」來看,城中城所在的位置屬於「商四」用地,也就是典型的「住商混合大樓」,除了商業使用之外,確實也可以作為住宅使用。

在薛彥宏看來,業主委託他銷售的這間套房,就是城中城一直難以改建、空間難以獲得妥善利用的一個縮影。

首先,城中城的產權格外複雜、也特別破碎,而城中城之所以複雜,是因為有些權狀在歸戶時,只有歸到房子、沒有歸到土地,換句話說,這間套房僅在「地上物」的部份有清楚的產權保障,土地產權方面的紀錄卻付之闕如。但,這也不是典型的「地上權」案例(台灣有些房子清楚界定屋主僅有房屋所有權、沒有土地所有權,價格亦相對便宜),他只能猜測,是四十年前權狀登記時造成的疏漏——他接到的這個物件,產權就是「只有屋子,沒有土地」。

此外,四十年前的許多業主,今日也都已離開了人世,如果沒有處理好繼承事宜,就會像他的物件一樣,「有些屋主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屋主」,甚至還有多位後代一起共同繼承的狀況。

「我還看過一個套房,居然是十幾個人共同繼承。以業界來說,我今天如果要都更,為了一個 8 坪(約25平方米)的套房,要去找十幾個人協商,實在太麻煩了,所以就不太會去處理。」薛彥宏對端傳媒說道。

另一位當天在第一時間便趕赴現場救火、但不願具名的消防員對端傳媒指出,這場火確實並不好救,因為「火載量太大」——也就是火場裡易燃的東西太多,導致火燒不完,而城中城裡私人空間堆放的雜物,就是「火載量」的其中,也側面反映了城中城產權複雜、管理困難的情形。

2021年10月15日高雄城中城大樓,一個燒焦了的公車站牌。
2021年10月15日高雄城中城大樓,一個燒焦了的公車站牌。

這棟居住了超過120戶的大樓,甚至沒有像台灣其他的公寓大廈一樣,依照《公寓大廈管理條例》選出「管理委員會」,導致政府即便試圖治理,都如同掉入了神祕的「三不管」地帶:

根據高雄市消防局記錄顯示,消防局在2019年至2021年間,曾經到城中城進行過4次消防安檢,但都在1-2樓就遇到阻礙,無法進入。高雄市政府甚至向媒體展示當初的照片,畫面中,通往樓上的通道,被住戶以鐵門與鐵鎖封死,無法進入。

雖然根據台灣《消防法》規定,若規避、妨礙、拒絕消防檢查、複查,是可以按次罰鍰與強制檢查,而消防局也確實對此發出了「限期改善」的通告與公文,但因為大樓連管委會都沒有,連想罰都找不到對象可罰。

想要聚集這裡的居民,做到選舉管委會、讓政府進門執行基本的消防安檢工作,都如此艱難,更何況要取得所有權人的同意,進行都市更新,根本如同不可能的任務。

然而,即便沒辦法進行大刀闊斧的總體拆除、都市更新,大樓依然可以進行局部的空間修復。城中城內部的空間為何會閒置毀壞至此呢?

對高雄房地產非常熟悉的薛彥宏認為,宏觀的原因,主要還是和高雄商圈轉移、舊稱「鹽埕埔」的鹽埕區由盛轉衰有關。

說來諷刺,像城中城這樣住商混合大樓,之所以會出現在這裏,其實就是因為鹽埕埔曾經就是高雄最繁榮的鬧區,也是外地人進入高雄的門戶,而這個繁榮的故事,得從高雄港的誕生說起。

日本殖民台灣之後,將打狗港(打狗為高雄的舊地名)視為在台灣南部築港的優先選址,於 1908 年之後陸續經歷了三次築港工程,並在港口邊使用築港疏濬而得的泥沙,填埋了哈瑪星和鹽埕埔兩個街區。

同樣是在 1908 年,當時剛全線通車縱貫線鐵路,將終點站延伸到了港口邊;直到 1941 年「新高雄驛」營運之前,從外地搭火車前來高雄的旅客,都會在鹽埕埔的車站下車。

歷經幾次「都市改正」(亦即都市計畫)之後,原本以鹽田地景為主的鹽埕埔,便因為同時擁有海港和鐵路的「雙門戶」特性,而逐漸發展成商業繁榮的市街,並成為外地移民聚集的落腳處,直到二戰結束之後,該區位都沒有太大的變化——今日鹽埕仍有不少澎湖籍移民後裔,就是這麼來的。

然而鹽埕區終究盛極轉衰,人口在 1967 年達到巔峰之後,便開始開始一路減少,背後的主要原因,則和愛河以東的住宅區、商業區發展有關;再到 1980 年代,鹽埕區的頹勢逐漸成為定局,而 1989 年鹽埕地下街的大火,以及 1992 年高雄市政府大樓的遷移,就是這波頹勢的最後幾個關鍵標誌。

薛彥宏觀察,自 1970 年代開始,城市的發展重心逐漸從鹽埕轉移到了南高雄,近期又轉移到北高雄,因此像舞廳、電影院、大型商場這樣的經營業態,在鹽埕區已經不會具有任何吸引力,開了就是賠錢。

「再加上城中城 6 樓以下的空間,原本是設計成商場、戲院、舞廳的,如果我今天要承租利用,這個空間不一定會適合我,這時候勢必就要花一大筆錢改造,對業者來說不划算」。

然而令不少人意外的是,城中城的這個物件刊登之後,其實收到過不少人的詢問。「對投資客來說,這個套房的總價非常低,買了之後不管是要收租、還是要重新裝潢轉賣,都是相對成本小、效益大——不過我目前遇到有意願的買方,大部分都是想買來直接收租的。」

據薛彥宏的理解,有些建商之前也在城中城收購過一些套房,雖然數量不多,但也看得出都市更新的勢頭已經蠢蠢欲動。

不過薛彥宏認為,如果沒有公權力的介入,單憑市場機制,城中城要都更也並不容易。「這裡一坪的市價,就是 2 到 5 萬(台幣),建商今天要用 1 萬跟你換,屋主當然不會覺得划算,因為他拿著這筆錢到外面買房子,連頭期款都付不起。」

2021年10月16日高雄城中城大樓,死者家屬在場拜祭。
2021年10月16日高雄城中城大樓,死者家屬在場拜祭。

針對這個問題,銘傳大學建築系教授王价巨接受端傳媒採訪時指出,產權複雜、缺乏市場誘因,確實都是城中城難以改建、都更的重要因素,而這類案例,在桃園中壢、台中市區也都能看見,而且一般都座落在火車站附近,反映的就是商圈重心移轉、屋齡老化的衍生問題。

然而,王价巨也提醒,都市更新之後,周邊租金也會跟著提高,勢必便會排擠到底層的人,「但他們終究不會消失,只能去找到下一個負擔得起的地方⋯⋯那如果我們因為都市更新,而讓底層市民無力負擔居住空間,那麼政府應不應該出手介入,介入的程度為何?」

此外,王价巨認為台灣市場運作的規則很明確,就是按照現有的法規走,然而台灣的立法速度緩慢,現有的法令,又通常無法應付極端的案例——而且這種極端,指的不只是市場中的低階物件,也包括豪宅這樣的高階房產,而這種現象反映出的,就是法規的落後、以及房屋市場的兩極化。

循此,王价巨認為,這個問題並不只是都市規劃、消防層面的問題而已,應該拉到更高的層次、被當作一個社會問題和價值觀的問題看待,而其中的關鍵問題就是:居住到底是不是我們的基本權利?

「在我們的憲法裡,居住其實不是我們的基本權,所以我們只能透過市場機制,來決定自己買不買得到房子。」但王价巨也提醒,台灣的住宅市場,並非建立在真正的「供需理論」之上,因為在真正的供需理論裡,供需雙方的立基點必須是平等的,但「我們的政府對建商比較友善,給建商的貸款比例,通常會比給購屋民眾的貸款比例還要高,而這也反映了我們的政府,其實更怕建商倒閉,供需雙方的立基點根本不對等」。

王价巨指出,再放寬點談,城中城反映出的,其實就是台灣整體的居住正義問題,這些都是國安問題——「有些人會說,這樣是不是把一個火災問題,一下子拉得太高,可是如果你仔細想,高房價讓人們買不起房,間接造成少子化,而社會邁入高齡化之後,老年人又無法找到安身之所,只能被逼到自己負擔得起的地方,空間又小、品質又不好,當然就不會有錢去顧及到消防安全的問題,這些問題全部都是連在一起的啊。」

「老實講我其實不太樂觀⋯⋯我們現在只能期待,二十年後這件事情可以在我們的社會裡面變成一個被討論的議題,就像以前的『無殼蝸牛運動』一樣,可以透過社會運動的模式,讓政治人物開始認真思考這個議題。」

2021年10月15日,高雄城中城大樓。
2021年10月15日,高雄城中城大樓。

「我是教跳舞的」:移民們逐漸老去的新故鄉

今年 60 歲的林潔英和鍾莉花一樣,也住在城中城對面的大樓裡。

但林潔英顯然認為自己跟其他住戶不同——她的那間套房是自己買的,不像其他住戶都是租的。「這棟大樓還很新的時候我就買了,我一開始買在 11 樓,房子 115 萬,裝潢就花了 150 萬!30 年前我還教跳舞,一個月收入 30 萬,很有錢的。那房子買了之後,我根本就沒來住過,是給學生住的,反正我錢根本用不完。」

城中城火警發生時,林潔英是被消防車的警笛聲驚醒的。她原本以為是她住的大樓失火,於是趕緊下樓查看狀況,幾乎整個晚上都在關心救火狀況,在樓下看累了,就上樓喝點酒。

和大樓裡的其他住戶相比,林潔英的氣質似乎真的有些不同。「你們年輕人不知道,媽媽級的就會知道。我是跳芭蕾舞的,我三十年前有個好大的劇團,叫『風之舞團』,以前我每年都會在高雄的中正堂表演,一張門票兩千塊,都客滿的,你去查就知道。」

或許是因為她逢人必講,大樓裡的住戶都叫她「教跳舞的」。

林潔英口中那間 11 樓的套房,後來被銀行拍賣掉了。「以前我有錢嘛,大家都知道跟我借錢不用還的。後來有個朋友說要跟銀行借 200 萬,要我幫忙『作保』,我想說,我一個月賺 300 萬嘛,200 萬算什麼。結果到了銀行,行員要我簽文件,上面又沒寫金額,後來我才知道我保了六千萬!」

林潔英說,後來朋友倒了這筆債、逃去美國,害得她直到今日都仍未還清,只要名下有財產,就會被銀行收走,只好用兒子的名字,在這棟大樓裡買下 5 樓一個 8 坪大的小套房,和兒子一起住。

為了教跳舞,林潔英說她當年忙到沒有時間結婚,這個兒子,是 30 年前高雄市社會局「要她收養的」。「他們跟我說,林潔英,你現在這麼有名、這麼有錢,有個媽媽有個小孩四歲、要給人家,後來我就給了他媽二十萬,把小孩收養進來。」

現在的她,和兒子一起住在八坪大的套房裡,家計全靠在夢時代購物中心美食街工作的兒子維持,月薪兩萬多。兩張床侷促地擠在各種家當之中,唯一整齊擺放的,是掛在一旁的許多套舞服,還有幾張學生家長和她合照的照片。

2021年10月15日,居住在城中城對面公寓的林潔英。
2021年10月15日,居住在城中城對面公寓的林潔英。

林潔英和人講話時,不時會脫口而出幾句廣東話,她說她的媽媽是香港人,「以前他們住在香港那個什麼山啊?看得到香港夜景那個。」

「太平山?」

「啊,對啦,就是太平山。」

愛跳舞的林潔英,說她不只跳芭蕾,國標、民族舞什麼都會,城中城大樓裡三十年前那座舞廳,她也去過不少次,「裡面有舞廳、溜冰場,有國宮戲院,還有一個好大的百貨公司,好風光的。」

然而自從城中城沒落、店家撤走,加上 1999 年第一次發生火災之後,她已經很久沒有踏進城中城一步了。

「我沒有朋友在那邊,我覺得裡面的人很沒有水準⋯⋯以前是有錢人才住鹽埕埔的,現在有錢人都出國了,只有窮人留下來。你知道嗎,我聽別人說,高雄就是地底的那條地龍死掉了,才會變這麼窮。」

這種商圈沒落、街景蕭條的印象,曾於 1997 年至 2002 年間,在城中城一樓店面經營汽車美容的林恩慧,也有深刻印象:他們剛開店時,租金還要 15,000 台幣,後來卻不升反降、愈來愈便宜,等到他們結束營業時,月租已經只剩 8,000。

林恩慧記得,1997 年他和丈夫來開店時,城中城沿街的店面,就已經只剩下他們的店面是有在營業的;大樓外牆,當時也只剩下證券公司的招牌、以及國宮戲院的名字仍高高掛著,但裡頭早已閒置多時。

不過汽車美容的生意,起初還不算太差,「戲院的老闆那時候還住在樓上,都會來我們這邊洗車」,而且有八成的客人都來自鹽埕以外的地方;1999 年城中城第一次火災時,他們因為太忙,甚至都沒注意到火災的災情。

2021年10月15日,城中城大火罹難者家屬許世銘。
2021年10月15日,城中城大火罹難者家屬許世銘。

另一位罹難者家屬許世銘,就住在林潔英的隔壁幾個單位,但他比任何人都關心城中城的大火——因為他的弟弟許世昆就住在那裡。

他和弟弟年輕的時候,從台中過來高雄投靠親戚,當年高雄景氣正好,港口、工廠工作機會都多。十多年前,他們聽說鹽埕區便宜,於是便從火車站附近的房子搬了過來。

許世銘因為有了家庭,所以不方便和弟弟同住,但兄弟倆感情好,他弟弟為了更靠近許世銘住的地方,於是搬到了城中城大樓一樓的隔間套房,平時則在城中城一樓僅存的一家茶具店工作。

大火發生的前一天,許世銘的弟弟剛好休假,傍晚許世銘照例去了一趟他的住處,和他吃飯聊天,晚上七點半就離開了。「凌晨三點我被消防車吵醒,打了通電話過去,沒有人接,就知道凶多吉少了。」

隔天一早,高雄市政府在大樓旁成立了指揮中心,說會幫許世銘追查,於是他一直等到晚上九點半,終於接到消防局的電話,「他們說找到一具焦屍,要我今天去殯儀館驗 DNA。」

已經將近兩天沒有睡覺、沒有進食的他,從殯儀館回到了事發現場。自從台灣疫情爆發之後,許世銘已經失業了快半年;他現在最擔心的,是自己付不出弟弟的後事費用。認識他的鄰居圍在他的身旁,一邊遞給他一罐啤酒,一邊安慰他,政府一定會幫他處理好所有事情的。

許世銘拉開啤酒罐的拉環,開始坐在騎樓下接受接受電視記者的輪番採訪,採訪過程不時會被社會局社工的來電打斷。勉強地回答幾個問題過後,他低頭喝了幾口啤酒,突然漲紅了臉,無聲地哭了起來。

2021年10月15日高雄城中城大樓,死者家屬在大樓附近拜祭。
2021年10月15日高雄城中城大樓,死者家屬在大樓附近拜祭。

一場大火之後:搬?不搬?能搬去哪裡?

鍾莉花一覺醒來,已經接近中午。她聽說消防員從城中城大樓裡抬了一些屍體出來,趕緊下樓查看。

府北路上封鎖線外,已經圍著許多媒體記者和攝影機。她想起,她住的大樓有兩百多戶,共用的逃生梯晚上好像也會上鎖,萬一也發生火災,肯定也一樣危險。於是她趕緊拉了幾個記者過來,看能不能請市議員也關心一下她住的大樓。

聽記者有興趣,鍾莉花大方地說要讓記者看看她住的套房。走進電梯裡,鍾莉花用感應磁扣啟動電梯;電梯門一旁,還有管委會跟廠商簽約、裝設的大型螢幕,在播放多媒體廣告。雖然老舊,但這棟大樓畢竟有立案登記的管委會、有管理員,和城中城不同。

鍾莉花抱怨,她的同居人也是殘障人士、眼睛不好,如果發生火警,根本很難逃得出去。雖然已經不賣首飾、皮包了,但她的房間裡,依然堆了很多之前批來的貨品。

「其實我們最近一直在想要不要搬走,因為這邊太窄,房間裡的東西不管再怎麼搬,都還是一樣窄。」鍾莉花又指了指牆上已經壞掉的櫃子,抱怨房東對屋況不聞不問,壞的東西也不會修,「冷氣之前冷媒沒了,我們還自己花錢請人來灌。」

但他們找不到適合的房子——要像這裡這麼便宜,又有獨立的衛浴設備,還要離市區近、找得到工作機會,「這種房子要去哪裡找?」

不過城中城大火之後,她看著窗外剛燒毀的大樓,心裡更想搬了。

(實習記者吳冠伶對本文亦有貢獻)

2021年10月15日,高雄城中城大樓,市民放下的鮮花。
2021年10月15日,高雄城中城大樓,市民放下的鮮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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