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作家潘國靈的鰂魚涌漫步:可能跳完嗎?香港這場(不)離別舞

香港是一個地方,抑或一種特質?萬千世界壓縮至鰂魚涌,再壓縮至海山樓,City Worlds,包羅萬象,充滿混雜⋯⋯
香港 文化空間 文學 風物

《離》

作者:潘國靈

出版社:聯經出版公司

出版日期:2021/05/13

離留之間的擺盪節奏

「『香港』是一個地方,抑或是一種特質?」

​那你想過離開嗎?

​「逃或困,離或留,其實不應是這一兩年才思考的問題。」寫作和閱讀的自由,文化的土壤固然是一名作家所關注的,但作家也不過是普通人,去留的考慮亦取決於階層、性格、家庭、經濟等眾多個人因素。

「我一直獨居,流動性自然高,亦曾游離於不少地方。也可能關乎作家not fit into the world的特質。」越南西貢和河內,意大利威尼斯,他每次旅行都總想留得久一點,一地至少要待上一個月。「香港是我生活、成長、感情牽繫之地,但在外時亦不會『思鄉』,旅居紐約也不曾跑到唐人街吃中菜。」

他一直在個人屬性和社會性之間尋求鐘擺,嘗試維持兩種節奏的並存,例如半年香港、半年外地,北京方家胡同就是當年寫作《寫托邦與消失咒》的其中一地。新書以「離」為名,但他說:「『離』充滿歧義,不一定只是離開、分離。」「離」的粵音讀作「嚟」,「嚟」卻是「來」的意思。「離」和「嚟」,在潘國靈眼中,相反又相合。

「是『旅居』,不是『移民』。這樣有較大的彈性。我不希望永久地離開。一方面,香港作家不一定要直接書寫香港,擴闊視野,思考與其他地方的關係、異同,我們反而更能了解自己的城市。」這種對照未必是刻意的經營,一如2011年他因緣際會幾次出入「佔領華爾街」現場,在公寓聽見清場的聲響,直到2014年連結香港的處境,把兩地觀察寫成〈從「佔領華爾街」到「佔領中環」的Missing Link〉。

「另一方面,我無法長期定着,固定於同一的生活步調會形成拉扯。我會死掉。」他描述一種「半黏附」的狀態:無法徹底逃離建制,但亦不願囚禁其中。其實不只政治,婚姻、學院等亦可視為種種「建制」,但也是一個日常運作的「安全網」。

潘國靈苦笑:「你總得維持生計。一時脫離建制也許可行,但長久下去,想保持一種平衡,就要面對許多困難。」他指向他曾居住過的舊樓房:「為着各種原因,我前前後後搬過十幾次家,單是在鰂魚涌也搬過三次。從美國回來時,我還特意住了一個月美麗都大廈的賓館。你知道哪裡嗎?就在重慶大廈的旁邊。那段時間,我竟難得地不用安眠藥,也可睡得安穩。」

事實上,這種「半」從來既是精神狀態,亦是社會結構。譬如香港大專院校的「漂流教室」,眾多兼職講師遊走多所院校,每一學期都要重覓安身之所;又譬如潘國靈自己必須兼顧教學、專欄和寫作的多重分身。「2015年我開始停寫專欄,近年亦希望調整教學工作,從過往同時教學和寫作,變成半年專心教學,半年專注寫作。我仍在摸索平衡的另一種可能,嘗試爭取更多寫作的時間,但這不容易。」

他在路口停下,左轉是隱匿於民居的小廟,右轉是即將拆毀的空置樓房。「想走哪邊?」他問,立在人來人往中靜靜思索,像城中一縷鬼魂,介乎於煩囂與疏離,現實與隱喻,在場與不在場之間。

香港作家潘國靈。
香港作家潘國靈。

城市的萬千世界壓縮至鰂魚涌,再壓縮至海山樓,他如此形容:「City Worlds,包羅萬象,充滿混雜。」

帶着陰陽眼穿街過巷

​「『香港』是一個地方,抑或是一種特質?」

離散之時,我們不免頻頻反身,尋索定義。潘國靈沒有答案,卻提到寫作所必需的「臨場感」。「單憑爬梳資料、歷史圖片,你無法觸及那種氣味和感覺。尤其新聞報道高度濃縮,只呈現非常特定的時刻和畫面。所以必須在場。」潘國靈的「在場」卻非刻意追求的結果,而只反映他多年的關切所在,一如他在《事到如今:從千禧年到反送中》回首,方驚覺零三沙士、反世貿會議、保衛天星和皇后碼頭、雨傘運動、反修例運動,二十年來自己一直身在現場。

然而,投入現場的身體,卻分裂出一雙「作家的眼睛」默默觀察,若即若離,亦近亦遠:「累積的觀察,形成作家的穿透力。同樣的一段石板街,同樣的一程『叮叮』(電車),同樣的一段經歷,但你能看出不一樣的風景。」

潘國靈停在有蓋天橋上,抬手勾勒窗洞的形狀:「從半空回看,又是另一種景像。這個方框,自然成了一個觀景窗。」他沿路走走停停,手指有時指向後樓梯的塗鴉,有時指向路旁等待回收的廢物堆,以及埋首其中撿拾的忙碌身影。「路邊垃圾、待拆樓房⋯⋯棄置物無處不在,卻從人無人注意。它們從何來,往何去?它們在城市扮演什麼角色?多少人以此維生?這種『工作』我們可曾想像?」

《消失物誌》中他以影像和文字記錄了垃圾桶的歷年變化,《事到如今》則見證控煙運動後煙灰缸的銷聲匿跡。他留戀沒有廣告牌的電車站,記住天橋底碩果僅存的擦鞋檔,於是口吻戲謔,眼底卻無奈:「噓,不敢大聲說。說了天橋底就會被加上圍欄和花槽,檔攤就沒了。」

微物、建築、人和歷史的交遇,是他在城市步行中尋覓的City Drama:這是地區性的,例如深水埗的南亞地攤;這是時間性的,例如油麻地果欄的日夜顛倒。他再次停步,望向海山樓沿馬路微微彎曲的延綿巨壁,以及其上的千百扇方窗。這是他曾居住的地方,也就是他筆下的「怪獸大廈」,當中迷宮一般的混雜和交錯使他念念不忘:泰國人主理的地道泰菜、帶福建口音的洗衣店老闆、印尼人經營的小賣店、歷史悠久的涼茶舖和報紙攤、天井中追逐玩鬧的南亞孩童。

城市的萬千世界壓縮至鰂魚涌,再壓縮至海山樓,他如此形容:「City Worlds,包羅萬象,充滿混雜。」

「社會和私人的記憶交錯,當你走在一條街道,許多『碎片』就會飛湧而來,像『鬼魂』一樣,Haunting。這是城市的縱深、厚度,與時間相關,是歷史的爬梳和發掘。」

海山樓。
海山樓。
海山樓。
海山樓。
海山樓。
海山樓。
海山樓的旁邊。
海山樓的旁邊。
潘國靈在海山樓。
潘國靈在海山樓。
海山樓。
海山樓。

世界的紛陳卻不只是橫向的,亦是縱向的。「似長着一雙『陰陽眼』,或者說,『靈視』。社會和私人的記憶交錯,當你走在一條街道,許多『碎片』就會飛湧而來,像『鬼魂』一樣,Haunting。這是城市的縱深、厚度,與時間相關,是歷史的爬梳和發掘。」但誰還記得七姊妹的鬼魂?孤魂被地產商的重重圍板阻隔,再回不去她的北角,只能在油街實現的草坪上旋舞告別,舞成潘國靈〈油街十二夜〉的結局。油街前政府物料供應處本是地產商垂涎的地皮,於1997亞洲金融風暴迎來轉折,賣地擱置,低價租予藝術家造就「油街藝術村」,如今卻又重回地產商之手,成為呎價三萬的高尚住宅。他笑說:「從前油街有座『永別亭』,聽說好猛鬼。」

另一塊於97命運逆轉的土地則是金鐘添馬艦,空置十年只等待每年環球嘉年華的短暫熱鬧:「每次遊行都走到終點添馬艦。添馬艦曾有過三節人生:英殖時期,然後1997年被剔出勾地表,2007年我參加了最後一場嘉年華,隨即謝幕。幾年建築工程以後,2012年成為新的政府總部。那時誰也不知道, 以後會發生許多。」

逆流守住最後防線

「我總是回頭書寫,多於展望未來。但這不代表未來不被觸及。」潘國靈回首個人的創作歷程,尤其當《事到如今》和《離》都可視為一個寫作階段的標記。「過去不只是過去,回頭不只是回頭。而是太多塵封的包裹還未打開,一個一個拆封,就重新與現在連結。」

2019年,潘國靈同時面對個人和社會的衝擊,更覺歷史和記憶的斷裂,以及重新連接的必要:「傳承和斷裂都是必然的。完全的傳承,可能令人無法承受;完全的斷裂,可能就令城市不斷reboot。然而,當時我發現,莫說是所謂『黃』、『藍』不同陣營之間,即使同一陣營內部,亦因歷史脈絡的斷裂而出現許多誤解和簡化,使溝通失效。當你過於投入當下,你無法得知這城市其實發生了什麼。」

因此,沉澱、爬梳以後,他嘗試以《事到如今》打開新的角度:不是新聞報道,不是編年史,卻以「事件」為基礎,牽繫個人的經歷、分析、思考,打開「過去」通往「當下」、或從「當下」連接「過去」的切口。「切口打開了,進去多少,則是每一位讀者的決定。也曾有年輕人告訴我,他一口氣把書讀完,才發現『原來曾發生這麼多』。」

他便說到時間的弔詭:時間並不是完全的直線,或許似曾相識,或許變奏,或許是過去碎片的反覆召喚;但物事的變化,以及我們對此的認識,則又必然是逐漸累積的。例如「本土」的變化生成其實經歷很長的時間,又如2019雖是非常重要的社會運動,卻亦不能認為對民主的追求只始於此。「時間的磨鈍使人滄桑,帶來傷害,但時間亦會給予。如果你持續地關注、積累,不知何時,就會迎來一個爆發點。」

「文學總是害怕簡化。時間愈來愈急促,我們愈來愈浮躁,似乎就更加需要沉得住氣。」

鰂魚涌。
鰂魚涌。
潘國靈走在鰂魚涌的街上。
潘國靈走在鰂魚涌的街上。
潘國靈走在鰂魚涌的街上。
潘國靈走在鰂魚涌的街上。
鰂魚涌。
鰂魚涌。
鰂魚涌。
鰂魚涌。
潘國靈走在鰂魚涌的街上。
潘國靈走在鰂魚涌的街上。

「傳承和斷裂都是必然的。完全的傳承,可能令人無法承受;完全的斷裂,可能就令城市不斷reboot。」

逆時間而行,也逆閱讀習慣而行,逆社會風氣而行。潘國靈2015年開始停寫專欄,專注長篇的寫作。他不否定專欄的意義,也捨不得短篇潛藏的可能性,但也不得不承認有些時候,只有長文才能把事情說得足夠深入:「我愈來愈覺得,寫作需要一個Stretching的空間,方可承載較為複雜的思想。」社交媒體可能提供另一種交流方式的可能性,但他始終不願完全陷入,只能若即若離,保持阻隔。資訊和時間愈加碎片化,我們閱讀的文字愈來愈短,令他產生危機感:「文學總是害怕簡化。時間愈來愈急促,我們愈來愈浮躁,似乎就更加需要沉得住氣。」

沉靜逆行,亦是一場苦守。潘國靈不習慣高調姿態和鮮明旗幟,卻在無奈、鬱結、悲憤的多變情緒中暗自堅持:「要『守住一道防線』的感覺。我想守到最後一步。」他又苦笑:「不想說『最後一步』,彷彿假設了將會一直下陷似的,實在不想傳達這種悲觀消極。但你又真的見到一步、一步的腐蝕。」他一向珍惜學生的關係,但這兩年教學也成為其中一道「防線」:必須守住課堂的空間,讓學生更深入了解香港,重思種種再現和論述。

「寒蟬效應下,自我審查變得愈來愈普遍,每人的危機意識不同,反應也就不同。但我依然覺得,此刻仍要嘗試『講道理』,而不是道理未說就馬上『撤退』。事實上,我亦非宣揚某一種立場,而是鋪陳不同說法和面向,提供一個較完整的圖像。」他又談到1968年布拉格之春後的作家,可能轉職,可能作品被禁,但他們亦未離開:「大家都知道昆德拉是『流亡作家』,但其實他直到1975年才離開捷克。」世界、社會、個人的變化無法預料,但他相信此時仍有斡旋的空間:「我努力實踐。但也不自大,不妄圖以文學改變世界,不會說作家是『靈魂工程師』,五四時期作家的心態大概已經out of place。當然,這也不代表要逃避。」

​然而,這道防線亦不應變相成為創作的限制。「到目前為止,我真的沒怎麼理會,照舊寫。」潘國靈進一步思考何為文學的自由:如果文學是對專政的抗衡,這種「專政」不單是政權,也可以是主流的聲音。他回想起《巴黎評論.作家訪談錄》中,馬奎斯回應古巴革命對拉丁美洲文學的影響時,認為影響可能是負面的,作家自覺具有「政治上的承諾」,他們「不得不寫」的小說,不是「想」寫的,而是「應該」要寫的。

「我並不如此決然,畢竟文學具有曖昧性。社會的情況令人覺得有緊迫的需要,但『應該』如何寫、『必須』寫哪些題材,亦縮減了文學的許多可能。」西西寫下《我城》、《飛氈》、「肥土鎮」、「浮城」,但也寫了不以城市為主角的《哀悼乳房》;昆德拉《生命不能承受之輕》寫布拉格之春,但也決不止於政治,而是借以探索更多存在的命題。「社會世情十分重要,但文學並不從屬於社會學。這種說法很容易惹來誤會,但我所說的並非不關心社會、政治,而是文學也不應被騎刧。作家應該有所執迷。」

​步行的終點竟是鰂魚涌車輛扣留中心,不見被扣的車輛,只有成堆亂放的雪糕筒(錐形路標)和鐵馬(路障)。潘國靈停在鐵絲網外,示範了一名作家的「執迷」:「這次步行以『廢棄物』為主題。」他又指指碎石地面上叢生的野草:「卻也有生命,這些野草長得比人高。」於是,我們彷彿又回到起步的那條小後巷:因疫情而生的外賣店、街坊掛起的鳥籠、混凝土牆上盤踞的樹根。那時他說:

「香港就是這樣。一條平平無奇的後巷,也足以長出許多生命。」

香港作家潘國靈。
香港作家潘國靈。

讀者評論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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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香港就是這樣。一條平平無奇的後巷,也足以長出許多生命。」好感人的一篇文章

  2. 同為街坊 海山樓旁邊

  3. 曾經在鰂魚涌區工作數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