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rt呃》劇評:黃秋生的每一部舞台劇,都不是以能否賣座為前提

我們還能在舞台上、在熒幕前看到黃秋生多少次?沒人能知道。
舞台劇《ART呃》。
藝術 風物

早在2004年接受《亞洲周刊》專訪時,黃秋生就表示自己認同自己是一個舞台劇演員多於電影演員。拍電影是爲了生活,舞台劇才是他最喜歡的,他如是說。一晃17年過去,太多事情滄海桑田,當年採訪他的這家雜誌如今恐怕已與他勢成水火,黃秋生經歷了封殺、離港與歸來,馬上就要再前往台灣。這個8月剛剛結束公演的《ART呃》,從他在每場演出後話裏話外的意思上看,有可能是他至少在香港是最後一次出演舞台劇了。政治環境、經濟收入都不理想,他年齡也漸大,這次只加演了一場,都已經說覺得很累。

如果看這些年來主流媒體對黃秋生舞台劇的報導方式,顯然可以看出他們一直以來都在以討論一個電影明星的影視圈視角在討論這些舞台劇:賣不賣座,知不知名,賺不賺得到錢。但《ART呃》不是這樣的一部舞台劇,討論這部劇也無法使用這樣的價值體系。黃秋生也深知這一點,但這種意思他很難表達給大衆,只能在此前採訪被問到這次演出的劇會不會「爆起」(走紅)時反問,「但我不明白,為何現在樣樣事都要爆起?」

《ART呃》不像主流電影、電視劇,也不像《聖荷西謀殺案》一類故事性強的舞台劇本,在短短幾個小時內有明顯戲劇性的情節變化。它的原劇本創作者是法國知名劇作家 Yasmina Reza,1994年就在巴黎首次公映,次年獲得莫里哀獎,後來數年獲獎無數,數十年內全球的不同劇團都排過大量自己的版本。僅僅香港,就有過至少四個版本的《ART》,除了黃秋生這一版,1999年劇場空間上演過,2008年4月和8月,香港話劇團和黃子華都分別推出過自己的版本。劇本的故事非常簡單,一名男子花鉅額購買了一副看上去幾乎是全白的當代藝術畫作,他十分滿意,但多年一名好友認爲他虛榮地花錢買了副垃圾,還有另一好友夾在他倆中間,左右爲難。整一個半小時的短劇,全是他們不停地爲因爲這幅畫的價值重複辯論、爭吵、互相攻擊傷害又和好,最後推至戲劇高潮。就是這樣一件「小事」,全場僅3個男性演員,用大量的獨白和對話台詞討論藝術、個人的價值認同、人與人的關係,甚至每一幕之間也都沒有太明顯的區隔。這樣的演出,未必符合主流觀衆對於「戲劇」的故事期待,帶有一些藝術性,要求觀衆對故事要有耐心和共情,雖然遠未至於先鋒實驗到有較高的理解門檻,但至少絕對不是能夠在流行層面「爆起」的東西。

舞台劇《ART呃》。
舞台劇《ART呃》。

在這個故事中,黃秋生飾演對對朋友買畫感到不滿的工程師,在此前採訪中他表示,此人尖酸刻薄,像他自己;資深舞台劇演員陳淑儀飾演充滿藝術追求、用100萬購買了一副全白的畫作並珍而重之的醫生;而較二人年輕的、稍早在《濁水漂流》中出演的的演員朱柏康則飾演夾在二人中間的磨心,一個文具公司的銷售。雖然在主流受衆層面,名氣最大的是黃秋生,但事實上三個角色的戲份幾乎均等,而當中最有發揮空間、最能表現演技的,反而是最年輕的朱柏康。

故事的起因或許讓很多人覺得無謂且荒謬:朋友哪怕買了一張你欣賞不來的畫,只要他高興就好,花的又不是你的錢,又有什麼好看不慣的呢?而劇作的魅力就在這裏,一開始你以爲是雞毛蒜皮,甚至有點略微質疑是否真實有朋友會因此產生矛盾的起因,恰恰就在密集的爭執之中,顯得越來越合理了起來,乃至不少觀衆於能夠在三個人的相處中,對應到自己與朋友,或在其他親密關係中的一些細膩互動。

這三個人爭執的內容當中,有對於藝術的理解,對於自身價值建構的追求,和對於朋友關係的認知。對應三者中產階層的身份,當代藝術的議題,舞台道具也簡單而摩登,以同一組沙發、茶几的極簡組合與不同擺位,配以代表三個人不同審美傾向的掛畫,體現三人的家、辦公地點等不同環境。陳淑儀花大價錢購買了這幅看上去白茫茫的畫,他從購買這幅畫的行爲中獲得了自我認同,並且認爲在這幅畫中閱讀到多重含義。吃著抗焦慮藥物的工程師黃秋生,無法輕易地放過這件事,無法違心附和朋友的「藝術品位」,無法忍住自己陰陽怪氣的嘲諷。在爭吵中,一個認爲對方俗氣、缺乏鑑賞力而控制慾強,一個認爲對方虛榮、瞧不起人,而朱柏康左右爲難,一會兒贊同這個批評那個,一會兒符合那個指責這個,被認爲是虛僞的牆頭草。隨着三人的爭執次數增多,看似一次次重複的話題最終逐漸揭示了三個朋友之間的關係張力,也引向故事的高潮,結局的略微荒誕但又在常理之內,令人忍俊不禁。

舞台劇《ART呃》。
舞台劇《ART呃》。

作爲一個情節並不厚重的故事,本劇對於探討的一切都是開放的:在討論藝術層面,既沒有真的影射晦澀難懂的當代藝術是騙錢的垃圾,也沒有諷刺不懂欣賞的人是品味不足,而僅僅是把這些觀點都呈現給了觀衆;在探討人與人關係上,在格外真實地揭開的友誼關係當中的每個層次之後,也並沒有爲這一切下一個價值判斷。有觀衆評論,能爲這部舞台劇做上絕佳註腳的,或許是陳奕迅的經典流行歌曲《最佳損友》,那種相處的複雜與微妙,恰恰只有經歷過互相靠近、互相拉鋸的相處才可以體會。

作爲一個諷刺意味十足的喜劇劇本,幽默是本劇的一大特色,而三個演員誇張到有點溢出的表演,也和劇本的幽默十分應和,使得全場笑聲連連。大量的對白和爭鋒相對的張力供三個演員發揮,也使得他們可以把自己的想象力充分地放到舞台上,而本劇擁有三個經驗老道的演員,呈現出他們自己也酣暢淋漓的炫技式表演,對於喜愛看「演技大爆發」展示的觀衆來說,可謂是一場盛宴。

而當然這樣的演繹對這部舞台劇來說,或許可以算是雙刃劍,也有觀衆批評全劇的演出情緒沒有變化,從頭到尾幾乎處於類似的狀態。國際的劇本進入本地,劇情、台詞、表演的方式都需要經過在地化,特別是面向主流觀衆的在地化。當表演的重心放在吸引觀衆進入情境、甚至「帶來快樂」的層面時,可能必然犧牲的是一些藝術性和荒誕感。而在《ART》於全球各地上演過的無數版本中,創作者們也曾面對同一個劇本不同演繹形式的問題:在一些評論平台上,就有劇迷提到,曾經看一個劇團演繹的版本,觀衆的反饋是劇情表達得細膩而精準,令人產生共鳴;而在數年後的另一個版本中,觀衆卻只看到幾個「更年期中年男人」的「無理取鬧」。由於近數十年基腐文化的流行,在某一些版本中,演員在友情相關的表演中加入了一些「基情」部分,當下自然能引得觀衆的滿堂喝彩,但是不是就因此成爲了更高質的演出,就需要打個問號。簡而言之,主創團隊和演員對於文本不同的理解和關注,帶來不同的演繹方式,也會爲劇本注入不同的靈魂。黃秋生版的創作顯然是關注搞笑和本地化的,三位演員通過表演也不斷的與觀衆的笑位應和,而在性別層面的展示,黃秋生也有自己的一番理解:在此前的採訪中,他認爲,因爲本劇的原編劇是女性,她對於男人的情感世界理解是「很婆媽」的,所以有大量的對白,因而如果不用一些特殊的演繹方式比較狠地去處理,演出來就會「很基」。但事實上他在表演時卻也未能擺脫某一種影響:在故事後段黃秋生某個表露心跡的情節中,他突然豎起了蘭花指,語氣也略有不同,那自然也引起來的全場的笑聲,只是這類處理是否能夠更體現本劇要討論的問題,則見仁見智。畢竟原劇本完成於1994年,那時甚至都還沒太有如今早就成爲財富密碼的“bromance”這個概念。但這是他這個時代的演員對於那個部分如何精彩演繹的理解。

舞台劇《ART呃》。
舞台劇《ART呃》。

但讓觀衆更容易理解,可能從來也不是黃秋生在舞台劇這件事上最重要的取向。在做完開篇那個訪問的9年後,舞台劇演員黃秋生成立了劇團「神戲劇場」,擔任藝術總監,劇團介紹中表示,希望觀衆能夠在享受劇場帶來的喜樂之餘,獲取精神上的豐裕。在《ART呃》公演之前,這八年間神戲劇場演出過五個劇目,幾乎全部都是翻譯的國際經典劇作,並沒有選擇多少觀衆容易消化的本地故事。《仲夏夜之夢》是莎劇,《EQUUS馬》和《搞大電影》分別來自七八十年代的美國,而《狂揪夫妻》則同樣出自 Yasmina Reza。在把哪些舞台劇帶給香港觀衆這件事上,黃秋生有自己的審美判斷,就像《ART呃》當中的角色一樣;而這個判斷基準,恐怕不是以能不能爆起,能不能賣座爲前提。

黃秋生近年來一直生活在對自己演藝生涯的悲觀預判中,這種悲觀多來自於早年政治表態帶來的政治封殺。在這兩年的採訪中,他一再提到自己可能要在影視舞台上消失了,不在了,香港電影抑或舞台劇,可能要沒有黃秋生了,末了也會說,沒有了他也不會怎麼樣。但我們總能看到他在繼續下去。《淪落人》拿了獎,但當然很快遇上了一個更大的社會運動;前往台灣拍攝綜藝,當所有人都以爲他「流亡」到安全之地時,他卻一腔熱情地回來演舞台劇。而這次舞台劇的選片,依然與他的一貫審美取態一致,不多不少一分,沒有因爲社會事件抑或經濟狀況有絲毫改變。這大概便是一個熱愛舞台劇的文藝工作者,在舞台上最後的純粹吧。黃秋生自己都很悲觀,我們還能在舞台上、在熒幕前看到黃秋生多少次?沒人能知道,他自己也不知道,但我想,只要一絲一毫的演出機會,他都會牢牢抓住,只要給他任何的空間,哪怕是一呎的空間,他都會用戲填滿那一呎。

讀者評論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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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Rogersy 自家娛樂圈一塌糊塗 哪來的臉在這裡呵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