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暴雨帶來的洪水,和以快速反應見長的互聯網之間,拉開了明顯的時間差。以微博熱搜作為座標來看,7月20日下午2點,已經因暴雨而淹沒了部分路段的鄭州,在微博熱搜中得到的話題呈現是「鄭州的海來看我了」——這是近幾年中國民間對城市內澇的常見浪漫化修辭,官媒也習慣用「開啟看海模式」報導城市暴雨。下午5點,一小時內201.9毫米的超歷史極值暴雨剛剛下完,話題「鄭州地鐵4號線成水簾洞」上升到熱搜第6名,此時暴雨造成的慘劇已陸續發生。
直到當天晚上7點半,「鄭州停電」、「河南暴雨救援電話」、「河南暴雨互助」等話題進入熱搜榜,人們才普遍意識到這是一場災難,並開始在社交媒體上積極轉發求助和救援信息。當晚8點之後,水災輿論聚焦在被洪水淹沒的鄭州地鐵上,人們轉發困在地鐵裏的人發出的呼救視頻,但信息也陷入混亂之中,鄭州市政府一度發出消息指受困者已全部被救出,又迅速被求救者發出的信息證偽。在21日凌晨近4點官方通報地鐵中有12人死亡之前,人們對地鐵5號線的救助和傷亡情況所知甚少,而截至本文發稿時,官方也只公布了其中9名遇難者的信息,此外,仍有地鐵失聯者的家屬在要求官方繼續搜救。
信息混亂的局面在後續幾天也沒有得到顯著好轉。一方面,民間依靠互聯網快速建立起發揮「調度中心」作用的自救網絡,但面對分布在整個河南省的大面積受災人口,仍然力有不逮;另一方面,河南政府以沉默寡言的姿態守住了關鍵信息的發布權限,儘管大量市場化媒體在前線發回調查報導,始終未能凝聚起問責的聲音。當局沒有承受需迫切回應的公共輿論壓力,傷亡人數和名單也只能等待官方「權威發布」。
暴雨過後,救援與調查仍要持續一段時間,這創造了一個輿論窗口期,眾多遊離在災難核心敘事之外的社會議題逐一登場,測試民間情緒的水温。
天災與人禍的辯證法
在輸贏敘事裏,輿論監督正是亟待拋棄的西方經驗,中國模式優越在政府有強大的自淨能力。
在河南暴雨發生前,以「宣傳黨和政府的聲音」為宗旨的《新聞聯播》連續5天播報歐洲洪水災情,重點落在死亡和失蹤人數上。《環球時報》總編輯胡錫進7月17日也在微博評論德國水災,認為這表現出「西方治理水平」和「人道主義」的破產,並高度認可中國的高鐵和城市建設。7月21日,胡錫進再發微博,指出河南大水「不妨礙對德吹英吹美吹的鄙視」,「不妨礙對西方體制和能力的再認識」。
不尋常的河南暴雨與歐洲洪水同期發生,本是全球氣候變暖的災難性顯現,也共同指向現有的城市設計和應急管理機制應對極端天氣的無力。不過在胡錫進代表的官方聲音裏,最重要的敘事框架並非氣候變化,而是「定體問」:中國和西方的政治體制孰優孰劣?
為了凸顯中國的「制度自信」,清除過去二十年輿論場積累下來的倡導西方經驗的「公知遺毒」,在任何事情上進行中西對比都顯得很有必要。胡錫進6月25日批評美國邁阿密樓房倒塌事故沒有追責,並表示中國有嚴厲的追責機制;7月14日,中國蘇州發生酒店倒塌事故,胡錫進再發微博,指出「像美國邁阿密塔樓塌樓那樣的救援遲緩和放棄是不能被接受的」。儘管遭到不少中國網民的嘲諷,但這套輸贏敘事有效地將重點轉移到敵我之分上,而回避了在事實核查層面對執政者的輿論監督——在輸贏敘事裏,輿論監督正是亟待拋棄的西方經驗,中國模式優越在政府有強大的自淨能力。
由此,7月20日河南暴雨災害發生當晚,專事民族主義「獵巫」的微博民粹領袖@無為李爺 迅速找到切入角度,論證鄭州的「不可避免」和德國的失敗:德國瞬時最大雨量只有鄭州的1/10卻死了100多人。雖然都造成了災害,但前者是天災,後者是人禍。@無為李爺 驕傲表示,「自然災害面前,我們中國政府的救援,就是世界第一。」在接下來幾天,他和追隨者的主要工作是追擊對官方的問責聲音。
不再有公共輿論危機,只有渙散的問責聲音
這種日漸流行的話語認為體制主要由負責任且有能力的精英組成,他們沒有做壞事的動機(比如不會瞞報),而體制也有自己的問責機制,因此輿論批評不可接受。
7月20日當晚,北京師範大學新聞傳播學院執行院長喻國明在微博轉發了一個視頻,視頻內容為《新聞聯播》主播海霞7月12日對華北地區暴雨應對的稱讚:「這才是應對極端天氣該有的樣子。這麼做,也為後續的應對打了個樣。」喻國明批評道,這一自我評價不夠「審慎」。次日,喻國明表示他受到「有關當事方的有組織的反攻」,包括大量的人身攻擊,隨後,他被微博官方禁言。
7月21日,《冰點週刊》、《三聯生活週刊》、《中國新聞週刊》、財新網等內地媒體陸續發出關於河南暴雨的詳細報導。鄭州氣象局連續發布5次紅色暴雨預警而地方政府卻沒有遵守防禦指南(發出停課、停工、交通管制要求)的事實浮現,也引發一部分追責輿論,但並非輿論主流。正如媒體人宋志標所觀察到的:「五號線、海綿城市、紅色預警等焦點只是被提及,尚未被集中,問責輿情可以說相當渙散。」
地鐵遇難者親屬在微博對地鐵集團的控訴得到了不少人的同情和支持,然而任何人直接點名批評政府都會遭遇強烈反撲。一位網民痛斥「垃圾官員」,得到的回應是「你嘴裏所謂的這幫垃圾官員現在還在救援別的地方,這才是不能拖延,迫在眉睫的,沒時間賠罪。」這種日漸流行的話語認為體制主要由負責任且有能力的精英組成,他們沒有做壞事的動機(比如不會瞞報),而體制也有自己的問責機制,因此輿論批評不可接受。
和地鐵事件一樣,被淹沒的京廣路隧道事件也尚有大量事實未經披露。7月24日晚上,兩位倖存者在微博講述當日的經歷,兩人均質疑政府部門在事發前封閉了隧道出口而未封鎖其入口,最終導致隧道堵車而造成慘劇。評論區有網民質疑兩人說法的真實性:「是你本人遭遇嗎?不是的話未經核實的信息請刪掉,耐心等官方信息。」也有網民支持維權並表示:「真讓人驚訝,為什麼說出自己在當時遭遇的情況會引來圍攻?這個網絡世界怎麼墮落成這個樣子了?」7月25日凌晨,兩位親歷者均已刪帖。
兩位香港建制媒體人(鳳凰衞視記者胡玲、香港衞視綜合台副台長秦楓),也在微博呼籲官方公布鄭州京廣隧道的真實死亡人數,他們收到大量謾罵和遠高於評論數量的默默點讚,並和曾經任職鳳凰衞視的主持人沈星一起,被罵為「黃屍(絲)」、「曱甴」。沈星在7月22日發微博稱:「河南政府雖然很差勁,河南人民可真不錯。」收到數百條謾罵和5萬個贊後,其微博被禁言。
需要指出的是,喻國明、沈星,還有其他批評政府的普通網民遭遇的反撲,存在官方支持的職業網絡評論員活動的痕跡,且同樣沒進入此次河南暴雨的輿論主流視野。換言之,圍繞問責的正反方聲音,都沒有在河南暴雨輿論中引發太多關注和討論。如果放在疫情後十分親近政府的輿論環境中看,這次災難明顯激起了更多問責聲音;但如果以2011年北京暴雨事故或2008年汶川地震作為對照,這次災難的議程遲遲未能落在問責上,相關聲音已經弱到無法引發公共輿論危機,也對政府不構成壓力。
同樣遊離在主流輿論之外的,還有對「胡温時代」的閃現懷念。温家寶1998年任副總理期間,指揮當年的長江抗洪,留下的「如果荊江決堤,我就跳下去」的豪言被重新翻出。胡錦濤2008年冒着餘震赴汶川地震災區探視災民的紀錄片也在微博上被重新傳播,似乎默默指向習近平和李克強二人對河南災區的缺席。
普通人視角的「民族性」
7月21日由新華社主持的微博熱搜話題「昨晚的微博太好哭了」,則以普通人的視角切入,渲染河南人民和網民在災難中的守望相助,成功接入民間情緒,不少網民直稱「破防了」。
由宣傳部門主導的救災敘事一慣是自上而下的:最高領導人做出重要指示之後,部隊、武警等人民子弟兵奮戰在抗洪一線,挽救人民群眾的生命財產。這一敘事理所當然地佔據了《新聞聯播》等黨的喉舌媒體的版面,
但經過幾年的「年輕化表達」(如武漢疫情期間擬人化的挖掘機)宣傳試驗後,「多難興邦」的傳統救災敘事難以突破網民的心理防線。明顯缺乏「網感」的鄭州市委宣傳部7月20日晚上7點在微博傳達「正能量」:「這場歷史罕見的大雨過後,城市會更乾淨,草木會更加翠綠旺盛!」立即遭遇網民的痛罵而改變措辭。
相比之下,7月21日由新華社主持的微博熱搜話題「昨晚的微博太好哭了」,則以普通人的視角切入,渲染河南人民和網民在災難中的守望相助,成功接入民間情緒,不少網民直稱「破防了」。「太好哭了」是網絡高頻詞彙,常被用來形容電視劇或真實故事情節,也是互聯網時代的重要情緒消費。
同樣,7月21日當天,「胡辣湯挺住啊熱乾麵來了」一度排在微博熱搜榜第二,將河南暴雨和武漢疫情在情感上相關聯,助推了民間力量參與自救、自我賦能的衝動。當晚,「覺醒年代 中國人骨子裏的温良」話題也衝上熱搜榜單,網民引用中共建黨百年的獻禮電視劇《覺醒年代》中的台詞「中國人骨子裏的温良」,形容中國人的民族性。類似的表達還有「中國人真的太好了」、「生在種花(中華)家真的太好了」、「我們的同胞是最好的同胞」。官方用以塑造道德模範的「最美逆行者」雖然仍有被提及,但在此次災難中的動員能力,遠不如由普通人視角出發的「民族性」建構。
豆瓣網民「白麵行歌」也發表觀察,稱「一位向來對公權力比較警醒的鄭州朋友一直處於一種上頭的狀態,對質疑預警不到位和地鐵動作慢的朋友發起攻擊」,她/他分析這是因為這位朋友參與了救災,自覺把自己捲入了共同體中,視一切批評都是對這個共同體的批評。這一觀察也可與此次事故問責聲音之弱相互比照。
微信公眾號「小聲比比」由民族性角度切入,寫出《不是河南這場暴雨,我都不知道中國人這麼牛逼》。這個句式是新時代愛國流量寫作的開端,2020年初,公眾號「青年大院」寫下《沒有澳洲這場大火,我都不知道33年前這麼厲害》,將早被媒體披露為「人禍」的大興安嶺火災重新敘述為「厲害了我的國」。「青年大院」去年被銷號,「小聲比比」也很快刪掉這篇文章。愛國流量寫作還需要一個新的句式,來接入普通中國人將自我寄託於「民族性」的強烈需求。
互聯網公司騰訊敏鋭地抓住了災難中的公關時機。7月21日中午,騰訊官方公眾號發布文章《一個救命文檔的24小時》,詳細還原民間救援組織如何通過騰訊文檔在線協作,調度線下救援。文檔的創建者後來被報導是上海的大學生,有社會責任感的大學生藉助互聯網的力量投入災難救援行動,完全踩中基於「中式現代性」和「覺醒年代」的民族自豪感。
作為被監管部門和民間輿論打壓了近半年的科技公司的一員,騰訊藉機公關,為的不是塑造品牌,而是爭取「民族自豪感」的廕庇。同一天,中央網信辦發文,針對兒童軟色情問題約談騰訊等企業。三天後,監管部門再次處罰騰訊,要求騰訊音樂解除獨家版權。國家意志正在實行對科技企業的懲罰和控制,在一切塵埃落定之前,如何宣示「忠誠」成為這些企業的重要命題。
水災中的國貨運動
可以肯定的是,經過這場暴雨,國家意志與民間情緒,以更加民粹的形式團結在了一起。
7月21日,暴雨仍未停止的時候,輿論場已經分出不少注意力給水災的次生議題。當天有關「捐款」的話題25次登上熱搜榜,網民開始統計企業和明星的捐款是否「到位」。就像7月1日統計明星是否轉發中共建黨100週年文案一樣,這是孕育出飯圈文化的互聯網對企業和明星的例行道德審查。
歷次災難發生,捐款都是最為挑動社會神經的行為,也最容易讓當事人引火燒身。2008年汶川地震發生時,房地產企業萬科就被網民質疑只捐款200萬太「寒酸」,引發了輿論場關於「逼捐」的討論,最終以王石道歉、萬科追加一億捐款作結。但過去伴隨着捐款而來的,對慈善機構比如紅十字會的質疑,對捐款是否能替代公益的討論,此次災難中幾乎不復存在,剩下的只有愈加嚴苛的道德審查。
作為新現象出現的,是宣稱捐贈5000萬元物資的廈門服裝企業鴻星爾克,突然被網民的道德目光選中,推為民族企業之光。7月22日,「鴻星爾克的微博評論好心酸」是當日關於河南水災最熱的微博熱搜話題,一個迅速建立起來並廣為傳播的敘事是:鴻星爾克作為一家瀕臨倒閉(並非事實)的企業,一雙鞋平均只賣100塊,卻默默捐出了超過自己承受能力的5000萬元。
這一敘事延續了前述對「民族性」的想像,企業被當作情感豐沛的人,一位網民寫下的留言具有代表性:「特別像老一輩人省吃儉用一分一毛攢起來的存款,小心翼翼存放在鐵盒子裏。一聽說祖國需要,立馬拿出鐵盒子,嘩啦一下全倒給你!」這與網民對深陷新疆棉事件的H&M的捐款不屑一顧,及對「河南人民再缺物資也不買維他奶」段子的追捧,形成關於「民族性」的互文。
作為對民族企業的回報,7月23日鴻星爾克的銷售額增長52倍。與此同時,支持者進入其他同類服裝品牌的銷售直播間攻擊主播,要求主播罷賣其他品牌,這場網絡襲擊讓不少主播只能以哭泣應對。民族,資本和國家,三者的邊界在鴻星爾克事件中徹底模糊。這種集體情緒並非憑空而來,正應合了政府對在美國上市企業的警惕,或再往前看,與中美貿易戰、新疆棉事件以來逐步積累的敵我之辨關係密切。可以想見,在「抵禦外敵」的預言逐步自我實現後,類似的「國貨運動」只會越來越多。
7月23日晚上,東京奧運會開幕,關於河南暴雨龐雜輿論場基本進入尾聲。如果看中國網民對東京奧運會的羞辱式評論,對2008年北京奧運會開幕的重新推崇,以及對中國運動員奪取金牌重新燃起的輿論飢渴(以金牌為目標的舉國體制的弊端早在20年前就被充分討論和反思),可以肯定的是,經過這場暴雨,國家意志與民間情緒,以更加民粹的形式團結在了一起。
作為水災輿論餘音的,還有對外媒記者的「圍堵」。7月24日,河南共青團同一天在微博發布「尋人令」,號召在鄭州的網民尋找BBC記者白洛賓,並表示「一定要友好問候一下」。有網民留言「見到可以往死裏打麼?」獲得大量點讚。不過最後被民眾發現的並不是BBC記者,而是德國之聲記者Mathias Boelinger。在鄭州街頭拍攝時他遭到現場群眾的包圍,有市民制止他離開,詢問他拍攝了什麼內容,還有市民指責他「誣陷中國」、「攻擊中國政府」。視頻在網絡上廣為傳播,網民憤怒地譴責在現場幫Mathias Boelinger說話的中國年輕女性是「帶路黨」。
至此,主流輿論已經完全甩開了對水災事故的問責,以及對遇難者死亡人數的追查。
(李瑞洋,何沛芸對本文亦有重要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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