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相約在深水埗的一間咖啡店見面。Jim 穿着一件略帶緊身的粉紅色汗衫、沒有過膝的短褲,留了一頭清爽短髮。有點睡意的我點了杯 coffee tonic,他看一看餐牌後叫了杯 Sugar Daddy,拿着馬丁尼杯那細長的握柄,呷了一口,細說他在中小學時的暗戀對象。
「大眼睛、健碩、跆拳道黑帶,」他說。
我追問:「靚仔嗎?」
「好靚仔。」不假思索。
就讀男校的他高小時已意識自己喜歡男孩子。有一次,他與從小認識的朋友游泳,知道對方也是喜歡男生,那時彼此透露心扉,坦白大家的暗戀對象,他說是「春心蕩漾」。那是他的第一次出櫃。
Jim 是一名臨床心理學家,也是一名男同志,在社交網站開設專頁「知性青年」,專門解答網友在性方面的奇難疑問。一開始是寫文章,後來發現沒有人看,便轉為拍攝教學影片,由性玩具講到預防早洩,亦會教授如何自行檢測愛滋病毒,現時已累積了三千多位追隨者。「知性青年」是他更為人熟知的一個名字。
同志對生活想像的缺乏
打開 Jim 的專頁,可以看到影片中他毫不忌諱地暢談性的各種常識。「在頂部位置塗上少許水性潤滑劑」、「把水慢慢灌入」、「然後在廁所排出所有水」,其中一條,Jim 在鏡頭前展示灌腸泵 ,向觀眾教授「灌腸三部曲」。這部影片的上載日期剛好是聖誕節,他打趣地祝願觀眾「性誕節快樂」。
他本在公營機構擔任臨床心理學家,工作中有機會接觸到與性相關的議題,他決定利用工餘時間修讀性教育專業證書課程。課程完結前需要做一個關於性教育的計劃,他並不想只為交功課便草草了事。
「我觀察到面對男同志社群的機構有做性教育工作,但這些工作主要關於性健康,特別是預防性病和愛滋病。在政府眼中,男同志的議題就是公共衛生的問題,是性病的問題。」男同志群體的其他需要被忽略了,例如感情、社交,「除了預防性病之外,如何享受性過程也不會說,一般男女的性教育也不會說,更何況是男男之間的呢?」
找他幫助的網友千奇百怪,有擔心自己感染性病的人,有對性充滿恐懼的人,甚至有因視像聊天(cam sex)被勒索的人,他看到了這些同志們的焦慮,「其實有的人不是志在知道答案,那只是一個非常緊張和害怕的人。他們害怕『性』這件事,覺得性骯髒和危險,覺得有什麼意外就死定了。」
同志身份比較隱密,有好多問題從小累積卻沒有被解決,「有些問我的人已經四十多歲,都沒有人解答他。同志群體對性的焦慮,我覺得和精神健康狀況息息相關,很多人焦慮,抑鬱和孤獨,都沒有獲得關注。很多公營機構或 NGO 只會跟你說你沒有病,不用害怕,讓你如常生活,但很多深層的東西沒人理會。」男同志需要的不單是性教育,更是對未來生活的預想。
他認為台灣的同志社群比香港來得更有活力,當地有好多民間由下而上舉辦的組織及活動,例如性小眾的書店、餐廳,大力推動彩虹經濟的發展。 相反香港大部份是官方或非牟利機構,專注爭取權益,卻缺乏關注同志生活的面向,「當你想起同志文化,除了喝酒和船P便沒有了」。近年來香港多了一些很生活化很貼地的同志組織,改變了過去單調的格局,「雖然有的活動不知為何非要加入安全性行為的資訊。」
「除了物理上的場地之外,其實好多時候同志好缺乏社交的空間。現實中的男女有很多機會可以認識,上班上課有機會認識,出門逛街也有機會認識。」同志群體在現實中認識朋友很苦難,大多數人不得不靠一些 App 和網路為主,「比如我不能突然在街上問另一個男性拿電話號碼,有人會去酒吧,但也很不容易,孤獨就是這樣來的。同性戀者不是只有性,他們也有好多生活的面向,一個人有需要的東西。」
Jim 最近學習瑜珈,其實想要開拓一種空間,「我想辦瑜珈班,打正旗號是同志才能參加。因為我想給予一個空間,大家都是覺得安全、同聲同氣。希望在這個空間去應對同志的那種孤獨。你只要作為一個小眾,不論在身份、種族又好,本質上就會在社會上感到被孤立,以及好多心理健康的問題。」
「如果我十幾歲的時候可以像現在這樣多一些資訊,會很不一樣。」儘管很早知道自己喜歡同性,他學生時代沒有對同志生活的想像,「當時你不知道一個三四十歲的男同志怎樣生活,我老了以後又會是怎樣?」在如今的專頁上回答那些帶著恐慌的問題,他覺得好像向以前的自己提供了幫助。
傍偟少年時 性啟蒙開始
初中的時候,他陸續發現玩在一起的朋友不少都是同志,開始向相熟同學出櫃。「我們幸運,讀得下書,操行不錯。」得到老師歡心,在學校處境比較安全,沒遇到太多欺凌和攻擊。但在天主教學校中,「同性戀」一詞彷彿是永遠的禁忌。中三那年,Jim 與男同學拍拖,似乎人人皆知。然而,老師好像不想承認他們之間的愛情。「他們只是親密朋友。」老師向同學解釋,彷彿否定了Jim 和男友之間的愛情。「但不是,他是我的男朋友。」Jim 喃喃自語着。
中六要做通識報告,他才開始尋找同志的相關資訊,來來去去也只是一些很舊的文獻與書籍,反而在網絡討論區收穫了新知。
「1069,不是 tt1069 喔!」當初的討論區如今已倒閉。但 Jim 帶着對未知之事的好奇,在這裡窺見成人世界的光怪陸離。年少的他在那裏學會了各種性愛知識,也交過男友,還通過電話與素未謀面的男子聊天,「沒有約出來,太害怕。」
「可不可以說放縱?」他放慢語速,好像反問自己。
同志身份不算給他的生活帶來困難,卻也有煩惱。他常常將自己收起來,感到孤單,「當時覺得,你喜歡的人不會喜歡你,無論如何也不會喜歡你。」十幾歲的年紀想戀愛,雖然學校中有不少同志朋友,但大家自顧不暇,各自都有各自的掙扎。在情緒波動的日子裡,他遊走在一段又一段的暗戀,「缺愛,想有人喜歡自己,我是愛上一個又一個。」
喜歡完 A 君,再愛上 A 君旁邊的那個人,「籃球隊的我全都喜歡過,」如今回看,他深知是孤獨的投射,以有限的愛情填補無限的寂寥,終歸難以化解心中憂愁。
終於從這種波動走出來,「可能是二十多歲腦部發育了,自我調節的能力高了。」Jim 升到大學,出櫃的對象更多了,有了更穩定和親密的同志朋友,可以分享到自己的心情,也好像從學業中找到了自己的目標,「以前自己不知道做甚麼,我讀書又不行,又沒人喜歡自己,我的人生為何?生存又為何?十多歲的少年就是會想這些事。後來覺得自己有目標,又做到了一些事,有信心、有朋友。又經歷過一些戀情,有成功有失敗,就慢慢令到自己穩定了。」
上一段關係最令他成長,從二十三歲起,他談了一段長達六年的戀情,甚至嘗試過開放式關係,「我就知道你想問這個,」他的玩笑可能是突然頑皮,也可能是調適氣氛。
很多人接受不了開放式關係,無論是異性戀男女,還是同性戀群體,「當初我在 tinder 簡介寫了自己是開放關係,有的人沒仔細看,配對成功之後發現這一點,語氣就整個變了,破口大罵然後封鎖我。」
「其實所有東西也有關連,如果我們被異性戀、父權的想法困著,所以我們便好接受男女的定型放在我們身上,好接受一男一男、一女一女,所以為甚麼這麼多人接受不了開放式關係。」
「我十多歲的時候也標籤過自己」,他曾陷於對同志形象的定型。當初發現自己是同性戀時,便糾結於如何做一個「好的同志」,是否做 top 就要陽剛,做 bottom 就要陰柔。他發現在交友軟件平台上,有些人會在簡介寫上 not a top,彷彿擔任 bottom 的人就是一種羞恥,「我覺得無形間有好多這些觀念,一直循環著不斷加強,都令到我們被困。」
「我有努力做運動因為覺得身材不好,但其實有肚腩仔都不是好過份。」同志面對種種定型和歧視,他認為最重要的是認清自己是追求一個更好的自己,抑或只是被社會文化所壓迫。
開放式關係中沒有外遇這回事
和那任男友開始在一起時他很年輕,發現大家性事不合,儘管用盡各種方法協調,但還是解決不了,「那時候才23歲,怎會想開放關係,那時候憧憬的是一對一的愛情故事。」
性生活不合之後,他們當時的關係處於「低氣壓」,兩人都非常沮喪,「我覺得你有問題,你覺得我有問題」。大家雖然從不責怪對方,問題卻內化在他們身上,令關係非常沉重。直至對方過到外國讀書,二人分開了一段時間,思索未來的路向。「沉澱過,寂寞過,還有一些『類偷食(外遇)』的情況,」男友回港以後,他們開始採取開放式關係,嘗試走出感情的瓶頸。
「也許是因為我們的關係走到某一個位,為了適應這段關係,所以我們採取了這個模式。」有些人為了新鮮感而採取開放式關係,追求性愛和感情上的自由,但對他們而言更像是自然發生,「有點兒吊詭,關係開放了也穩定了。你要開放(關係)本身信任要好強,開放完之後信任就更強。」
「不是開放了,大家就可以隨時出去玩,當中都有好多協調,那條界線應該放在哪裏,規則是怎樣。」他們為這段開放式關係定了不同規矩:不可留電話號碼給炮友、可以去桑拿房、只能約炮友一次⋯⋯大原則就是不能對炮友有感情。在剛開始這段關係時,Jim 的情緒並不是太好,當中亦有犯禁,「有些時候我和其他人多兩句,他會比較敏感、不開心。」所以,他們的開放式關係有段時候停止了,雖然沒有明言大家不再開放,卻也就沉寂了下來。
在關係較後期的時候,他們再嘗試開放式關係。那時的心志和狀態相對成熟一點。二人之間的規矩亦有些轉變,例如雙方可以有長期炮友,也可以對炮友有些感情。他們也會告訴大家約了誰,和對方拿「不反對通知書」。
「一段關係最糟糕就是偷食,但在開放關係中根本就沒有這回事。最敏感的事都表露出來,所有事情都可以好坦白。」他強調開放式關係非常考驗情侶之間的信任,最重要的那條界線是坦誠,不能被人發現有炮友就以開放式關係作藉口搪塞對方,「我覺得這件事要坦誠,如果你不坦白其實和偷食沒有太大分別。」
他身邊有朋友一開始是偷食,後來不小心透露出來,攤牌之後,大家各自玩但盡量不要讓對方知道,「我覺得就不是一個好的例子,聽聞年紀大了開始會多一些。我認識一對情侶,大家都中年了,都有少少類似,你不說我不問。」開放式關係中需要兩個人有足夠的信任和成熟,難度是非常高,好多人應該也做不到。
開放式關係令 Jim 和男友開展了新一段的旅程,留下珍貴和正面的感受。雖然後來分開,他不想用「失敗」去形容這一段戀愛,「這段關係其實好好,我現在人大了,覺得好的事物不需要 last forever。」
結尾好像有點倉卒
加油!關係的形式可以有很多種,不管你選擇 monogamy, polyamory 還是其他你覺得適合你的方式都沒關係,只要大家能好好溝通相互尊重就好。
而且我在想一對一真的是人們的自由選擇嗎?知情同意權(informed consent)的前提是能動性(agency),如果我們覺得自己除了一對一關係沒有其他的選擇,我不覺得這算是有能動性。
在這個時代我們都把一對一的壓迫內化了(internalise oppression),用來去評判選擇不同關係形式的人,認為他們太浪或者太自由,或許這可以稱作平行敵意(horizontal hostilit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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