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正活在兩個平行時空之下:一個是政府希望營造的平和市面,社會在疫情緩和後逐漸回復正軌;另一個則是民間在疫情和政治高壓的雙重打擊下,人心的恐懼和鬱悶不言而喻。去年停辦、今年復辦的香港書展,正是箇中寫照:書展大會以「心靈勵志」為年度主題,明言要借閱讀洗滌心靈,並藉此激勵社會正能量;但在書展現場,卻是政治敏感書「清零」、文化界亦為免誤觸政治紅線,冷待這場年度文化盛事。
參展商數字有水份
據香港書展官方網站數據,今年參展商數目為歷屆之冠,共逾760家。而翻查歷屆紀錄,自2003年起,參展商數目年年遞增,但近十年的入場人次卻一直維持在100萬左右,沒有跟參展商數目一同上升。而今年書屆更是連同「香港運動消閒博覽」和一個名叫「零食世界」的飲食展一同舉行,才有此參展商之數。故書展參展商數目的所謂「新高」,明顯有不少水份。
在香港會議展覽中心的書展現場所見,一如既往,一號、三號和五號展覽廳被闢為展場,但其中只有一號和三號廳為書商攤位,五號廳則是售賣運動用品和食物。書展常客都會知道,傳統上一號廳跟三號廳所吸引的書商和客源,是完全不同的,三號主要售賣兒童書和教科書,主要吸引家長和學生;坊間一般理解的「香港書展」,大多是指一號廳的展覽。事實上,今年一號廳裡的書商和攤位數目明顯比往年少,整體氛氣也較過往冷清。去年疫症爆發初期,書展大會一度向參展單位提供租金補貼,吸引小型書商可以租用較大的攤位。這項補貼在去年停辦後順延至今屆。過去很多小型書商為參與書展而租用小攤位,形成一個擠逼但熱鬧的書展風景,但今年已不復見了。
在書展現場,卻是政治敏感書「清零」、文化界亦為免誤觸政治紅線,冷待這場年度文化盛事。
沒了政治禁書,也沒了內地客
整體上,攤位排列比過去疏落,小型書商一般能租用較大的攤位,這正反映了參與的小型書商不及過去數屆多元化。相對地,「三中商」(即聯合集團旗下三大連鎖書店:三聯、中華和商務)仍然壟斷了一號廳入口幾個最當眼的大攤位,乍看似乎跟過去幾屆沒有兩樣。不過,只有細心在展場走一圈,心水清的讀者仍會發現,過去經常參展的台灣出版社幾乎絕跡,相信既跟疫情有關,也有政治風險的考慮。這個狀況,反而令經營台灣書發行的香港發行商,以及一些老牌二樓書店(例如樂文和愉林),成為書展裡主要出售台灣書的攤位。一如既往,這些書商以「散貨」(即以折扣價出售舊存貨)為主,跟台灣出版社以宣傳新書、介紹自家品牌為主的營銷策略,大有不同。
另外,內地書商數目意外地少,也值得留意。過去內地書商通常進佔一號廳入口右方的數行攤位,跟「三中商」毗鄰,出售書類較多元,有符合香港讀者口味的,也有以內地讀者為目標的。多年來,內地讀者亦是香港書展的客源之一,他們主要搜羅跟中國社會政治有關的內地禁書,近年則多了購買香港政治類書籍。隨著中港政治趨同收緊,來港購買內地禁書的風險也相應提高。今年因為疫情關係,內地客幾近絕跡書展,自然大大影響內地書商參與意欲。現場所見,為數不多的內地書商多以純展覽方式陳列書籍,書種多屬香港讀者不感興趣的項目,例如介紹雷鋒生平之類宣揚內地官方愛國精神的童書等。蔚為對照的,是鄰近的「三中商」攤位上的當眼處,卻擺放了宣傳習近平思想的官方書籍。這種書籍陳列方式,過去只會在內地書店出現,近年亦成了香港「三中商」各門市的必備陳設,書展內的作法,不過是其延續而已。
上述書展佈局,已足夠反映在香港政治環境改變後,中台港閱讀版圖的巨大重整。香港已再不能擔當內地出版禁線的缺口,讓內地讀者找到政治禁書;過去香港跟台灣的「閱讀共同體」,亦隨著台灣出版社對香港政治壓力的憂慮,漸漸脫勾。近年來,已有愈來愈多關於香港歷史和抗爭運動的書籍,交由台灣出版社出版,反觀香港出版商則面臨巨大政治壓力,對出版和售賣政治敏感書籍持極為審慎的態度。跟昔日香港書展眾聲喧嘩的狀況大相逕庭的是,今年在書展出版的香港政治書籍數量極少,尤以關於2019年反修例運動的書籍,更有著極大的潛在政治風險,致令香港書商卻步。他們要不放棄出版及售賣政治書籍,要不只好低調進行。
跟昔日香港書展眾聲喧嘩的狀況大相逕庭的是,今年在書展出版的香港政治書籍數量極少,尤以關於2019年反修例運動的書籍,更有著極大的潛在政治風險,致令香港書商卻步。
被舉報,集體恐慌與自我審查
例如曾以出版諷刺時政書籍而風行書展的「次文化堂」,今年言明不會售賣政治書,即使收入大減,亦不願冒險;至於新出版商「山道文化」則仍然出售《元朗黑夜》及《逆權教師》兩本有關反修例運動的舊書,同時出版持本土立場的香港史論著《如水赴壑──香港歷史與意識之流》。這三本書,連同「有種文化」出售有關雨傘運動著作《每一把傘》和《我們的價值》,竟在書展首日遭到親中團體向警方國安處舉報涉嫌違反國安法。
一年以來,由國安法設下的政治紅線不斷遷移,從政治上的大搜捕、對傳媒內的一切潛在反對聲音予以封殺、到動輒引用國安法在網絡和出版界製造集體恐慌,無不令整個香港出版業和文藝界形成一種嚴格的自我審查氣氛。「山道文化」等少數書商低調地測試紅線,便馬上遭到檢舉,它給予一眾小型書商一個明確訊息:不要測試這條政治紅線在哪裡,因為代價太大。過去香港書展不時發生舉報違禁書籍事件,但多只涉及不雅物品,代價一般很小,頂多是禁止相關物品出售,或罰款了事。而昔日強大的香港文化界輿論亦往往迅速回應事件,繼而引發公共討論,這不嘗不是一個健康公民社會應有之事。如今,凡違規皆上溯至國安法中的「顛覆國家」或「恐怖主義」等罪名,刑罰代價極大,不只書商步步為營,文化界亦傾向沉默,避免令事件作不必要的發酵。
昔日強大的香港文化界輿論亦往往迅速回應事件,繼而引發公共討論,這不嘗不是一個健康公民社會應有之事。如今,凡違規皆上溯至國安法中的「顛覆國家」或「恐怖主義」等罪名,刑罰代價極大
文化界集體意識:避免不必要的政治犧牲
其實,今年書展仍有不少值得討論的本地出版,尤其有不少關於保育本土文化的重要出版,例如學者吳俊雄整理黃霑手稿後出版的《保育黃霑》、語言學家張洪年的專著《香港粵語:二百年的滄桑》、以及編輯經年的《香港文學大系》已出版至第二輯(1950 – 1969年)等等。可是,整體而言,民間輿論對今屆的書展談論不多,遠不如昔日熱鬧。而經過近兩年的政治和疫情衝擊,不少小型書商、刊物、媒傳和組織均相繼停止運作,或轉向低調。同時間,更有為數不少的傳媒人、文化人和網絡評論人離港遠走,過去十多年來香港社會累積下來的文化底氣,彷彿一下子被打得體無完膚。
這種面貌,亦正好反映在一個與香港書展同期舉行的小型書展上。
跟香港會議展覽中心同在灣仔區的富德樓,一向是藝術家和小型文化機構的集中地。香港書展期間,多間小型出版社及書店聯合在富德樓舉辦「獨立出版迷你書展」(下稱「迷你書展」),這已是第四屆。香港文化界向有說法,香港書展是「散貨場」,難以給予參加者仔細閱讀的機會,故多年以來,總有不同機構以「獨立出版」名義舉辦小型書展,作為香港書展以外的另類選擇。今年「迷你書展」以「重生練習」為題,宣傳文案更聲言「在大時代下與大家一起好好裝備自己,保持練習,用讀書梳理思緒,沉澱智慧,儲好重生的力量。」這跟香港書展以「心靈勵志」為題,並以「洗滌心靈‧鼓舞人生‧再啟航」為副題,可謂同一主題的正反表述。兩個主題,均避開了要任何將閱讀與社會、政治以至文化掛勾,只把閱讀視為個人增益的私人活動。當然,香港書展的「心靈勵志」明顯有淡化政治的考量,而「迷你書展」的演繹則更能反映香港文化界的集體意識:避免不必要的政治犧牲,只專注經營自己可以控制的狹小範圍,例如好好造好一本書,或認真搞好一場活動。
過去十多年來香港社會累積下來的文化底氣,彷彿一下子被打得體無完膚。無論香港書展還是迷你書展,均避開了要任何將閱讀與社會、政治以至文化掛勾,只把閱讀視為個人增益的私人活動。
未來不可問:集體躺平
如今,凡違規皆上溯至國安法中的「顛覆國家」或「恐怖主義」等罪名,刑罰代價極大,不只書商步步為營,文化界亦傾向沉默,避免令事件作不必要的發酵。
但在政治氣壓下,檢舉之事無遠弗屆,要遠離紅線並不容易。有親建制報章報導,「迷你書展」展出一本法國政治寓言《棕國好狗》,這本書曾因懷疑違反國安法而從公共圖書館下架。該報導亦指,書展中有參展商出售印有黃色雨傘和佩戴「豬嘴」之黑衣人圖案的產品。報導沒有明言上述展出有否違法,但跟有親中團體舉報香港書展參展商的行徑效果一致,就是建制陣營配合官方的政治打壓方針,向文化界製造白色恐怖。
近月內地網絡流行「躺平」一詞,轉換成香港流行的網絡語言,有點跟「佛系」的意思相近。但「躺平」更有「以被動方式抵抗主流」之意,亦有「與其跟無法對抗的主流社會硬碰,倒不如拒不迎合,免遭搾壓」的態度。多年來,香港書展實非如坊間所想,只是大小書商的「散貨場」,而是一個「社會主流」與「文化另類」交流的場域,這一點,在近十年來書展大會嚐以多位純文學作者為「年度作家」、復以幾種重要的香港類型文學為「年度主題」的長期策劃上,可見一斑。持平而論,香港書展對推動本土文化論述,以及搭建文藝與社會政治互動的平台,有著相當不俗且持續性的貢獻。可惜今年書展,已難再看見過去多屆的文化盛境。即使不問政治,單單置身書展現場,也隱隱感覺到一種「集體躺平」的氣氛:努力做好每一件小項目,但對未來大勢,難以抱有任何幻想,是故也不為推動大環境變革而費煞思量。
重歸“文化沙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