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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起隨機傷人事件後,網絡迷因「張獻忠」為何被全網封殺?

「張獻忠」三個字與王朝的敗亡直接相關,將自殺式襲擊者稱為「張獻忠」因此也就變成了一種藴含政治意味的隱喻。


2021年6月5日,中國安徽安慶市發生隨機殺人事件,公安制服並拘捕一名男子。 網上圖片
2021年6月5日,中國安徽安慶市發生隨機殺人事件,公安制服並拘捕一名男子。 網上圖片

6月6日,僅有大約5000名關注者的微博賬號「張獻忠bot」被封禁,直接誘因疑似該賬號發布了6月5日安徽安慶隨機殺人事件中犯罪嫌疑人吳亮的社交網絡發言,在各個網絡平台,與張獻忠相關的一批關鍵詞也被禁止搜索。

此前,在包括「張獻忠bot」在內的一批中國大陸網民中,殘酷嗜殺的明末民變領袖張獻忠正在以語錄、表情包、視頻等方式變成一個隱秘的符號,用來代指對社會絕望的自殺式襲擊者,並暗含一種「加速主義」的期待,因為歷史上的張獻忠出現之日,正是明王朝傾覆之時。

近期中國大陸連續發生了數次類似的兇案,早已消沉的傳統媒體並未發聲,這並不令人意外,而「陰陽怪氣」的「張獻忠」之喻也開始受到監管部門的關注,更顯示出當下大陸網絡輿論環境的微妙氛圍。

對「張獻忠」的再發明

一個充滿爭議的歷史人物,就這樣通過一種充滿爭議的歷史理論,最終演化成了碎片化的網絡迷因。

中國大陸網民對張獻忠的名字並不陌生。他出生於明朝萬曆三十四年(1606年),在崇禎年間的亂局中,他和陝西同鄉李自成一樣起兵反明,明朝滅亡的崇禎十七年(1644年),張獻忠攻陷成都,在這裏登基自稱「大西皇帝」,清朝順治三年十一月(公曆1647年1月),張獻忠在對抗清朝軍隊時被肅親王豪格的部下射死。

在中國大陸的歷史課本中,張獻忠雖然不是重點角色,但他和陳勝、吳廣、黃巢、李自成、洪秀全等人一起構成了階級鬥爭史觀下的「封建時期的農民義軍領袖」的譜系,算是一個正面人物。在近年來日益流行的漢族中心主義史觀中,張獻忠獲得的評價比較極化,有些人認為他和李自成都是導致「漢人亡國」的罪魁禍首,也有人認為他最終死於抗清戰爭,可以算作「義士」。在民間,張獻忠把金銀財寶沉入岷江的「江口沉銀」傳說數百年來吸引着無數寶藏獵人——2014年文物保護部門在彭山發現了張獻忠沉銀之處。

而關於張獻忠,最有爭議的就是「屠蜀」問題。一些史料記載,張獻忠在四川作戰期間,大量屠殺四川民眾,瘋狂到連自己的妻兒和部下都不放過的程度。到清朝最終結束在四川的戰爭時,四川人口損失九成以上,這也就導致了清朝必須以「湖廣填四川」來為「天府之國」恢復人口。歷史教材通常避談「農民起義軍領袖」們的濫殺,擁護階級史觀或民族主義的人常常將四川的人口劇減歸咎於清朝軍隊或其他反抗軍(例如「搖黃十三家」),然而這些辯護都無法完全抹去大量一手材料中關於張獻忠濫殺無辜的記載。

「張獻忠」成為網絡迷因(meme)的原因主要在於外號「阿姨」的作家劉仲敬。劉仲敬發明了一套充滿了符號象徵的歷史觀念,他認為,專制力量過於強大的國家(例如中國)裏,人民會變得「原子化」,失去自我組織的能力。而這種社會將逐漸陷入不可避免的大動亂中,這就是所謂「大洪水」。「大洪水」到來時,就會出現無數殘忍嗜殺、試圖彼此吞併最終建立起新的專制帝國的叛軍領袖,沒有自組織能力的民眾,絕大多數都會被叛軍領袖們當作「兩腳羊」消滅掉,而這些叛軍領袖就被統稱為「張獻忠」,他們是「大洪水」降臨的徵兆。

劉仲敬的觀點最早在豆瓣、人人網等網絡社群中傳播,這些社群中的網民將劉仲敬的理論稱為「姨學」。親體制的網民嗤笑劉仲敬預言的「大洪水」永遠也不會到來,就像一些西方學者預言的「中國崩潰」永遠不會到來一樣。而反體制的網民中「姨學」話語卻頗有一些人氣,這種人氣倒未見得是由於他們有多麼認同劉仲敬——劉仲敬主張的專制帝國瓦解,漢族分裂為多個民族即便是對於絕大多數「反賊」來說也過於激進了——而在於劉仲敬的言論對於專制帝國的徹底批判。

劉仲敬本人的豆瓣賬號「數卷殘編」在2014年被封禁,但是「姨學」中的一些具有迷因潛質的詞語,例如武德、費拉、諸夏、大洪水、瓦房店、張獻忠(甚至「做題家」一詞最早也起源自「姨學」)等,則進入了廣義上的「反體制直男網民」群體,甚至滲透到更大的範圍中。

對「反體制直男」作一個不絕對精確的定義的話,他們通常可能有如下特徵:

與競技體育忠實觀眾(例如從李毅吧、雷霆三巨頭吧等百度貼吧發展出的群體)、電子競技愛好者(例如起源自鬥魚6324直播間的「狗粉絲」)、音MAD圈等群體有關聯;

受「小粉紅」崛起(大約2015年)之前以反體制為主的網絡輿論氛圍影響;

熱衷於「內涵」,也就是使用各類網絡迷因(諧音轉寫、雙關語、反諷、表情符號、表情包等),一方面是為了讓自己的言論顯得更「高級」,一方面是為了規避審核。

部分激進群體會使用網絡暴力(例如集體辱罵、編造假信息、公布個人信息等)。

以「張獻忠」為例,熱衷於討論政治的「神友」(已經被封的百度「神奈川衝浪裏」貼吧的網友)比較能代表這一群體的社群。姨學詞彙「張獻忠」在這些反體制網民手中,衍生出了多種變體。例如有人把毛派網民向毛澤東致敬的名句「不必時時懷念我,也不要指望我回來,我離開以後,你們就是我」和四川梓潼的張獻忠塑像組成表情包;有人將「屠」替換為「圖」,進一步替換為大陸著名少兒動畫《大耳朵圖圖》中的主角,創造出「早該圖圖了」;有人把張獻忠和科幻遊戲《戰錘40K》中殘酷嗜殺的邪神恐虐結合在一起,稱他為「恐虐的神選戰士」。

一個充滿爭議的歷史人物,就這樣通過一種充滿爭議的歷史理論,最終演化成了碎片化的網絡迷因。

張獻忠。

張獻忠。圖:網上圖片

中國到底「獻忠化」了嗎?

「張獻忠」三個字與王朝的敗亡直接相關,將自殺式襲擊者稱為「張獻忠」因此也就變成了一種藴含政治意味的隱喻。

劉仲敬「肉身翻牆」已久,他提出的一系列概念也早已不新鮮,為何「張獻忠」一詞在近期引發關注?

短期誘因是自5月以來中國大陸集中發生的一批殘忍的「自殺式襲擊」事件。例如5月22日,遼寧大連31歲的男子由於投資失敗駕車撞擊無辜路人造成4死3傷;5月29日,江蘇南京一名41歲男子由於感情糾紛駕車碾壓前妻、還襲擊無辜路人,造成7人受傷;6月3日,廣西柳州一名42歲的男子由於感情糾紛刺死一對母女;6月5日,安徽安慶一名25歲的男子因悲觀厭世持刀隨機殺人,造成6人死亡;6月7日,上海復旦大學數學科學學院39歲的姜姓教師因工作糾紛刺殺了學院黨委書記。

這些事件中的兇手動機各異,行為模式也各不相同(5個案件中有3個襲擊了無辜路人,有3個襲擊了特定受害者),而且考慮到中國14億的人口規模,這幾次案件也很難說有統計學上的意義。但是,這些案件都是毫無徵兆的突發事件,因此網絡監管部門很難進行實時管控,目擊者拍下的血腥影像、聊天記錄中似是而非的案情描述通過微博、微信群聊等多種方式直接展現在一般民眾的眼前,惜字如金的警方通報很難完全回應民眾的關注,如果還有隨之而來的網絡禁令,更會催生民眾的陰謀論想像。

近年來的簡體中文網絡上,針對暴力犯罪案件的一種常見聲音是「我不想聽兇手的故事,我只想讓他死」,而且事實上傳統媒體在越來越嚴苛的監管壓力下也基本不再對這類惡性案件進行較大篇幅的報導,但是這種案件帶來的心理衝擊非常強烈——每個人都有可能是自殺式襲擊的受害人,而犯罪嫌疑人一般都是在經濟或者心理層面陷入絕望的人,他們在行兇之前就已經懷着必死之心,因此重刑主義無法威懾潛在的兇手,前文提到的那種言論也就無法為一般民眾提供心理安慰。

而採用「姨學」式話語,把這些犯罪嫌疑人稱為「張獻忠」則很有解釋力。自殺式襲擊者和張獻忠雖然在造成的人員傷亡數量上差異懸殊,自殺式襲擊者顯然也不具備劉仲敬口中那種「大洪水」的破壞力,但他們在精神失常、報復社會這一點上有很強的共性。更重要的是,「張獻忠」三個字與王朝的敗亡直接相關,將自殺式襲擊者稱為「張獻忠」因此也就變成了一種藴含政治意味的隱喻,也許政治冷感的普通人尚未注意到這個比喻,但是關注公共議題的人,無論持親體制還是反體制的立場,看到自殺式襲擊的新聞網頁評論區裏偶然冒出的「張獻忠」時,都不能無視「也許無數個張獻忠就潛伏在我們的社會裏」這個夢魘。

網民與監管部門的游擊戰將走向何方?

以中國歷史作為比喻可以迷惑審核員,而且即便審核員識別出了這類比喻,刪帖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前文中已經提到,「姨學」詞彙在簡體中文網絡上的流行,本身就與網絡審核力度加大有關。監管部門越是限制網民們討論當下的中國,網民們就越是會發明出更多的比喻手法。不僅反體制的「姨學」大量地從帝制中國中選取喻體,親體制的「入關學」也是如此——它甚至和「姨學」一樣選擇了明朝末年作為喻體,只是比喻的視角全然不同。

以中國歷史作為比喻可以迷惑審核員,而且即便審核員識別出了這類比喻,刪帖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這些喻體通常存在於官方的歷史敘事裏,完全抹除有一些難度。本次針對「張獻忠」的清理行動,就很難說徹底。部分賬號被禁,一些站內搜索關鍵詞消失,然而如果用谷歌搜索仍然可以發現很多關於張獻忠的討論文章,各種表情包也仍然出沒在聊天群組和評論區。

審核之牆也許終究會徹底抹除「張獻忠」的存在,但是可以預見的是,網民們會繼續「污染」其他的歷史人物——就例如說黃巢——這場圍繞着歷史的游擊戰,也許會一直持續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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