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來二去,女性主義變成了髒字。文字可以是遊戲,電影也可以。電影是否能反應現實,多數取決於導演和編劇怎樣去認識這個世界。所以偏見在電影世界裏不會絕跡,電影中的偏見甚至會加固現實生活中的約定俗成,它們可以滾車輪一樣互為因果。難免,電影中的女性常常處在被操縱的位置,直到今天還在服務於世俗觀念,被束縛在荒謬的地方。可這真的是歷史問題嗎?電影裏的女性角色是被困在時間裏,還是被困在編導們的思維死角裏?前提是,我們相信,鮮活的女性角色不單只有以下這些。
Jean-Luc Godard – À bout de souffle
高達《斷了氣》(或譯為:戈達爾《筋疲力盡》)1960
電影六十週年的4K修復版本轟轟烈烈在全世界走了一圈,重新提醒了人們,高達在敘事和畫面語言革新的同時如何創造人物。獨樹一幟的跳接及拒絕單一敘事的堅持,讓高達找到了自己的電影語言。電影中的女主角Patricia也讓人過目不忘,這是一個在巴黎大街叫賣《先驅報》的美國女孩,她的個性並不盲從於當時社會的價值,無論是在工作中還是私生活,她都不停追問生活與生存的意義。而每次男主角米謝來掀她的裙底,她都立刻回手一個耳光——儘管兩個人已經互相愛慕。米謝同樣對主流價值嗤之以鼻,但他卻無法說服女友和他一起前往意大利。是啊,她怎麼會安於過這種附屬的生活?高達這部石破天驚的電影裏面有一個高度自主的女性,即便她出賣了男友,卻怎麼也讓人恨不起來。大概因為她是鮮活的,她絕不依從他人的邏輯。
Agnès Varda – L’une chante, l’autre pas
華妲 《唱不唱由你》(或譯為:華達《一個唱,一個不唱》)1977
華妲不喜歡自己被稱為「女性導演」,也不認為自己是在拍「女性電影」,事實上她對女性的刻畫尤為細膩與深刻。叛逆的大學生 Pauline 結識了單親媽媽 Suzanne,她們一個想要脫離固有階層對人生的刻板規劃,一個想要得到更多生育和家庭上的幫助。華妲讓兩個人相識,分開,再見面,歷經六七十年代法國社會變革。當她們再次相見時,這些發生在國內的性別政治讓兩個人愈來愈成熟,也愈來愈堅定。Pauline 真的成為了一個歌手,在街頭用音樂唱出意見;Suzanne 去法國南部建立了一個家庭計劃中心,幫助其他在生育和生活上有困難的女性。劇本上最巧妙的地方是,華妲一開始就設置了兩個女性,她們處於不同的階層,也對人生有不同的選擇。她們人生的不同沒有高下之分,她們面對的苦難卻異曲同工。華妲直接地呈現出來女性無論是在家庭,還是在社會中所能遭遇的約束,用法國當代女權發展史做背景直接為電影增加了份量與厚度。
Éric Rohmer – Le Rayon vert
伊力盧馬《難得有情郎》(或譯為:侯麥《綠光》)1986
伊力盧馬的所有電影都有極度真實,極度微妙,又極度精準的潛台詞。他的這種筆觸落在女性身上時,流露出迷人的神采。巴黎女子黛芬不知去何處避暑才好,她身邊的朋友給了她無數建議,都不能讓她快樂。她試過拜訪朋友,試過借住聖地的民宿,通通不歡而散。盧馬用平靜的畫面和緩緩的節奏來呈現女主角在夏日的焦躁,帶起若有似無的懸念,黛芬到底要什麼呢?她為什麼彷彿總是不滿意呢?盧馬把人生當做是命運開的玩笑,又懷著慈悲的心情給那些不屈從不勉強的女性以希望。最後一組拍表情的鏡頭,凝聚了極大的能量,也是人生的喜悅與荒涼。
Sally Potter – Orlando
莎莉帕特《美人奧蘭朵》(或譯為:莎莉波特《美麗佳人歐蘭朵》1992
吳爾夫原作小說問世已近百年,主角以兩種性別度過四個世紀,好一段狂想旅程。導演費盡心思改編,讓奧蘭朵從16世紀步入當下,加入了更多當代內容,奧蘭朵在大銀幕上步入1992年,帶著更多的反叛與嘲諷,適應著更新的語境。電影分為七個主題章節:「死亡」、「愛情」、「詩歌」、「政治」、 「社會」、「性」與「出生」。帕特讓主角以抽離的表情,縈繞不覺的絮語遊走在不同的年代與不同的性別,強悍與陰柔並沒有以社會慣常的標準發生在男女性別之上,這種流動與如常的氣質,確實是九十年代酷兒文化在藝術領域帶來的強大氣象。奧蘭朵對社會和所處階層的反對,在電影中流露出角色驚人的美。史雲頓的精湛演技也演活了泠冽與炙熱交織的奧蘭朵,逐漸掙脫外界加諸於身的束縛,最後自主。
Joel & Ethan Coen – Fargo
高安兄弟《雪花高離奇命案》(或譯為:柯恩兄弟/科恩兄弟《冰血暴》)1996
《雪花高離奇命案》是一部奇片,導演並非想要講一個女性角度的故事,即便如此,在這部電影裏的女警長角色卻層次無比豐富。電影本身是一個黑色的買兇殺人故事,殺手在執行的過程中錯漏百出,幽默感與懸念並進,本身已經非常高明。女警長 Marge 在電影中段才出現,身懷六甲,初看毫無個性,隨和可親,帶著街坊氣。她慢慢流露出來了豐滿的人物性格:與同學敘舊時她全權控制了局面,喝止了對方想要騷擾的念頭,又強悍地打了圓場;在緝兇過程中,她一邊孕吐一邊漂亮地抓住線索,堪稱全片最理智的人物;在工餘,她和丈夫的平淡日常中,導演給了她不卑不亢的幸福生活,又不必依賴他人。誰說黑色電影和(反)類型片就沒有空間好好創作女性角色了呢?
Radha Blank – The Forty-Year-Old Version
蕾妲布蘭克《女人四十做 Rapper》(或譯為:拉達布蘭克《40衝一波》/拉妲布蘭克《女人四十玩說唱》)2020
這部片一定是今年奧斯卡的最大遺珠。布蘭克自編自導自演,講一名住在紐約,事業陷入谷底的劇作家,突然在生活中找到了說唱的樂趣。千萬別預設這是一部勇於追夢的電影,說唱只是這部電影中人物的戲劇驅動,看下去你就會發現,無論你能否發現生活中的美,能否在創作中找到自我,現實依舊是現實。戲中的主角早年作品曾經得獎,後期作品已經無人問津。她的經紀人幫忙牽線,要她和一個資深的白人製作人合作推出一部舞台劇。這名製作人對非裔生活全憑刻板印象,為了讓演出走紅,提出了許多扭曲的要求,主角都照做了,甚至差點為這個劇本放棄了說唱。導演把種族,性別,創作,社區等多個層面的議題熔於一爐,在多重隱形的束縛下為主角(很大程度也是她自己的個人經歷)寫出了從容的人物演變,現實中的荒誕遠非口號和理論可以解決,卻也能催生獨特的力量。
Emerald Fennell – Promising Young Woman
艾蔓露芬諾《超犀女王》(或譯為:艾莫芮德芬諾《花漾女子》/埃默拉爾德芬內爾《前程似錦的女孩》)2020
本屆奧斯卡女主角大熱,艾蔓露芬諾轉型做電影導演第一部就大獲成功。除了監製瑪歌羅比正是事業得意,編導的筆觸,嘉莉慕萊根的輕重拿捏都將故事的議題性和電影的觀感與賣相巧妙結合,算是天時地利人和的產物。艾蔓露芬諾顯然總結了《獨行殺姬》(Killing Eve)第二季的成功,現實有多殘酷,她就要加入多少黑色幽默,讓整件事荒謬得來卻又很真實。電影用類型片構架搭建,又處處走出安全區,不停向觀眾丟出震撼彈。《超犀女王》的主角是一位愛在夜店獵殺不規矩男士的女生,其後演繹的走向一波三折。當你以為電影是不斷獵殺的過程,導演隨即開始挖掘主角的心理變化,當你以為電影是要做精神分析,故事又走向了終極復仇。無論怎麼轉折,女性所遇到的癥結配合不同的商業電影手法,劇情有多誇張,現實就有多慘烈。雖然有的地方失之輕飄,卻是虛實結合,難得一見的女性角色面向。
HBO – Mildred Pierce
電視劇《慾海情魔》(或譯為:幻世浮生)2011
這是串流服務興起之前,也是韋恩斯坦事件掀起#MeToo 浪潮之前,有線台霸主 HBO 開發的精品劇集。它的手法不新鮮,全憑紮實的劇作和精良的製作。如今再回顧,它的手法與推出的時間使得這部劇深具代表性。琦溫斯莉在當時的演技已經非常成熟,編導利用迷你劇的體裁,充分將原著小說中的諸多細節挖掘出來,留待溫斯莉進行細膩的演繹,拍攝時又將觀眾安置在靜默旁觀的位置,節奏和鏡頭都強調時間感,強調人物在所處環境中的心態與情感波動。所以劇中的媽媽烹調,做家務,也都是層次豐富的表演,它將四十年代的小說原著放在當代的審視方法中,讓過去的經典不只是復活,還有了演變。母女的病態關係,在這樣的拍攝方法之下,才顯得暗流洶湧,但又無可迴避。
HBO – Sharp Objects
電視劇《利器》
《利器》則是串流與#MeToo 之後,HBO推出的另一套女性題材劇集。愛美雅當絲既是領銜主演,也是監製。這也是近年來女性題材常見的處理辦法,演員不僅要確保劇本與故事符合自己的想法,也可以保證作品之中對女性角色能夠妥善處理。在這部劇裏,雅當絲化身記者,受命回到成長的小鎮調查。劇集充分調動了家庭,成長環境等因素,將曾經具有強烈自殘傾向的記者心理很清晰地展示給觀眾。記者當年急於脫離小鎮的渴望,與她如今不得不再度融入的現狀對比,女性成長的曲線一目了然。儘管這是一種很常見的劇作類別——講美國鄉鎮的衰敗,劇本卻寫出了在舊有秩序幾近崩塌的過程中,不同女性在其中受到的牽扯。這種明暗線的並行,也讓角色的動機得到了很好的解釋。在故事裏,她們是自主的人。
如果括號內是內地譯名,那麼Agnes Varda對應的應是阿涅斯·瓦爾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