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明的程序員:同樣追逐並享有這個互聯網時代

「他的屏幕一片漆黑,低着頭,對着鍵盤一通猛敲,有時寫完了,還會傻笑一陣子。」
一位失明人士用凸字鍵盤打字。
大陸 人權 公共政策 勞工 社會 科技

司機瞟了眼中央後視鏡,發現了乘客雙眼的異常。

「你做什麼工作的啊?」
「程序員。」
「騙人,就你這眼睛,還編程呢?!」

王雙天生全盲,每每向外人解釋自己的職業總是件挺費勁的事。更多時候,與他們在公共空間裏發生聯繫的陌生人,會下意識把他看成「按摩的」,有的甚至認為他可能是拿個樂器,隨時上街支個攤的「拉二胡的」。

「他們覺得我們經常和城管打交道。但其實,我們天天和代碼打交道。」王雙說。

王雙在北京遇到的情況,程前幾乎每天也會在深圳遇到。他是個無障礙測試工程師,同樣天生全盲。描述自己的職業時,程前比王雙耐心得多,總會在打的士、坐地鐵、乘電梯時告訴其他人,自己如何吃喝、出行、工作和生活。遇到好奇自己程序員身份的,他還會娓娓道來當年自己學習C語言的經歷,還常常以一句搞怪結束:「編程學得好,老婆回家早」。

而後天失明的李成林,則自己寫代碼,為同樣視障的異地女友搭建了一個只有他兩人使用的聊天產品。

相關數據顯示,截止2019年,中國大陸共有近1800萬視障人士,也就是說,每80人中就有一名視障人士。隨着移動互聯網在中國大陸的高速發展,信息無障礙服務成為互聯網產業中亟待提升的環節,有媒體稱,視障人士、老年人等特殊群體將成「被飛速駛過的時代列車率先拋下的人」。

故事裏的三位視障者都從事編程工作,身兼「互聯網弱勢用戶」和「互聯網打工人」兩項標籤,對於「無障礙互聯網產品」,他們既是創造者也是用戶。將他們視做「被拋棄者」,本身就是一種巨大的歧視——我們無差別地一同掙扎並享受在這樣的技術時代。

「不能睜眼飛」

2021年是天津人王雙「北漂」的第十個年頭。在北京一家互聯網公司,他做了十年的前端程序員。

入行之前,王雙對「程序員」三個字的認知是:996、代碼民工、「死肥宅」、「35歲職業瓶頸」。儘管自己看不見,但在和身邊人聊天時,只要一談到程序員、「碼農」這個群體,「明眼人」的形容不是「地中海」,就是「剪不斷,吹就散,一縷秀髮對夕陽」。

但天生視障的現實,讓王雙在步入職場時「沒得選」。在北京聯合大學讀完針灸推拿專業後,他的前途看起來「穩定又不容置喙」:進醫院或開診所,然後把按摩當作一個鐵飯碗,端到成家,端到立業,端到「抱個胖小子」,然後像老家天津的街坊鄰里一樣,「一生繞着小孩兒轉」。

臨近畢業那段時間,王雙對此越想越慌。過去,他把這種按部就班的人生看成「躲不過的歸宿」,但大三時在宿舍熬夜「看」完《肖申克的救贖》後,他記住了「有些鳥兒是關不住的,它們每片羽毛都閃着自由的光輝」這句話。有次宿舍熄燈後,他和幾個「明眼」的室友夜聊,他說「我不想搞推拿,不想過一下子望得到頭的生活」,室友笑他「肖申克看多了吧,還真把自己當自由的鳥兒了?」

王雙覺得其實每個人都是「自由的鳥兒」,有的愚笨,就先飛;有的遲鈍,就繞着路飛;有的天生看不見,就像自己這樣「不能睜眼飛」——「反而讓我有更多選擇的餘地」。

王雙決定不以按摩為生時,他正讀大三,那年的中國互聯網行業發生了一件大事:Google退出中國大陸。這件事對王雙影響巨大,因為看不見這個世界的他,此前都是通過讀屏軟件上網,Google是他「設為主頁」的網頁,每次打開瀏覽器,讀屏軟件就以三倍、五倍甚至更快的速度念出他在Google上鍵入的內容,用王雙的話來說,那時的自己「像塊海綿」,Google則為他源源不斷地提供「水和養分」。

2010年,北京的Google總部外。
2010年,北京的Google總部外。

失去了Google的網絡世界讓他措手不及。有個學長用當時「最火」的飛信,給很多宿舍群發了一條信息:大家有空學學編程,說不定以後你能用代碼寫個軟件,代替Google。

王雙用讀屏軟件聽到這條信息時一驚,後來他說,這條信息「點醒」了自己。他迅速找到那個群發信息的學長,後者給他推薦了一本書:《C語言程序設計基礎》。

網絡對於視障人群的「友好性」在此體現——網上的一切文字信息都可以通過讀屏實現,但擁有盲文版的紙質書卻是難得,比如這些編程教材。

王雙想了個解決辦法:讓宿舍的「明眼人」兄弟幫忙讀這本書,自己再用mp4錄下來。室友覺得王雙「瘋了」,「放着推拿大師不做,你要做禿頭的編程大師?」王雙回應:寧做程序員,不做推拿師。

於是,大三和大四之間的那個暑假,在「失明的瘋狂室友」拉攏、請客和各種小禮物的「小恩小惠」下,明眼的室友們開始對着mp4瘋狂「讀書」。室友回憶,他當時完全不看好王雙學編程,「一個盲人學編程,他能懂嗎?就算能懂,那得費多大勁啊。」

宿舍一共四人,王雙就「威逼利誘」其他三人輪流讀,白天錄滿四小時,晚上他就開始記憶這些由數字和字母組成的「外星文」。最開始死記硬背,後來他慢慢摸索到規律,就開始嘗試寫代碼。室友還記得,王雙寫代碼時和明眼人完全不一樣,「普通人寫代碼會盯着屏幕,他的屏幕一片漆黑,低着頭,對着鍵盤一通猛敲,有時寫完了,還會傻笑一陣子。」

這或許是視障人士寫代碼時的最大特徵:憑觸覺敲擊代碼,用聽覺創造程序。

在學會C語言、python等語言後,王雙給北京一家互聯網公司投了簡歷。被意外錄用後,他常年與阿里巴巴、騰訊等互聯網「大廠」合作,為這些互聯網巨頭做信息無障礙服務——以視障人士的身份,試用各種互聯網工具和軟件,並提供和反饋用戶體驗。

當年的那份簡歷裏,王雙在「自我評價」一欄中這樣寫道:

上帝給我關上了視覺的門,但也給我留了聽覺的門。我最近說過一句話:寧為程序員,不做推拿師。這並不是在貶低和輕視程序員,而是覺得我們這些看不見世界的人,也可以對那些不喜歡的事情說「不」。

不想錯過的「風口」

2016年,程前下定決心,從老家安徽辭職,南下深圳「找機會」。

彼時的深圳社會被「大眾創業,萬眾創新」的創業氛圍包圍,程前有個全盲的老鄉,去深圳打拼了一年後,去了一家規模不小的互聯網公司做微信小程序測試員,這讓一直在老家開按摩院的程前「分外眼紅」。

其實在長春大學讀書時,程前就積累了編程的基礎。雖然就讀的一樣是針灸推拿專業,但程前一直利用課餘時間教少兒編程,「現在火爆起來的python之類的語言,我在大學時就已經開始教給一些小朋友了,其實我早就嗅到了編程的風口。」

畢業後迫於父母的壓力,程前回到安徽老家開按摩院。日子過得不緊不慢,直到他發現同樣失明的老鄉在深圳做起了小程序測試員,後者有次過年回家,用讀屏軟件,向程前展示了經過自己的優化後,功能變得愈發完善的小程序,「有點外賣的,有社區拼團的,還有跑腿服務的。他(老鄉)手指在微信裏往下一拉,出現了『最近使用的小程序』,裏面全是他測試過的應用。」

程前心動了。趁着婚後還沒要孩子,他鼓動做家庭主婦的妻子一起前往深圳。父母對此不解,他強硬回應:「我已經錯過一次風口了,不想再錯過第二次。」

他開始投簡歷。據他介紹,簡歷裏八成的內容都和自己在大學做編程家教有關。程前把這些經歷看成自己進入互聯網行業的「敲門磚」。深圳一家做互聯網遊戲公司錄用了他。程前的工作是對遊戲進行無障礙測試,以此滿足盲人玩家的各種需求。「我會編程,也是盲人,我懂盲人需要哪些應用軟件,我也知道怎麼做信息無障礙服務。」

不過,入職成為程序員的第一天,程前就遭到了「暴擊」。

辦完入職手續後,他右手搭在HR的肩膀上,後者帶他來到工位前。坐他旁邊的同事是個「幹了六七年的『老油條』」,該同事問了問程前的職業履歷後說:「哦,你來了正好,我們正缺一個客服。」

程前愣住了。自己應聘的是「無障礙測試工程師」,結果被同事說成是「客服」,這讓入職第一天的他感到渾身不自在。當天晚上他失眠,一遍遍問自己「我到底是工程師還是客服」,問題雖簡單,但毫無疑問,自我身份界定這回事,在程前看來「無比重要」。

珠海的一個客戶服務中心辦公室。
珠海的一個客戶服務中心辦公室。

當晚凌晨1點,耐不住性子的他點開微信,找到白天才加上好友的這個同事,利用讀屏軟件快速寫下一行文字:「兄弟,我這工作,幹的到底是工程師,還是普通客服?」

程前等到兩點半還是沒回覆,忐忑入睡。第二天一早同事回覆:「抱歉昨晚睡着了,你別誤會,測試方面的工作也很重要,以後一起加油!」

「天生敏感」的程前,在讀到「也」字時,內心還是微微一顫。「開始我很生氣,後來慢慢也理解了」——給盲人做的任何測試,在「明眼人」的世界裏都可有可無。所以無障礙測試「也」很重要,「也」需要像他這樣的測試工程師,在「正常」軟件得到稱讚的同時,「也」能捎帶得到一定程度的認可。

程前說,如今他不再和那些不理解無障礙服務的人計較了。他每天的工作狀態是:上班後開機,主機啟動後迅速關閉屏幕,「反正我看不見,也不需要屏幕亮着,給公司省點電」;然後進入遊戲界面,通過遊戲里人物和人物說話時的音頻速率,或者槍戰時的開火響聲大小,來判斷擁有不同裝備的玩家之間的距離,來調整處於不同level的玩家需遵循的規矩。

「我做的事,常人看起來是在錦上添花,但在視障玩家心裏,這些測試對他們來說無異於雪中送炭。」

只有兩個人的聊天室

過去的半年時間,女友小美和李成林鬧了五次分手,「頻率很穩定,基本上一個月鬧一次。」李成林說。

每次鬧分手,李成林都在心底下定決心:分了算了。但他過兩天又心軟了,好幾次又火速訂票去上海「救火」,「從上海回來給辦公室同事帶手信,同事問我怎麼老去上海,我回四個字:『後宮失火』。」

女友小美在上海上班,李成林則在中部某省份的省會城市工作。他所在的國資單位,兩年前向宣傳部申請到一筆經費後,罕見地把這筆經費運用在信息無障礙服務上。全盲的李成林得到了「在政府當差」的舅舅幫助,後者向高層領導建議,「請個盲人來做無障礙測試,或許比正常人效率更高。」領導覺得提議不錯,問他舅舅有沒有合適人選,舅舅右手摸了半天下巴,隨後緩緩地說出三個字:「我外甥」。

就這樣,畢業僅半年,在大學期間學聲樂的李成林進入了體制。「當時也不太會編程啊,代碼啊什麼的,舅舅告訴我,不會不要緊,不會可以臨時抱佛腳,可以現學。」

接受這份工意味着,李成林需要和小美開始異地戀情。兩人此前都在上海某大學讀書,都是視障人士,學的都是聲樂專業。對所有視障學生來說,大學的專業選擇面很窄,「90%的人會選針灸推拿作為專業,因為以後好就業;剩下10%的人只能選聲樂,因為盲人看不見東西,但聽力一般都很好,所以在樂器學習上有一定優勢。」李成林說。

但並不是所有視障學生都能像李成林一樣,可以自由選擇聲樂作為專業。王雙就表示,自己也很喜歡音樂,只不過家境無法提供足夠支持,「學聲樂投入成本很高,練樂器動輒要上萬元,還考驗特別天賦,普通家庭的視障學生,一般都不會選聲樂作為專業。」

但家境優渥的李成林情況特殊。在校期間,他和室友組樂隊,打電動,像明眼人一樣開心,「現在想想,全是嗨皮回憶。」

認識小美,是在一次二胡課後。同學們三三兩兩都離開教室去吃飯了,只有一個女孩摸着課桌,慢慢挪到坐在最後一排的李成林身邊,靜靜地聽他拉奏《二泉映月》。李成林拉完了,邀請這個叫小美的女孩一起吃午飯,女孩應允,並在飯桌上接受了李成林「要不咱倆試試吧」的另類告白。

畢業後,小美留在上海,李成林回了老家。後來李成林去國資單位做信息無障礙測試,小美不明白,三天兩頭問他「天天在琢磨什麼」。有次,李成林在對一個已經跟進處理三個月的社交軟件做測試時,發現視障人士不僅無法用讀屏軟件讀出網友定製的表情包,連該軟件自帶的簡易表情包都無法讀出,他頓時惱火了,馬上約對方公司見面,並就表情包的讀寫問題,和對方開了一個兩小時的溝通會。

北京的百度辦公大樓。
北京的百度辦公大樓。

開會時,小美在各個社交平台給李成林撥打視頻通話。李成林摁掉,小美又繼續打來。如此往復地「掐了又撥,撥了又掐」,反覆再三,李成林點開接聽鍵:「我在開會,別再吵了!」

之後,兩人「冷戰」了一星期,小美「大勝」,李成林「全敗」。衝突以李成林周末飛往上海進行「安撫」而告終。和好的兩人去附近的一家賓館開房,賓館前台小姐姐看見是倆盲人,問了半天「你們是情侶?」「你們要開一間房嗎?」「你們家人知道你們過來開房嗎?」直到把小美惹急了:「是,請問盲人就不能約炮嗎?」對方才閉嘴。

後來李成林乾脆自己寫代碼,搭了個在線聊天室。他告訴小美,這個聊天室只有他們兩人使用,外人無法干涉。他還說聊天期間,任何電話都無法終斷視頻或者語音聊天,說得小美咯咯笑,「你天天寫的代碼,做的測試,也不是完全沒用嘛。」

李成林說,他會好好經營這個聊天室,因為它就像自己和小美談異地戀搭的「一座橋」,「有了這個聊天室,吵架後不用跳河,危機時可以上橋。」李成林還說,聊天室不受任何電話干擾,這點他其實是騙小美的。

「每次和她播語音或視頻之前,我都會把手機調成飛行模式,然後開Wi-Fi連無線,這樣不就萬無一失了?」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王雙、程前、李成林為化名。

讀者評論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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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兩人「冷戰」了一星期,小美「大勝」,李成林「全敗」。衝突以李成林周末飛往上海進行「安撫」而告終。和好的兩人去附近的一家賓館開房//
    情節峰迴路轉

  2. 很喜歡這篇,讓大眾關注社會小眾的生存空間。讀到「請問盲人就不能約炮嗎?」笑死

  3. 很特別的取材!

  4. 故事很有意思,感谢分享!

  5. 中国的盲人已经开始玩无障碍手游了,腿脚不便的却还是连门都出不了。

  6. 特別欣賞端做這類獨特的選材,希望還能有更多類似的報導!

  7. 這篇好讚啊

  8. 但这篇文章给我扫盲了,赞一个。

  9. 文章视角很棒!但反复出现的“读屏软件”/“明眼人”会不会有些刻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