靴子終於落地,中國國家市場監管總局對阿里巴巴做出反壟斷處罰,並開出182.28億元的罰金,佔其2019年國內銷售額的4%。這是從去年螞蟻上市失敗,命運開始急轉直下的馬雲,在數月的各種傳聞之後,終於等來的一個階段性「判決」。
「中國的金融當鋪思想最為嚴重。」2020年10月24日,螞蟻集團上市前夕,馬雲在外灘金融峰會發表演講,當眾批判中國金融「缺乏系統」,呼籲監管機構不要因監管而阻攔行業發展,他還引用習近平常掛在嘴邊的名言,「功成不必在我」。這一未經預演的發言迅速引發危機,螞蟻集團的IPO被習近平親自叫停,調查組進駐阿里巴巴集團,馬雲也從公眾視野中消失了近三個月。時至此刻,對阿里巴巴的處罰方案終於現身,而馬雲個人的前途似乎依舊未卜。
在過去幾個月人們逐漸發現,「膨脹」的馬雲,和以他為核心的阿里巴巴集團,作為一個體量龐大的商業帝國,引起了官方的強烈不滿和擔憂。就連阿里巴巴的員工,都在內部的交流平台上,公開稱馬雲為公司「最大的不穩定因素 」。而值得玩味的是,作為中國經濟市場化以來具有代表性的勵志企業家,和最為名副其實的「成功學大師」,馬雲的「墜落」之路,究竟是如何發生的?
一、懷有「民粹主義精神」的企業家
時間回到十餘年前。
身為幾乎是中國最擅長演講的企業家,在2008年左右,馬雲的「勵志演講」視頻就已經在互聯網上廣為傳播,一直到2015年,幾乎每一個機場書店都在播放馬雲的演講視頻,販賣剖析他演講之道和創業經驗的商業書籍。
1999年初,在杭州一間居民住宅裏,馬雲對着他的妻子、學生和朋友發表了三小時的演講,並留下錄像記錄。在這場演講中,馬雲暢想創辦一家「未來市值50億美金」的公司。儘管在場的人對這一遠大目標感到「迷茫」,但他們還是湊齊50萬元人民幣創立了阿里巴巴。
在創業早期,馬雲已經是非常有號召力的公眾人物。1999年底,從台灣到杭州加入馬雲的蔡崇信也發現,阿里巴巴的員工像是馬雲的「門徒」一般。2005年,阿里巴巴收購雅虎中國後,原雅虎中國的員工非常難適應:「阿里人對馬雲非常崇拜,甚至到了『神化』的地步。阿里巴巴的人還說,一星期見不到馬雲,感覺就活不下去了。」
毋庸置疑,馬雲具有很強的個人魅力,他熱衷於站在聚光燈下表現自己,也擅長即興演講,曾被《洛杉磯時報》稱為「金句機器」。馬雲因為數學不及格、高考考了三次才被杭州師範學院補錄,他幾乎是1990年代互聯網創業者中學歷最低的一個,沒有技術背景,家世也並不顯赫。在推銷第二個創業項目「中國黃頁」的時候,馬雲幾度被人當成騙子。更早的時候,他去肯德基求職,是24人中唯一被拒絕的。
阿里巴巴的前顧問鄧肯·克拉克(Duncan Clark)在自己撰寫的阿里巴巴與馬雲的傳記中,形容馬雲「懷有濃重的民粹主義精神」,這既體現在他能快速調動聽眾情緒的演講天賦中,又因為他常常對精英階層——比如投資者、國有企業、高學歷者開炮。
那些草根經歷成為他演講的常備素材,也奠定了他成為年輕人創業偶像的基礎——比起北大畢業、留學美國的李彥宏,或者父親是深圳鹽田港集團副總經理的馬化騰,從無名小卒創業成為中國首富的馬雲的成功似乎更可複製。尤其是,馬雲在演講中常表現出一種反精英色彩,他講過「不讀書和讀書太多的人,都不太會成功,所以別讀太多書」;也多次公開批評MBA(工商管理碩士)教育:「我們用了很多的MBA……95%都不是很好……我覺得MBA有很多的問題。」與之對應的,是他對金庸武俠和江湖文化的推崇。
「如果馬雲能成功,那麼中國80%的年輕人都可以成功。」馬雲從不吝嗇向年輕人勾勒光明的前途,他代表了市場經濟年代普通中國人可能實現的最大成就,也因此扮演了一代人的人生導師。2006年起,馬雲連續三年在央視一個創業節目《贏在中國》擔任評委,留下了大量金句,成為名副其實的「創業教父」。2008年,網民為一件名為《偶像——馬雲》的雕塑能否豎立在杭州CBD掀起了一場爭論,這一插曲也體現出馬雲當時的名氣和聲望之高。
馬雲的名望除了來自積累的驚人財富,更多在於他持續且看似反傳統的價值觀輸出——這使得他更像一個精神領袖,甚至一個「搖滾明星」(鄧肯·克拉克對馬雲的另一個形容)。
在公開演講中,馬雲津津樂道的不是阿里巴巴怎麼賺錢,而是怎麼幫助中小企業賺錢,怎麼創造就業機會,怎麼改變社會。這套借鑑自通用電氣的管理哲學也備受馬雲的追隨者們的推崇,很多初創企業都設立了自己的「使命、願景及價值觀」。在阿里巴巴內部,員工能否很好地堅持企業的核心價值觀,佔據了績效考核的一半(人力資源也在阿里巴巴內部被稱為「政委」)。
也因此,《時代週刊》在2000年稱他為「瘋狂傑克」,一個「很自豪地告訴投資人我暫時沒有賺錢的計劃」的企業家。2009年,在阿里的B2B業務第一次上市股價經歷了暴跌之後,馬雲在香港召開一場股東大會,近乎挑釁地表示「客戶第一、員工第二、股東第三」——這是他最常掛在嘴邊的阿里巴巴價值觀。之後,他在對阿里巴巴員工的內部演講中說:「讓華爾街所有的投資者罵我們吧。」
二、站上市場經濟的道德高地
站在「支持小企業發展」的商業倫理高地上,馬雲發展出了一套完整的論述。
首先是站在全球化和市場經濟的一邊。「阿里巴巴應該是在這個時代誕生出來的一面紅旗,是改革開放後三十年的產物。我們實際上是在全球化、透明制度、公司治理的思想當中誕生出來的企業。」在一場內部講話中,馬雲提到阿里巴巴的成功源自1999年對「中國一定會加入WTO」的正確預判。在政治環境相對寬鬆的2008年,他直接表達了對計劃經濟和國有體制的反對:「把就業機會的寶壓在大的國有企業的話,中國沒有機會了。」同時,他也教育自己的員工,在全球化的時代,要成為愛國主義者,但不要成為民族主義者。
馬雲的成功受惠於中國宏觀經濟體制的改革,1998年,中國政府允許民營企業進行自由對外貿易,阿里巴巴抓住機會,建立了一個網站,讓外國採購商可以直接向中國出口商下訂單。2002年,阿里巴巴創辦了面向個人消費者的淘寶網,並以小勝大擊敗了eBay,隨後近20年間中國的內需不斷增長,淘寶也成為體量巨大的電子商務平台。
馬雲並不是在2020年才開始批評中國的金融體制。2008年,在「第七屆中國企業領袖峰會」上,馬雲就痛批銀行:「我聽過很多的銀行講,我們給中小型企業貸款,我聽了5年了,但是有多少的銀行真正腳踏實地的在做呢?很少。如果銀行不改變,我們改變銀行,我堅信一點!」馬雲回憶2004年冒着風險推出支付寶,在於他判斷「中國支付體系不一定是政府壟斷」。這一判斷是否正確尚需時間驗證,但沒有疑問的是,馬雲的商業帝國想要維持繁榮,需要中國政府繼續相信全球化和市場化。
其次是讓自己成為「國家」。根據財經作家吳曉波的說法,2005年,馬雲在跟他的私下聊天中提出「天下最好的商業模式是國家」,因為國家提供水、電、修路等公共服務,通過公民交税獲得收益。馬雲告訴吳曉波,阿里巴巴要變成一種國家模式。
馬雲口中的「國家模式」逐漸演化,越來越成為一種在合法性上足以為阿里巴巴的擴張辯護的說法。2008年,馬雲將阿里巴巴的定位概括為「電子商務基礎設施服務商」。2009年,馬雲對員工表示,企業應該「追求社會的效益,追求社會的公平,追求社會的效率」,商人應該「承擔起和政治家、藝術家、建築家一樣的責任,成為促進社會發展的主要動力」,阿里巴巴要「為全世界創造一個億的就業機會」,要讓老太太不需要去銀行排隊交電費。
2010年,時任招商銀行行長馬蔚華提出第三方支付的「隱憂」問題時,馬雲沿用了「國家模式」的邏輯進行回應:「銀行沒辦好的事,我們替銀行辦好。」在不同的演講現場,馬雲都批評過中小企業難以在銀行貸款的問題,他把支付寶的出現解釋為解決社會問題,「為中國,為行業,為企業必須做」。基於這種觀念,他把民營企業稱為「真正的國有企業」,並有2006年「如果有一天國家需要支付寶……全部送給國家」的驚人之語。
前《第一財經日報》記者徐潔雲曾撰文,稱馬雲有一種「家天下」觀念,「站在商業道德高峰上」。現在回看,2010年可能是馬雲社會名望達到頂峰的一年。他以普通人的身份,創造了一個龐大的商業帝國,為無數中小企業提供創業平台,撐過了互聯網泡沫和金融風暴,同時又是一個活躍的社會活動家,政商關係融洽,上電視當創業教父,不斷談論企業價值觀和社會責任感,儘管阿里巴巴當年的營收並不高,但這不妨礙他站上市場經濟的道德高地。
三、馬雲的「政治覺悟」
與此同時,馬雲的站位顯然超越了一般企業家的角色,他習慣從「國家利益」出發談論商業,這在當年的同儕民營企業家中十分鮮見。
2014年,馬雲把阿里巴巴重新定義為「國家企業」,儘管他用了民族主義的思路來解釋這個名詞——「代表中國的創新技術、創新能力,代表這個國家對世界的貢獻」,但也不難讓人想起他曾經熱衷談論的「以國家模式來經營企業」。
馬雲不是約束同輩「只講商業不談政治」的柳傳志,從創立阿里巴巴開始,他一直不吝批評國有體制,為市場化和全球化搖旗。但他也不是任志強、王功權這樣為政治自由奔走,以身犯險的「公知企業家」。馬雲雖然以直言不諱,敢於挑戰既有秩序出名,但細究起來,他的言論從未逾越政治紅線,從來都站在黨國的一邊。
問題可能恰恰是,作為商人的馬雲有資格站在黨國一邊嗎?他是否越界了?
2013年,接受《南華早報》採訪時,馬雲主動提到「六四」事件:「就像鄧小平在六四當中,作為國家的領導人,他要穩定,他必須要做這些殘酷的決定。」
雖然這種說法與中國官方的歷史定調一致,但知名企業家公開提及敏感政治事件並引發輿論喧譁,顯然不是政府願意看到的。
作為在港台也頗受推崇的創業領袖,馬雲曾經積極「團結」兩岸青年。2014年,馬雲到台灣演講,幾乎是居高臨下地批評台灣企業缺乏創新,同時也教育台灣年輕人,不要抱怨社會,不要想着改變世界,而應該反省自己,從改變自己做起。當時台灣青年發起的太陽花學運剛剛結束,不過馬雲在演講中並沒有直接提及這場社會運動。第二年,阿里巴巴成立創業基金,支持台灣年輕人到大陸創業。
同樣性質的基金會也面向香港青年,2015年,阿里巴巴成立10億港元的「香港青年企業家基金」。在一個論壇上,馬雲被問到基金是否批給曾參加佔中運動的年輕人,他反問:「為何不可?」當時港媒對此的解讀大都是「馬雲同情佔中青年」,儘管馬雲在演講中也對香港年輕人提出了家長式的建議:「一定的紀律是需要的,要相信祖國。」
站在國家統一的立場,以企業家的身份,對港台青年施以柔性籠絡手段,對一貫強調「要懂政治」的馬雲來說是自然不過的事情。而在當時,官方媒體和民間輿論也沒有對此表示反感。
在很長一段時間裏,馬雲創立阿里巴巴始終是中國官方樂於講述的「中國夢」故事,一個代表中國經濟活力的模範故事。2008年,時任上海市委書記俞正聲就提出「上海為何不出馬雲」的討論,時任廣東省委汪洋也稱馬雲為「浙江的一個寶」。直到2015年,時任中宣部部長劉奇葆仍稱阿里巴巴的創業故事是中國閃亮的名片。這種融洽的政商關係,是馬雲商業帝國擴張的信心保證。
同樣在2015年,阿里巴巴收購了香港老牌英文報紙《南華早報》,馬雲的副手蔡崇信寫文章解釋,這是為了幫助世界各地的人更好地了解中國,提供一種與西方媒體帶有偏見的報導所不同的視角。儘管當時已經有不少聲音認為,作為商人的馬雲控制媒體,顯露的是政治家的野心,在強調黨掌握「筆桿子」的中國,這是一件危險的事情,但是官方並沒有表達出任何不滿,曾任《環球時報》編輯的王文還評價:「這是件好事。這是國家的社會力量在嘗試改變國家的形象。」換言之,馬雲收購一張在英文世界有影響力的報紙,在當時可以視為是替政府做一些他們不方便出面的事情。
馬雲一向擅長公關,也懂得經營政商關係。這種才能在創立阿里巴巴之前就已經顯現出來了。1995年,馬雲到北京宣傳當時的創業項目「中國黃頁」,他找到一家媒體的司機,給了他500塊,在《中國貿易報》頭版發了公關稿。隨後,馬雲如法炮製,通過朋友關係和過人的口才,爭取到機會在《人民日報》內部做了一場演講,也讓中央電視台為他拍了一套紀錄片《書生馬雲》。阿里巴巴發展壯大後,曾經有媒體專文總結過馬雲的「顛覆性事件公關」模式,他擅長製造新聞,用瘋狂的語言煽動情緒,搶佔輿論戰的制高點。
從2006年到2018年,每當支付寶或螞蟻集團遭遇政策阻力時,馬雲幾乎都會搬出「獻國論」:「如果有一天國家需要支付寶……全部送給國家。」這首先被認為一種政治表態,是為了使監管機構和決策者放心,但話從擅長製造新聞的馬雲口中說出,就存在豐富的解讀空間,比如表達不滿甚至威脅。正如鄧肯·克拉克在馬雲宣布退休時所說,馬雲是「是中國私營部門健康程度和遠景的一個象徵,他的退休會被外界解讀為不滿或擔憂」。一旦支付寶真的「送給」國家,引發的責難和恐慌將是空前的。
吳曉波回憶,2015年他陪同部委幹部去阿里巴巴考察,當時廣東海關剛剛破獲一起出口騙税大案,一位阿里的員工隨口說,其實這樣的事情,我們這裏的大數據比任何部門的監管都要準確。吳曉波說:「站在我旁邊的一位副部級幹部,身軀微微一動。」吳曉波繼續委婉往下寫,當阿里巴巴等民營企業掌握了國民經濟的基礎設施時,它們的處境將「步步驚心」。
2015年,當工商總局公布淘寶網的正品率只有37.25%時,淘寶官方微博轉發了一位淘寶員工的公開信,批評這份報告有程序違規問題,並直接點名當時的工商總局網絡商品交易監管司司長:「您違規了,別吹黑哨」。次日,工商總局發布白皮書,稱阿里系網絡交易平台存在5大問題,阿里巴巴也宣布正式發起投訴。此事最終以工商總局宣布白皮書無效作結。
四、「工人爺爺」打倒「馬爸爸」
2019年開始,中國民間輿論場遍地火藥,馬雲曾經四處留下的火苗開始引起爆炸式的反應。先是19年4月份,一場由互聯網員工發起的抵制996工作制的運動正火熱時,馬雲在阿里巴巴內部講話表示:「能做996是一種巨大的福氣,很多公司、很多人想996都沒有機會。」這套強調奮鬥的工作哲學當然無法說服年輕人,相反,許多人感到失望和憤怒——「原以為馬雲有不一樣的格局和見解,原來階級性才是人的第一屬性。」
馬克思的對資本主義的批判被評論者放在馬雲身上:「資本來到世間,從頭到腳,都流着血和骯髒的東西。」2019年後半年,B站任何關於馬雲的視頻,都開始有人引用《資本論》和《毛澤東選集》進行評論:「資本家逐利」、「剩餘價值」、「吸血鬼」、「無產階級萬歲」等等。
更集中的爆發是2020年5月。阿里巴巴在B站的官方賬號發布了馬雲的演講視頻,題目是《商業本身就是最大的公益》,原本應該是個冷門視頻,卻在幾天時間內有40萬的播放量,7000條彈幕和9000條評論。彈幕和評論一邊倒,全是「無產階級聯合起來」、「你的工人爺爺來了」、「是人民養活了阿里巴巴,不是阿里巴巴養活了馬雲」、「把你掛路燈」和「黃四郎」等等。
「黃四郎」是姜文導演的電影《讓子彈飛》中的反派,這部2010年的電影在B站廣受歡迎,被解讀為隱喻無產階級革命的電影:其中「湯師爺」是官僚,「黃四郎」是資本家,「張麻子」則是革命家,「黃四郎」以資本控制了官僚,形成利益集團,剝削底層人民,但最終被「張麻子」成功打倒。
在「福報」事件之後,B站和知乎的評論者開始廣泛地稱馬雲為「黃四郎」或「黃老爺」,這個稱號意味着他們認為,馬雲不止是一個「無良企業家」,而是一個有政治野心,用資本滲透進政治領域、掌控輿論話語權的「資本家」。至此,曾經在2015年開始被網民熱絡稱為「馬爸爸」的馬雲,成為捲土重來的階級話語中必須被「掛路燈」(吊死)的鬥爭對象。
馬雲的舊事被接連重提,以證明他昭然若揭的「野心」。2016年,馬雲在國外一場演講中提到自己「比總統還忙,卻沒有總統的權力」。2017年,馬雲在香港會見特首林鄭月娥時,表示「要是阿里巴巴在杭州有『一國兩制』」就好了。這兩則新聞在當時都未起波瀾,到了2020年,則幾乎成為他僭越的鐵證。
時代的氛圍在三四年間快速改變,經歷過香港反修例運動後,「一國兩制」在中國輿論場已經不被認可,馬雲的話被重新拿出來,他的政治立場便顯得可疑,尤其是他還在2015年同情了佔中青年,幾乎等同於支持港獨。
同樣被重提還有「東林黨」的指責。2015年,馬雲創辦了只招收企業家的學校湖畔大學,當時就有聲音稱其為「東林黨」——明朝時以講學為名在江南聚集的政治勢力,通過諷議朝政形成輿論,並與朝廷當政的閹黨對立。2017年,柳傳志專門撰文批駁這一說法,認為這是「矛頭直指民營企業家階層」的「階級鬥爭」。螞蟻上市被叫停後,「東林黨」又和「資本影響政治」的說法混雜在一起,重新變為對馬雲的指控。本應在2021年3月開課的新一期湖畔大學,也被報導已經停止授課。
置身於變幻時代的不只有馬雲。2015年稱阿里巴巴為「閃亮中國名片」的中宣部長劉奇葆,在兩年後的人事變動中被降級處理。他主導下的宣傳系統在民間輿論中並不受待見,被認為守舊陳腐、缺乏新意。網民中甚至流傳着「敵在中宣部」的說法。
五、國家的鐵拳
無法判斷民間的反馬雲聲浪是否影響了高層決策,但可以確定的是,在官方對馬雲釋放出明確的警惕之前,民間輿論就已經對馬雲作出了同樣性質的指控——操縱輿論、壟斷經濟。
2020年4月,阿里巴巴高管蔣凡在微博被爆料出軌,但隨後,網民發現這條消息被撤掉熱搜,一些相關貼文也被刪除。由於阿里巴巴持有微博30%的股份,「資本刪帖」、「利益輸送」、「控制輿論」的說法開始廣為流傳。
2020年6月份,微博因「在蔣某輿論事件中干擾網上傳播秩序,以及傳播違法違規信息等問題」被網信辦處罰,但官方通告未有提及「資本操縱輿論」。根據《華爾街日報》2021年3月份的報導,一名官員透露,網信辦在給高層的報告中稱,阿里巴巴利用資本操縱輿論。《華爾街日報》還引用官員說,在所有媒體平台上影響公共輿論的應該是共產黨,民營部門不應越俎代庖。2020年11月份,在螞蟻集團被叫停IPO後,中宣部副部長徐麟才公開指出,「堅決防範資本操縱輿論」。
2020年12月,中共中央政治局會議提出「強化反壟斷和防止資本無序擴張」,隨後,市場監管總局對阿里巴巴展開反壟斷調查。而早在此之前,馬雲講過的「停掉阿里巴巴就等於停了3000多萬人就業」,已經被網民解讀為一種威脅——綁架國家支柱產業,讓自己大而不能倒。
阿里巴巴被調查後,對馬雲的批判聲音更加甚囂塵上。有公眾號寫手在一篇文章中聲稱要把馬雲「掛在路燈最頂端」,在微信公眾號平台獲得超過10萬閲讀,1.7萬點讚,在微博也被點讚12萬次,另有網絡文章直接「細數馬雲的10宗罪」。
而在今年一月,阿里巴巴與馬雲的命運最受外界猜測的時候,甚至一度出現「螞蟻公告稱馬雲將阿里10%的股權無償劃轉給浙江省財政廳以充實社保基金」傳言,螞蟻官方都不得不出面闢謠。
終於在上個月,《華爾街日報》披露,中國政府要求阿里巴巴剝離媒體資產,並準備對阿里巴巴開出天價反壟斷罰單,2015年購買的香港《南華早報》,很可能也不得不在未來出售。
鄧肯·克拉克曾經樂觀地表示,如果中國允許選舉,馬雲可能會成為最高職位的熱門人選。如今回看,2013年馬雲對一群民營企業家演講時說的話,可能更有預見性:「中國企業家沒有一個是善終的。」
如今182億元的反壟斷罰金開出,阿里巴巴面臨的重錘,可能暫時告一段落。可是,雖然對阿里的處罰也許會被看作受到馬雲個人的牽連,但不會有任何互聯網巨頭此時還會心存僥倖,認為類似處罰不會落到自己頭上。先例已開,就像胡錫進所說,「這一處罰對整個經濟界樹立並強化反壟斷觀念、遵守相關法律是一次里程碑式的觸動。」
在微博與知乎社區的評論區,人們紛紛發問,「誰會是下一個?」
(張美悅、李瑞洋對本文亦有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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