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節過去月餘,春節檔電影依然在畫。是次大陸春節檔激烈混戰(年初一多達七部電影同時上映),《刺殺小說家》本來一直徘徊在第三第四之間,後來終於上升到第三位,在《你好,李煥英》與《唐探3》之後。上映一個月來,這部電影擁大陸票房近10億人民幣;另一「戰場」是在台灣,它曾在今年陸片來台十部抽籤名額中,幸運抽中第四名,半月前元宵節上映以來也有近350萬台幣的票房,雖然與10億人民幣差距甚遠,但相比以往陸片來台的遇冷常況,已被稱為在台「逆風翻盤」,突破陸片來台的「天花板」。
當然,和「李煥英」與「唐探」的紅火相比,《刺殺小說家》還是有些寂寞的。它不是熱熱鬧鬧的喜劇,不是大IP的改編或續集,沒有超級巨星或者頂流鮮肉擔綱,也沒有足以引發各類票房奇蹟的民族主義情緒加持⋯⋯甚至連片名,都被網友吐槽為春節期間「不吉利」,而且「小說家」聽起來似乎離普通觀眾的生活不可謂不遙遠。
實際上,這部電影也確實差點有另一個名字。導演路陽曾經考慮過將片名換成 「幹掉大魔王」,符合電影情節,也更上口,更燃,更直接。但最終原名還是被保留了。正如主演雷佳音所說:「我不希望我履歷裏有個《幹掉大魔王》,但我希望我的履歷裏有個《刺殺小說家》。」
對片名的選擇過程,似乎全景濃縮式地展現了這部電影的全部堅持與退讓,希望與失落,成功與失敗。作為近年來少見的、從嚴肅文學作品改編而來的華語商業劇情片,它以近乎不合時宜的宏大願景以及與之相稱的複雜敘事、深切寓意,試圖在華語片整體滑坡、觀眾欣賞口味日趨快餐化、審查標準愈發嚴厲且不定的當下,探索兼顧藝術性和商業價值的可能性。而它遭遇的兩極化口碑,和第一二名相比有欠火爆的票房也證明,這樣的堅持和努力註定是孤獨的。
它以近乎不合時宜的宏大願景以及與之相稱的複雜敘事、深切寓意,試圖在華語片整體滑坡、觀眾欣賞口味日趨快餐化、審查標準愈發嚴厲且不定的當下,探索兼顧藝術性和商業價值的可能性。
從魯迅到網文大IP
落魄的中年男人關寧,為了尋找被拐走的女兒多年來四處奔波,幾乎失去一切,卻還是一無所獲。進退維谷之際,他被邀請去執行一個奇怪的任務:刺殺一位潦倒的年輕小說家。邀請他的,是以控制人心和時間著稱的科技巨頭;科技巨頭堅信,小說家正在創作的故事正在左右他本人的命運。看似無所不能的他向關寧許諾,一旦完成刺殺,就能讓他找到女兒。踏上這趟未知旅程的關寧,並不知道,一個奇詭繁複、時空交錯、慘烈又荒誕的新世界正在迎接他必然的到來,而他本人正是這世界運作中必不可少的一環⋯⋯
《刺殺小說家》改編自近年在華語文學界頗受重視的小說家雙雪濤的同名短篇小說。原著以對稱的結構,元小說的特殊類型,打破虛構與現實之間的屏障,構建 「關於寫小說的小說」。而一旦讀過原著,就會發現電影主創們在改編中遭遇過怎樣的艱辛。其難點不僅在於要把兩萬多字的短篇小說擴充為一部130分鐘的電影長片,將文學語言轉化為可實現的影像語言,更在於,在保留表達精髓的基礎上,完成敘事的通俗化處理。正如導演路陽所說:「(創作)最大的難度是在於要把一篇嚴肅文學的小說,改編成一個通俗敘事的商業電影。」
於是我們不難發現,原著中小說家創作的復仇故事,從情節到氣質都接近魯迅的名篇《鑄劍》,清冷、詭秘、殘酷、決絕,在表達上力求簡潔和多義。而電影中的小說,不僅名字從《心臟》改成了更「熱血」的《弒神》,整體劇情也更接近《鬥破蒼穹》式的網文大IP:少年揹負血海深仇,深入絢麗的皇都,騰挪閃躲浴血奮戰、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千鈞一髮絕地逢生,最後終於挑戰大Boss⋯⋯在架空古代背景中充斥着華麗的戰鬥場面、盛大的奇觀、冷不丁的笑料和如同金手指一般的開掛寶具。
近年來,在藝術性愈發受限的背景下,「創造中國電影工業新標桿」屢屢成為各類大體量內地商業片的宣傳口號。而由中國團隊而非好萊塢「外援」主導完成的視覺效果,無疑是最具民族自豪感的「工業」成果之一。
國產視覺效果是宣傳底氣
而同時,電影還想保持影像本身的豐富性和審美高度。於是觀眾會伴隨着「小說家」的敘述,看到徐克式港風滿滿的妖異巨像和奇詭發明,《攻殼機動隊2》式的後現代神佛大遊行,《瘋狂麥克斯》式的僭主和愚眾,以及《飢餓遊戲》式的底層戰爭和信仰虛無。
而除了借鑑影壇前輩的成果以外,電影主創們還吸取了大量ACG(動漫遊戲)元素。比如遊戲玩家們就不難發現,用精密特效製作完成、有法天象地之威的大Boss赤發鬼及他的相關動作場景,很容易讓人想起遊戲名作《阿修羅之怒》。號稱有40多萬根毛髮、90多萬個毛孔、身高15米、平均單幀渲染就要16小時的赤發鬼,由上一個票房奇蹟製造家《流浪地球》的特效製作團隊打造,是電影放在最終高潮的殺手鐗。據說,光是解決這個龐然大物做表情時如何牽動面部肌肉和毛孔的問題,就讓團隊度過了不少不眠之夜。
在整體特效流程中完全由國內團隊來完成的動畫捕捉和面部捕捉,虛擬拍攝和虛實拍攝相結合,並最終取得相當的視覺效果,也是《刺殺小說家》的宣傳底氣之一。近年來,在藝術性愈發受限的背景下,「創造中國電影工業新標桿」屢屢成為各類大體量內地商業片的宣傳口號。而由中國團隊而非好萊塢「外援」主導完成的視覺效果,無疑是最具民族自豪感的「工業」成果之一。主創們希望通過這一切,保證觀眾能被吸引進電影院,並被應接不暇的強烈刺激「吊」住,而得以逐漸深入精密的敘事和表意之中。
知識分子式的天真與批判
在「小說」之外,關寧和小說家徘徊在陰雨綿綿的西南都市,在高樓和江河之間的坡坎上討論着故事的創作進程,倏忽又陷入意外與搏殺。巨頭和他的女殺手則不斷出沒於不絕的陰影中。電影艱難地維護着三線並進的精巧敘事,在虛構和現實之間奮力穿針引線,一點一滴地鋪墊着與原著一致的,由情感、想像、諷刺與夢想構築的主題:只要相信,就能實現。——只要相信,父親就能找到已經杳然無蹤、卻一直被他所深愛的女兒。只要相信,一個孩子最天真的決心,就可以動搖最強大的神佛。只要相信,窮苦潦倒、寂寂無名的小說家憑着紙和筆就能創造自己的瑰麗神話,甚至以這小小的「一紙空文」(片中的小說家便名為「空文」),威脅到世間最頂級的資本,讓最貪婪的權力也恐懼。
而不信者、無愛者,即使強大如科技巨頭和他的虛構投射——大boss赤發鬼,也會害怕區區一種想像、一個故事。在虛構和現實中都容易被權力所矇蔽的民眾,就這樣被各種信與不信撕扯和爭取着,生存與死亡着。
不論是創作小說、散文、電影、電視劇,還是任何一種創意造物的作者,都不難從這個故事中得到共情與慰藉。在「文青」「公知」成為貶義詞、憤世嫉俗成為不合時宜、富商權貴成為時代偶像、任何個人表達都可能招致禍殃的當下,《刺殺小說家》依然保留着知識分子式的天真與批判。對文學藝術無可救藥的痴迷,對民眾盲動和愚妄的憂心,在這部電影裏依然被尊重,而不像它們在現實中那樣淪為危險的笑柄。這種初衷當然來源於感同身受的主創們。原著小說作者雙雪濤在這其中寄託了自己寫作之初不斷被退稿的苦悶。而電影導演路陽從小說中看到了數年前拿不到電影投資的自己。「那是一種創作者在逆境中的『憤懣』,我聯想到不斷被別人否定的時刻,我和雪濤經歷過同樣的煎熬。」
在「文青」「公知」成為貶義詞、憤世嫉俗成為不合時宜、富商權貴成為時代偶像、任何個人表達都可能招致禍殃的當下,《刺殺小說家》依然保留着知識分子式的天真與批判。
沒能討好市場
但再真誠的表達、再有野心的寓意,加上這一系列努力和導演路陽在製作過程中熬成半白的頭髮,也並沒讓《刺殺小說家》在這個春天得個滿堂彩。甚至很難說它討好了整個市場中的某一頭。
在影評人和部分高要求的觀眾看來,電影的多類型雜糅過於費力甚至刻意。一會兒古裝奇幻,一會當代懸疑,甚至還有超能力者主導的激烈動作場面;到了結尾「冒藍火的加特林」竟成了打倒赤發鬼的關鍵武器,這古與今、現實與幻想的大雜燴雖然有劇情上的合理性,卻缺乏審美與敘事上的統一性。女主角楊冪依然一如既往地表現力欠奉。而電影對嚴肅文學的徹底改編更是毀滅性的,以至於讓人難以相信「只要相信就能實現」這樣的理想主義主題。比如有一萬多名豆瓣粉絲的觀影者「小斑」如此抱怨:「我更願稱路空文(片中的小說家)為『男頻爽文網絡寫手」,還是月點擊量為10的那種。沒有小說,沒有家。而且真犯不着去刺殺。更犯不着把刺殺他的故事大張旗鼓做出來給人看。」如她一般的觀眾們質疑:就憑這樣的創作,能體現什麼樣的「相信」?
而對更為普遍的大眾而言,如此繁複的敘事更抬高了觀看的門檻。不少觀眾提出電影的前三分之一讓人摸不着頭腦。在微博上不乏人表示自己是刷着手機過了前半程,好不容易熬到後半程,卻發現已經徹底看不懂了。——畢竟,習慣了抖音、快手30秒講個故事的短視頻後,在期待「春節就是要看個樂呵」之際,卻要「閲讀」這麼漫長而多層次的故事,實在是有些難為人了。
如此局勢下,在本次象徵着華語電影復甦之光的春節檔中,敘事和視覺創造野心可謂最大的《刺殺小說家》,在收穫7.0的豆瓣評分和不到10億票房後漸漸聲勢平復。雖有一部分「自來水」努力「安利」,也已難顛覆大局。人們更願意討論,電影投資方因此到底損失了多少,以及春節檔票房奇蹟預示着2021年怎樣的市場復甦。
中間路線已消失?
縱觀2018年後的華語片市場,內地精英們的評判標準不斷陷落。電影香港金像獎因眾所周知的原因早有黃昏之相。而在中國國家電影局正式宣布暫停中國大陸電影和人員參加後,金馬獎在內地的聲勢也大不如前。在內地市場,各類影片不斷因為「技術原因」撤檔或延遲上映。而2020新冠疫情的爆發,更是使全球電影業陷入困境。不論馬丁· 斯科塞斯等老一輩大師如何振臂高呼電影乃是「美學、情感和精神上的啟示」、「我們文化中最偉大的財富之一」、「一種藝術形式」,人們也義無反顧地投向多姿多彩的線上娛樂。
正如斯科塞斯所憂心的那樣,電影也許很快不再是我們認知裏的電影(cinema)。但台灣電影在近兩年來創作意識的爆發、文藝精品的迭出,以及《刺殺小說家》的堅持,又似乎讓華語觀眾們看到,儘管失意難免,但堅守「相信」的人不會滅絕。只是在相信夢想和現實妥協之間,中間路線似乎已徹底消失。導演路陽的解釋,在此成為一種悠長的註解:
「我們想保留原著小說最有價值的主題部分,小說主旨的部分,讓這些最寶貴的部分都不受到任何的扭曲和變化,同時又能夠把非常易懂的部分放進電影裏,並讓觀眾接收到。」
這是一部很棒的電影,虛實交錯、穿越古今,富含魔幻寫實風格。這讓我想到另一部電影「羊男的迷宮」,但我認為這部劇本寫得更好,更富娛樂性。想必在劇本上下了極大的功夫,推薦給大家。
“雷佳音:不想自己的履历上有 [打倒大魔王],但不介意有 [刺杀小说家] ...” 今日最佳 😂😂 其实我还是挺想读读这个小说,看看这个电影,因为至少不是一个老调的故事吧。现在没有机会,只能慢慢等了。
人成长的过程很多时候是痛苦的。很多有价值的信息,要接受起来也不易。但是现实中”易懂“的信息必然得到更广泛的传播,但最求这种”易懂“与信息本身似乎有着一定程度上的矛盾。但中间路线可以是什么呢?
看文章开头对电影情节的介绍,感觉这部电影并不需要女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