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閻連科獲紐曼華語文學獎答謝詞:一個比世界更大的村莊

在所有偉大的寫作中,虛構都是對生活中那部分看不見的真實之發現。

中國作家閻連科獲得2021年紐曼華語文學獎。

中國作家閻連科獲得2021年紐曼華語文學獎。攝:Roberto Ricciuti/Getty Images

閻連科

刊登於 2021-03-10

#閻連科

中國作家閻連科獲得2021年紐曼華語文學獎,在3月10日舉行的線上頒獎儀式上,閻連科發表了演講答謝詞。端傳媒獲閻連科授權,刊發演講全文。

紐曼華語文學獎(Newman Prize for Chinese Literature)是美國境內第一個為華語文學設立的獎項,由美國俄克拉荷馬大學的美中關係研究所(Institute for U.S.-China Issues at the University of Oklahoma)在2008年設立,每兩年頒發一次,旨在表彰華語文學領域的傑出作品,任何在世的華人作家及作品都有機會獲得提名。獎項名稱以哈羅德·紐曼夫婦(Harold and Ruth Newman)的姓氏命名,以感謝他們對美中關係研究所的慷慨捐助。

本屆獲得提名的候選人還有龍應台、蘇童、舞鶴、徐小斌。閻連科本人曾於2009年、2015年和2017年三度被提名。此前,台灣詩人楊牧、小說家兼編劇朱天文和香港作家西西,分別在2013年、2015年和2019年獲得紐曼獎。閻連科是繼莫言(2009)、韓少功(2011)、王安憶(2017)之後第四位獲得該獎項的中國大陸作家。

閻連科獲得了10,000美元的獎金,一塊紀念牌和一塊銅質獎章。他的提名人、來自Paper Republic的埃里克·亞布拉漢森(Eric Abrahamsen)在推薦語中寫道:「閻連科的作品對中國的意義,如同約翰·斯坦貝克(John Steinbeck)的作品對美國西部、托馬斯·哈代(Thomas Hardy)的作品對西南英格蘭的意義。儘管他對中國歷史中的那些創傷的探索常常並不受歡迎,但他始終堅持不懈地揭示他認為現代中國社會中的那些值得思索的問題。他的執着和對歷史、社會的悲憫值得尊重。」

以下是閻連科演講答謝詞:

女士們、先生們,尊敬的評委:

在這特殊的新冠歲月裏,我們以如此獨特的方式,進行紐曼文學獎的頒獎活動,這將成為我們大家日後獨有的記憶,印刻在我們彼此的文學生涯裏。是這樣,在我的文學生涯中,紐曼華語文學獎的意義,註定將與我的生地、生存一樣獨有與關鍵。因為這個獎中的「華語」兩個字,它標誌着一種語言,離開它的母地故鄉後,有另外那些最敏感、乃至更懂這種語言微妙的人,來對這種語言和它所創造的文學的評估和認知。也正緣於此,我以為這個來自俄克拉荷馬的文學獎,每屆的頒獎,都有華語寫作的俄底修斯在《奧德賽》中的回歸之意義。

如同樹必有根、文學必有故鄉樣,語言與作家,是有獨屬於他的母地故鄉的。在全世界的文學創作中,我們看到了許多失去語言故鄉的「故鄉創作」,如上世紀生活在美國的納博科夫和如今還生活在法國的昆德拉,以及今天生活在海外用法語和英語寫作的高行健、哈金、李翊雲等中國作家們,他們每個人都寫出了許多傑出的作品,但種種原因,當他們都不得不放棄母語寫作時,其所付出的努力和艱辛,也非我們可以想像和比擬。比起他們言,我的寫作是異常幸運的。因為我不僅擁有語言之故鄉,還擁有更為實在的母地之故鄉——即便世界上有成千上萬擁有這雙重擁有的作家們,然除卻大家都必有的語言外,在論及彼此更具體、切近的母地故鄉時,世界上再也難有哪個作家的故鄉,可與我的故鄉相提並論了。

因為那是一個大於世界的故鄉和村莊。

在那個村莊裏,中國的過去和今天,所有發生過和正在發生的一切,那個村莊都曾經發生和正在發生着。帝王、戰爭、災難、貧窮、革命、飢餓、富有和人性源遠流長的豐沛和複雜,在那個村莊都可以找到對應的發生和存在。從某種意義上說,那個村莊就等同於是中國的過去和今天。是過去和今天,中國全部的歷史、文化和現實的一個濃縮版。是中國的現實、歷史和「中國人」在今天最生動的存在和發生。

中國人自古認為中國是世界之中心,中原是中國之中心,而我說的那個母地和村莊,又是中原之中心。在那個村莊和村莊周邊的土地上,左一點是中國最早的神話《山海經》中相當一部分神話的發源地,右一點是中國的第一部詩歌總集《詩經》中許多詩歌起生的苗圃和園林。少年時,我隨便出門爬一座山,那山上就留有李白的腳跡和詩句,隨便涉水過一條河,白居易就曾在那河邊有過仰望和長歎。那時候,因為我年少無知,不相信中國就是世界之中心,中原就是中國之中心,而我的家鄉,又是中原之中心,甚至看到范仲淹的墓,就在那個村落不遠處,中國的理學大師程穎和程頤,就是我家的鄰居之鄰居。我覺得這些太不可思議了。是一種不可能和不真實。是一個村莊的虛構和傳說。而今天,作為一個小說家,我相信這些了;堅信這些了。因為我相信並堅信,真正偉大的文學,是不需要虛構的,甚至連假設也不允許其存在。因為在所有偉大的寫作中,虛構都是對生活中那部分看不見的真實之發現。別人看不見的你見了,別人不能發現的你獨自發現了,而當你以最個人的方式和語言,把這些發現呈現出來時,別人便稱此為虛構;而在你,那卻是百分之百的真實、現實和存在。我不在文學中虛構任何的假設之存在,我只在生活中盡力發現所有看不見的存在和真實。正是基於這一點,我發現、確認了我母地上的那個小村莊,它確實是中國的中原之中心,而中原又是中國之中心,中國又確實是世界之中心——一句話,那個村莊不僅是中國之中心,也是世界之中心。於是我全部的生活和寫作,便都是在有意、無意地覺悟和發現這一點,不斷地證明這一點。都是在向讀者、世人反覆地用文學去證實那個村莊就是一個完整的中國。整個的中國,就在那個村莊內。

你要想認識中國,去認識那個村莊就夠了。

你認識了那個村莊,也就真正懂得中國了。

倘若你想更深層、更深刻地了解中國和中國人,那麼你就跟隨華語到那個村莊走一走,住下來,和他們同吃、同住、謀事、計生,乃至於同惡與同善,如此你就更深層、更深刻地了解、把握了中國和中國人。

當然間,在我母地的那個村莊內,當你相信整個的中國就等同於那個村莊時,你卻又同時會發現,那個村莊不僅是中國的,是華語世界的,也是今天整個人類世界的。它是人類世界的一部分。是這個世界最有活力的細胞和心臟。它的每一次脈衝和跳動,每一縷生活紋理的來去和延展,都和這個世界的脈衝、跳動相聯繫,慢一步或者早一步,但從來沒有脱離開這世界的脈衝、跳動而獨立存在過。在這個村莊裏,天空、氣候、環境、善愛、良知和恨惡,還有人們的思維和價值觀,人的心性和德性,人們對宗教的認知、尊崇和漠然,無不和人類世界上的任何地方、任何民族、任何人群相聯繫,它們既有高度的相似性與趨同性,又有令人驚異的隔膜和反動性。人類的所有奧秘和常識,都遍布在這個村落裏;人類所有的無知和迷茫,也都遍布在這個村落的大街小巷上。人類人性中的最幽暗和最良善,都鮮明地刻寫在這個村落每個人的臉上、內心和行為中。

1978年,我20週歲參軍離開這個村落後,在我26年的軍旅生涯中,我的大伯在我每年探親回家時,都會與我促膝長談,推心置腹地問:「連科,你說我們能真的解放台灣嗎?中國和美國打仗能打過美國嗎?」我大伯是2006年謝世的,這個一成不變的問題,他一連問了我28年。之後在那個村莊裏,我以為不會再有人關心這些了,然在二年前,我又回到那個村莊時,有個給我叫哥的鄰居,專門到我家悶頭坐了大半天,等到家裏沒有他人安靜時,他很鄭重地輕聲問我道:「哥,你說一個核彈頭丟下去,能真的讓一個國家消失嗎?」在我朝他點頭並做了解釋後,他又非常不解地大聲質問我:「既然核彈頭這麼厲害,那麼中國為什麼不趁全世界都毫無防備時,朝所有的國家都丟一個、幾個核彈頭,然後這個世界上,就沒有別的國家只有我們中國了。」

我為我鄰居的思考驚慌並愕然。

那時候我呆在他面前,啞口無言到天長與地久。現在我在這兒說這些,並不是為了討論人和那個村莊裏的善與惡,而是說世界上所有的虛妄都在那個村人的內心裏;人類世界上所有發生的事,即便在那個村莊沒有發生過,也都在那個村莊識字、不識字的人的內心存在、思慮過。當然不能說,那個村莊一定就等於全世界。但至今,世界上很少有什麼事情在那個村莊沒有被思想,能和那個村莊無聯繫。高科技、網絡虛擬世界和人類最傳統、極致的宗教般的愛,在那個村莊的現實之今天,都如荒野中的荊木、花草一般繁榮共生着。他們一邊渴望有一天,可以到上帝家裏去做客,能和上帝攀談結親戚;又一邊崇拜美國的科學狂人埃隆·馬斯克。一邊在那兒存在着深刻的嫉妒、謀算和仇怨,又一邊充滿着上帝所渴望的人與人之間的愛。就超越各種人與人、文化與文化的關係言,在中國,再也沒有中國人對日本人的情感更為複雜了。就在這百來年的恩知仇怨中,在那個村落裏,有位母親七十多年來,無論是在電視上或是村人的談論裏,當大家看到或談到中國與日本的仇殺歷史時,那位母親總會記起1945年,日本軍隊從中國敗退時,一位穿着破爛、身上掛彩的日本士兵,拄着枴杖從口袋裏摸出一顆小糖給了她。這位母親說,這是她人生第一次吃到的糖,知道了世界上有一種叫糖的東西,竟然那麼甜。所以她終生記住了糖的味道和那張流血的日本士兵的臉,終生都渴望還給那個日本士兵一些什麼去。2014年,我把村裏這位母親的心願帶到了日本去,從此有了更多的日本讀者和老人,都渴望到這個村莊走一走,渴望見到這個村裏的人。

愛,是可以化解一切的。

人類一切有價值的東西的價值都不會超過愛。當我們在那個村莊看到有人渴望中國用核武毀掉人類時,也看到那個村莊最柔軟、博大的內心在愛着人類和世界,希望這個世界的角角落落都充滿愛。我慶幸我出生在那個村莊裏;慶幸至今我幾乎所有的至親都還生活在那個村莊裏;慶幸我不僅擁有那片村莊和土地,而且我還是那個村莊不可分的一部分。我的本身就是那個村莊之本身。我今天所有的努力和寫作,都不是為了給那個村莊積累和增添,而是為了發現那個村莊本身就有的它與人類世界共有、共存的互生、互動之關係。

村莊不等同於是世界,村裏人卻幾乎等同於是人類所有的人。村人不等同於是人類,但那個村莊在許多地方、許多時候,卻比人類世界還要大,比我們所知的人類更為複雜和豐富。在這個中國中原最中心的村落裏,那裏的人相信共產主義就在明天的隔壁等候着,可卻也相信天堂在頭頂,地獄在腳下,神靈就在自己的門口和內心。他們絕多、絕多的人,沒有讀過《神曲》是怎樣一本書,然而在那個村莊的房檐風裏卻吹佛着和《神曲》中的「地獄」、「煉獄」、「天堂」相類似的寓言和傳說。他們沒有人讀過《荷馬史詩》和奧維德的《變形記》,可對來自古希臘、古羅馬的神話,卻都能說出一、二、三,且有時說得比荷馬、奧維德說得更為形象和生動。他們從來沒有見過安娜·卡列尼娜是誰,但在那個村街上,卻經常晃動着安娜的身影和說話聲,以及每年、每天都不消失的對愛瑪·盧歐的議論聲。格里高爾和他的父母與妹妹,都還健康地活在那個村莊裏;《尤利西斯》中愛爾蘭的大街和小巷,都鋪展在那個村落每戶人家的房前和屋後。那裏的人,既深知柴米油鹽對活着的重要性,又不斷地談論宇宙間的神秘和不可知。他們相信共產黨、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的偉大和神聖,卻又不斷有人向我探問道:「美國、歐洲和資本主義,真的如傳說中那麼自由美好嗎?」

實在說,那兒確確實實就是一個村,人口只有數千人,然而那兒又確確實實是完完整整的中國和世界,且許多時候還是大於中國和世界的濃縮和存存。實在說,我一生的寫作都將立足在那個村莊裏,也只能立足在那個村莊裏,然那立足之目的,卻不單單是為了文學的創作和和創造,而更多是為了對那個村莊的發現和證明。就我言,就我這一生的寫作言,我所幸那個村莊說到底它不是一個村,它是中國和世界的最中心,是完整的中國和世界。是一個大於世界的村莊和世界。在這兒,我要鄭重地謝謝那片土地和村莊;謝謝值得信任和敬重的紐曼文學獎的評委們;也鄭重地謝謝今天所有參與頒獎的同仁們!

希望大家沿着語言的路,有一天能同我一道到那個村莊和我家裏去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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