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於1990年代的香港青年,在緩慢頹蕩營造出的安逸假象中成長,常被前幾代人冠以「自私短視」、「溝通不良」的標籤;這與站在謊言時代開端,抱取著羅永生所言「致命的認真」的香港「八十後」截然不同。然而經歷過2019年的風雲與殘酷,很多人對香港「九十後」乃至「零零後」開始改觀:被小清新和文青腔包圍的他們,其實正在努力找出破口,儘管外面正值風起雲湧的末日景象。
近年香港樂壇,九十後創作歌手先後冒起——不論是《幻愛》主題曲演出者小塵埃,還是剛剛成立個人音樂廠牌的李拾壹,都迅速進入大眾視野——兩年前正式出道的黃妍亦在其中。2020年中至今,儘管疫情嚴峻、市道不濟,黃妍還是踩著不緊不慢的步調陸續推出新作:去年八月推出的[〈遲起的鳥兒有蟲吃〉][1]搭檔編曲李一丁、作詞人王樂儀(兩位也是同年代的創作人),文案色調清新,曲風明朗輕快,但聽了又覺另有玄機;十一月發佈[〈我心中尚未崩壞的部分〉][2],勢要成為「行出廢墟的女孩」;至今年三月新作[〈天光前〉][3]面市,溫軟盈動的聲線唱著黑夜裡「留給你飛船」,大時代當前,流溢出一道小反叛的光束。
小者無用,輕者無效?黃妍在歌裡唱道:「今天開始我不再上班/喧嘩的街要赤足去行」,這種以小博大,在輕逸中打破重壓,也正是這一代創作者的嘗試。
## 小清新撬開乖乖牌 ##
黃妍是香港九十後青年裡典型的乖乖牌,成長於平民家庭:在狹小的公屋長大,父母管教嚴格,大學讀相對傳統的新聞傳理系,畢業後找到一份安穩工作,跟足要求,從不踰矩。訪問當日天氣極熱,她仍然穿著白藍相間的長袖定妝服,戴嚴密口罩,還揹著體積不小的吉他。終於從外面的火爐逃入室內冷氣中,她尚不敢自如就坐,彬彬有禮詢問紙巾在哪,坐在哪張椅子比較方便。出道兩年的她,已經很懂忖度記者需求,卻仍有種手足無措的稚氣。
「我是個循規蹈矩到太離譜的人。」黃妍帶點害羞地自嘲道,「王樂儀每次見到我,都說好想『帶壞』我。」
的確,香港新一代詞人代表、也是九十後的王樂儀提起黃妍時,總是強調:「你覺不覺得她乖到太不真實?」譬如黃妍人生迄今沒有衝過一次馬路(儘管歌裡唱著踩出馬路);譬如每天都寫日記,若忘記寫會在補寫時註明「補寫」二字;譬如已經獨居,沒有父母脅迫,還是堅持做完家居清潔才肯開始工作⋯⋯這種遵守秩序和教導,也顯現在她早期音樂作品〈音樂大童〉裡:「提提我哪個惡毒或善良/不可輸了我的修養」。配之聲線輕柔溫潤,彷彿要找出她的任何失控痕跡也未免對她太過苛刻。
「他們總跟我說:『其實你不用這麼乖的!』」眼前黃妍笑容害羞。然而一路以來,她的好友和創作夥伴沒有被她的「乖」嚇怕,籌劃新專輯的過程中,他們一直合力試圖「撬開」黃妍,看看她的憤怒、熱愛、焦慮到底藏在哪裡。「你猜她說什麼?」王樂儀鬼馬笑著:「有一次黃妍看完醫生,事後沒有遵從醫旨,偷偷吃了冷飲,她覺得這已經是很反叛的事情了。」
因聲線細柔清澈、歌詞也多為日常呢喃,黃妍曾被歌迷稱為「香港陳綺貞」,屬小清新音樂風格。近年小清新多受指摘,因已逐漸「成為一種眾所皆知的『文青符號』」(藝評人沈柏逸語),迴避嚴肅問題而呈現個人主義。然而在被挪用為消費符號以前,面對大世界的小清新真的毫無用處嗎?
>「看看小清新的美學,馬上就會明白某些年輕人如何討厭烏煙瘴氣的世界。旁人可以笑他們天真離地,甚至逃避現實,但我覺得是他們的一種表態和周旋,也許得到即使只是暫時的自由與自在。」——周耀輝
樂評人馬世芳曾在[訪問][4]中描述:一次反核遊行中,兩個二十出頭的小清新女生站在宣傳車上,用尚未嫻熟的吉他技法與稚嫩嗓音彈唱吳志寧的〈全心全意愛你〉。這奇特的張力使他不禁感歎:「哇!時代不一樣了,小清新也可以上街,也許這是他們覺得對的氣味,亦無不可。」
無論是受時代所驅,還是創作表達本能引發的衝動,搖撼這條穩妥邊界後,事情總會有所改變。〈我心中尚未崩壞的部分〉共同填詞人周耀輝,近年在大學教歌詞寫作,貼近青年創作者的他,看到了小清新難得一面:「我從來不會覺得小清新無用,我覺得他們至少比那些志在結婚買樓、得到第一桶金的年輕人可愛。」面對小清新污名化,周耀輝將目光拉遠至疲態盡顯的主流世界來看:「我覺得小清新有意思的地方在於體現了某種嚮往,看看小清新的美學,馬上就會明白某些年輕人如何討厭烏煙瘴氣的世界。旁人可以笑他們天真離地,甚至逃避現實,但我覺得是他們的一種表態和周旋,也許得到即使只是暫時的自由與自在。」
## 成長脫軌了,或會很自豪 ##
>「不要嘗試扮演誰,總有一天會穿幫的。」
小清新作為一種方法,讓不少困頓在主流價值裡的青年,更容易地找到個體的聲音、找到晦暗世界的突破口。從黃妍的作品中,也不難看出這一面向。
在朋友們的協力下,黃妍不斷嘗試解開從前的自我設限,直到上一張專輯《牆身有裂》,才稍稍攤開心扉,乖乖女終於肯直面原生家庭的矛盾;而〈遲起的鳥兒有蟲吃〉更是在音樂上做了大膽嘗試,與李一丁共同創作不規則的11/8拍與12/8拍切換,加上王樂儀的填詞「成長脫軌了 / 或會很自豪」,整體風格跳脫明朗,也觸發聽者對於新生活形態的想象。
風格上的轉變也與黃妍的生活經歷相關。其實從放棄高薪厚職、到搬家獨居,她早已開始嘗試一點點挪寬自己的邊界。正式成為歌手前,黃妍曾在一間媒體公司全職工作,薪酬優渥,卻也像幾乎所有香港打工仔一樣,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壓力:「也許真的是因為我太乖了,到後來,一個人要承擔五人份的工作,忙到幾乎沒有時間做音樂。一次彈吉他時,竟然發現指尖上的繭都不見了,彈的時候手很痛,心裡更難受。」
在生計與喜好間掙扎,黃妍拖了好一段時間;而最終決定放棄全職,卻是因為一次偶然:「有天下班後,大約已八九點,我與表姐散步到海傍,看見一群人在玩busking。我跟表姐說,真的好久沒演出了,好想搶他們的麥克風,表姐鼓勵我,於是就真的走上去唱了幾句。漸漸地,愈來愈多人圍過來看,那一刻我才意識到,自己最想要不就只是這樣嗎?」一首歌唱罷,積壓已久的情緒終於湧出,黃妍匆匆離開人群,「還記得後來,一個人蹲在旁邊,哭到抽搐」。
>「很多香港人都是這樣,不敢講出心底話,只因為害怕出錯,或被人看穿自己的一點點愚蠢。這都是很精英主義、很階級的。」——王樂儀
辭掉工作追求夢想的故事,在這年代比比皆是。在大眾媒體的論述中,從朝九晚五的工作轉換跑道、寫歌或畫畫,儼然已成一種標桿,引出讀者對於創作人更加固化的幻想,卻往往忽略了其後衍生的種種問題。
出道的路上黃妍算是幸運兒,很快便與唱片公司簽約,但也旋即要面對定位與風格的困憂。如今的唱片公司已不再遵循香港娛樂黃金年代的「造星模式」,獨立唱作人、音樂youtuber那麼多,要讓聽眾留下印象,個人風格就變得尤其重要。「幸好進來後不久後,監製就警告我:不要嘗試扮演誰,總有一天會穿幫的。」黃妍慶幸道。她喜歡寫作,在臉書上有固定欄目「文妍文」,公司看到了便鼓勵她繼續寫下去,更建議她為自己的音樂專輯撰寫文案。然而面對作品,則要重新審視某一時期的自我,這於她而言並非易事。
構思〈遲起的鳥兒有蟲吃〉第一版文案時,黃妍沿用童話筆觸,又寫綿羊又寫小鳥。當她興奮地將文案交到朋友手上,結果卻換來「退稿重寫」的答覆,原因是「太安全了」。王樂儀也有份參與駁回:「黃妍用童話來包裝這首歌,還不太能勇於面對內心——那些無法控制的想法,那些也許正在反叛的自己⋯⋯很多香港人都是這樣,不敢講出心底話,只因為害怕出錯,或被人看穿自己的一點點愚蠢。這都是很精英主義、很階級的。」
重整的過程很痛苦,所幸黃妍還是做到了。與朋友圍坐,她抽絲剝繭地數出自己所有反叛經驗,再一點點滲入文案中。而最終發佈文案的結尾,黃妍竟然還調皮地發出宣言:「聽這首歌是有風險的,小心真的會放下工作直接跑去玩!」彷彿真的釋放出一點點,深深封鎖住的自己。「其實在疫情發生後,生活很多反常的事情都成了常態:在家辦公,地域的隔絕⋯⋯所以我開始思考,為何人們要質疑他人的反常呢?也許一個人跳出來,做一些反常的事情,反而能開創新的潮流。」眼前又顯現出一個嶄新的黃妍。對於這個她而言,接受乃至擁抱反常,既是很突然、又是非常順理成章的事。
宣傳定案與歌詞意境暗合,一個有厚度的作品逐漸成型,它會在低迷的世界裡攪動起一點波紋嗎?同樣身為青年創作人,王樂儀也懷著這一份盼望:「這個社會開始避重就輕,但大家表達的欲望還在那裡,因此需要更多人來證明,這樣的做法是可行的。」
>「空間缺失是一整代年輕人所面臨的困局。這是金錢的問題,在香港的經濟結構之下,好像必須要先有一筆錢,才能獲得創作的空間。」
## 在自己的房間抵禦黑暗 ##
黃妍生性敏感,但或許因「不可輸了我的修養」,習慣了將不悅、憤怒與恐懼等等負面情緒收在心裡。而當她開始在臉書上撰寫專欄「文妍文」,就好像找到一個合身的睡袋,可以將趨近坦然的自己放置其中。「有些網友說看『文妍文』覺得很dark,確實,我將黑暗的部分放在文字裡,儘管還是用寓言故事把它們包裝了起來。我其實是有很dark那一面的。」寫作,使得黃妍在處理個人風格的同時,也漸漸嘗試運用不同媒介,將更自己的複雜面展現出來;從她的文字裡,我們也可以看到一個小清新的「愁緒」——
2020年7月9日:「可當他碰到它的那一剎,它爆裂了,粉碎成幾點水滴。小孩子接住水滴,看著曾經的完美世界在陽光底蒸發。」
2020年5月23日:「風箏想順著風向往高飛,可每當想往上跳躍之際,就被勒緊。幼小的線超越了連繫者的角色,無辜地成了角力戰的武器。」
近年香港頓入黑暗,疫情後封閉感更重,愁緒開始愈煲愈大,個體困頓長出觸鬚,與集體命運相連:「前段時間我做夢去了台灣,為了逃避十四天的隔離,要搭的士逃跑。但是當我差不多快到目的地時,就醒來了,發現自己還在床上,於是整天都很灰心。」提起這個夢,她總是微笑的臉上終於展露出不同此前的表情。無法逃遁,無處可去,是疫情之中對閉鎖的恐懼與無奈;而這種拉扯,對於創造空間日益增長、生活空間卻擠迫如前的年輕人而言,其實一直存在。
自小住在逼仄公屋裡的黃妍,直到大學畢業後一兩年都未擁有獨處空間,只好將內心情感愈收愈深,才不容易被周圍人察覺。「從小到大都要與父母同住,任何時候房門都不能關上,所有事情在父母的注視之下,無法制定一套自己的生活規矩,這就是典型的港孩生活。」研究文藝青年生活狀態的王樂儀,看到不少年輕人都在這種低氣壓的環境中成長,這也是香港獨有的現象。
「搬離老家以前,我還在做全職,常常加班到半夜。老家又住在公屋,因此回到家想彈彈吉他的時候,必須悄悄關上客廳和房門,躲在陽台一角,輕輕力彈,生怕吵到人。」回想起那段偷偷摸摸練琴的時光,黃妍自己都透露出些不可思議的表情。女影香港創辦人、青年學者黃鈺螢補充道:「一百年前吳爾芙就提出了『自己的房間』,到如今這個問題已不限於女性,空間缺失是一整代年輕人所面臨的困局。這是金錢的問題,在香港的經濟結構之下,好像必須要先有一筆錢,才能獲得創作的空間。」
所幸後來黃妍下了決定,與妹妹搬出來租住,儘管不再擔心彈琴吵到父母、鄰居,但錄音時還是不免會有雜音。「早前妹妹因為工作又搬走了,現在我一個人住,自由得多,也可以工作到更晚。」她笑嘻嘻地說,這份自在卻著實來之不易。〈牆身有裂〉中有一句歌詞:「親密是散到命運裡不可見的塵」。對黃妍而言,離家才是拾回親密的開始。「若說改變,〈牆身有裂〉之後,我覺得自己變得有些不同了。〈牆〉創作到宣傳的整個過程裡,我一直在不斷地自我療癒,從前討厭父母高壓式的管教,以為那是問題癥結,後來漸漸發現自己內部的矛盾,也開始慢慢將其理順了。」
>早已習慣了裂縫、封閉深層情緒的九十後,選擇在疏離中獲取親密;而面對當下的殘酷現實,他們卻仍能清新但充滿力量的聲音回應。
比起七十後、八十後在外部世界的變幻莫測中掙扎,九十後的矛盾更多源於個體,是私密的、無以名狀的。「以前我會覺得自己寫的都是垃圾」、「我也曾想討好身邊所有人」,這些碎石似的想法,一路都困擾著黃妍。或許因為常年活在「教養」的陰影下,黃妍是個既慢熱又緊繃的人,小心翼翼想維持四周的平衡。直到近年,身邊多了鼓勵,連從前反對從事音樂的父母也傳來訊息說某首歌不錯,她才慢慢開始變得坦然。
修補她充滿裂縫的生活的,還有小狗moonmoon。
「通常moonmoon吃得比我還好,菜價上漲我會少吃兩條菜,但花錢為牠買食物卻不會省錢。」在浪漫成本高昂的今天,不少人都把親暱關係轉向,架構在寵物或虛擬世界中。性格內斂的黃妍,也將小狗視為最適宜的傾訴對象:「有一段時間我心情很差,在家哭的時候,平時喜歡咬人的moonmoon突然變得很乖,不僅讓我抱,還走來舔走我的眼淚,那一刻我的心都融化了——這不就是connection嗎?」
搭檔王樂儀也養貓,兩人曾經聊過,如果明天就是世界末日,應該是各自與動物相伴,坐在天台上,安安靜靜地度過最後一天。早已習慣了裂縫、封閉深層情緒的九十後,選擇在疏離中獲取親密;而面對當下的殘酷現實,他們卻仍能清新但充滿力量的聲音回應,就如〈天光前〉所唱的那般:「天多黑 / 都要與你通宵風裡兜轉」,細膩卻瀟灑。
末日的進程或許早已開始了,在周圍掛滿不定時炸彈的世界裡,小清新何以為繼?要如何轉換,才能與日漸碎裂的大時代抗衡,或僅僅是在喑啞的黑夜裡覓得繼續唱出聲的位置?為此周耀輝也提出詰問:「烏煙瘴氣大概已經不能表達當下的壞……處身的是大時代,音樂也一樣,香港年輕人會受觸動的音樂,我懷疑很難只談藍天白雲青草地,只談小情小愛小確幸了。周圍那麼差,前途那麼暗,可以嗎?」
而這個問題也在〈我心中尚未崩壞的部分〉得到了回應:「靠著你優雅的姿態 / 縱使哀痛滿街 / 吶喊,就變詩 / 無語,就變歌 / 別怕,是世界醜怪」。那邊高牆正在隆起,這裡重整衣衫,以優雅的姿態繼續細聲唱,因相信詩與歌的無用之用,乃是使得「心至少一寸未變壞」。
[1]: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3_fWLqIYqnk
[2]: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JpSXjEVPeRQ
[3]: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EnguPjSw1Eo
[4]: https://okapi.books.com.tw/article/2980?fbclid=IwAR3D-msgxSEOrgtl1nF4lu7-8w5m38oD7wEhzbGQgZ4WbaB7KLe3mHG6gvU
比较高质量的专访,缓和了最近压抑的政治气氛
nice article
希望见到更多人的故事
希望也才放一些大陆的青年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
很喜歡這系列的專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