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不知是好奇還是其他原因,決定要為讀者再做一個新的愛情電影片單之前,我在 Clubhouse 開了一個房間,和一些無意路過的朋友談了談愛情電影。自然,順著話題,我們也就講到了愛情。兩個小時下來,我們發現,電影比愛情容易談論得多。儘管每個人口味不同,我們從這些年熱門的 One Day(《情約一天》/《真愛挑日子》),講到經典的 Before Sunrise(《愛在黎明破曉時》),講到殘忍的《我愛你》(2003),又講到七十年代一系列歐洲大師們的婚姻題材,講到香港近年來出色的作品《金都》,飄上青空的《秒速五釐米》,沉入深海的《鐵達尼號》/《泰坦尼克號》,還是能找到一個共同的落腳之處:要把愛情電影拍成空中樓閣愈來愈難,它愈發延伸到我們生活的方方面面,我們的階級,我們的生活方式,我們的族群,我們的政治觀點。是的,我們不能不提那些包裹在沉重時代中的中國電影,《霸王別姬》或者《頤和園》,情愛與慾望的背後是翻雲覆雨手。
愛情電影不是愛情,我們曾經妄想過要將那些浪漫或夢幻移植到生活中來,那顯然是不現實的。你會希望另一半看懂你最愛的愛情電影嗎?若對方做不到的時候,你如何審視你們之間的關係?我們從電影的夢境裏醒來,現實是如此殘酷嗎?我們的愛情,在我們不得不正視的殘酷世界中如何存活下去呢?以上提到的電影,我們的片單將不再贅述,而愛的懷疑與愛的反省,將超越每年一次的儀式不停循環下去。
Dishonored
導演:Josef von Sternberg
年份:1931
話說從頭,早年的電影工業曾經有過陳而不舊的愛情電影。Dishonored (《羞辱》/《忠節難全》)絕對是上世紀古早的《色,戒》,Marlene Dietrich 絕對是一隻迷霧中的貓。她從煙花女子到絕色間諜,均散發出男性無法掌控的魅力。導演馮史登堡用開闊的眼光去拍攝這部電影,開闊的場景,開闊的思維,開闊的人物,開闊的故事與結局。儘管 Dietrich 擔綱使它難免變為一部明星領銜的工業產品,但導演沒有用既定的「男性」邏輯去描寫女主角,她的人生與生死都掌握在自己手裏,為自己的慾望而戰慄,為自己的任性而死亡,超出了家國格局,比六十年之後《色戒》還要大膽得多。
Pandora and the Flying Dutchman
導演:Albert Lewin
年份:1951
當年在香港上映時譯為《再世孽緣》,是 Ava Gardner 擔綱的一部奇片。電影用倒敘的手法,先講一段驚世戀情的結局,再從頭講這段愛情故事如何發生。Gardner 扮演的潘多拉遊走在多位異性之間,一直無法體會感情的滿足,直到神秘的不歸之船「The Flying Dutchman」和船長出現在她面前,她被這種神秘的感應所吸引。船長卻是一位不死之人,背負著愛人的死亡。
《再世孽緣》用了令人神魂顛倒的攝影和美術,講述了一個玄之又玄的愛情故事。儘管其中前世今生有曲折的因果,導演沒有去花大筆預算做特效,只是傾盡全力去描繪在情感關係裏潘多拉與男性之間的纏綿悱惻。那些放到如今的社會很可能會被蕩婦羞辱的情節安排,得到了充分的闡述和拓展。一位不甘於世俗愛情框架的女性,最後也毀滅也永生。
우리 선희
導演:洪常秀
年份:2013
洪常秀總是在電影裏面懺悔,尤其是面對女性。《我們善熙》/《那一年,我們都愛過的女孩》溫和又微妙地表達了對所謂愛情的諷刺。三個愛慕善熙的男性試著從各自的視角還原出真實的善熙,洪常秀用直接的鏡頭語言將男性的自以為是用最善良的方法告訴觀眾,在他們所謂的愛慕之中,往往不去探求當事人真實想法,一廂情願。
他的電影是關於男女的鴻溝嗎?也對,也不對。一旦洪常秀進入這種自嘲,他總是精準到令人可怕,近乎贖罪。但也不是沉重的,壓抑的,而是輕描淡寫地烘托出淡淡的無奈。善熙並未像《蝴蝶夢》的女主人一樣缺席,她的在場打破了三位男性的臆想,也否決了男性的單戀。「被追求」總是一種傲慢的行動,它在愛情電影裏太強勢了,身處漩渦的洪常秀,「出賣」了自己的族群,卻如此可愛。
Desde allá
導演:Lorenzo Vigas
年份:2015
《天堂禁戀》/《遠方禁戀》是愛嗎?它是一則中年男子向街頭少年買春的故事。牙醫阿曼多將一位不良少年帶回家,想讓他提供性服務,卻被他打劫。阿曼多不計前嫌地向少年示好,少年也終於慢慢地接受了阿曼多的存在。眼看導演似乎要將情感話題深入,探討父親角色在情感關係中的位置。電影卻話鋒一轉,當少年越來越需要阿曼多的時候,阿曼多狠心地從這段關係中抽離了出來,用最殘忍的方式做了了斷。
電影文本無論表裏都十分精彩。中年人要的不是感情和性,他要的是權力。所以自始至終兩個人的情感推演都是在父權陰影下的迂迴。這其中的隱喻深刻,卻又毫不影響表面故事的流暢和平易近人。觀眾可以各取所需,即可以深挖其中的身份政治的關係,也可以只去看一個沒有結果的變態關係。總之,小心愛情。
Un beau soleil intérieur
導演:Claire Denis
年份:2017
《心靈暖陽》/《巴黎眾色相》/《我心渴望的陽光》印象中一度叫好不叫座,評論界口碑很好,但觀眾反應冷淡。Denis 拍小品讓人失望了嗎?不妨將這部片視為《綠光》(Le rayon vert)的回應,或是變奏。伊莎貝是離婚的巴黎藝術家,渴望愛情,卻又對兩性關係不知所措。面對不同的男性,她開始挖掘自身的情感面向,試圖梳理自己的感情觀。
如同《綠光》,這也是一段自我蕩失的旅程。女主角失去了定義愛,定義愛人的能力。當她無法再感受愛的能力時,整天以淚洗面。她不是沒有人愛,而是不確定自己愛的能力,不知道到底誰才是可以依靠的人。本作雖然切口很小,Denis 試圖回應了那種希望依靠另一半來度過不同生命階段的人,她展示了荒誕,也展示了善意。如同她的其他作品一樣,每一幀畫面都美得來讓人驚嘆。
Private Life
導演:Tamara Jenkins
年份:2018
《非孕私生活》/《不育私生活》複雜且簡單,它用嬉笑怒罵來對抗平凡生活的殘忍。理查與芮秋是一對人到中年的恩愛夫妻。兩個人因為不孕而極度煩惱,在輔助生育和領養之間不斷徘徊。雖然如此,他們仍然嘗試維繫自己的婚姻,卻又被試管嬰兒消耗大量的金錢與精力。他們不得不開始考慮代孕,也進入了更加複雜的情感關係。
這是導演 Jenkins 在《親情觸我心》/《沙煲兄妹日記》闊別多年再推出的導演作品。她選擇將鏡頭對中一家身在紐約的平凡夫婦,百事哀中有喜,喜仍是哀。一方面她用人們思維定勢以外的方法呈現了紐約生活,另一方面她苦中作樂的功力仍然出色,本作雖然溫吞,卻靠細節和高質的對白取勝。電影用一種意想不到的方式為我們生活中的爭議提供了角度,你可以在片中看到事無巨細的輔助懷孕過程。
さよならくちびる
導演:塩田明彦
年份:2019
《再見了,唇》牌面十分清新文藝,容易刻板地先入為主。某程度上,這些預設都沒有錯。這的確是一部宜人的青春電影,門脇麥,小松菜奈和成田凌鑄成了一個循環三角戀情。這一段戀情的揭曉被安排在地下女生二人組的巡演路上,用公路和音樂兩大元素建築起一部可人的夏日風格佳作。
導演塩田明彦很懂得如何以音樂訴衷情,也可能是秦基博創作的音樂太過恰到好處。那些看似熟悉狗血的青春期情愫,和音樂夾雜在一起,反而有和盤托出的從容。一首又一首的插曲攻入心房,兩女一男的愛情舊模式也被拋棄,塩田甚至根本沒有想要把性別當作一個話題。戀愛就像是沿路風景,綿延不盡。
The Souvenir
導演:Joanna Hogg
年份:2019
自傳體文本很少有這樣坦承勇敢的拍法。導演毫不掩飾自己幾十年前的軟弱,懶惰,無知和放肆。它儘管沒有給出具體解答,但給出了細節:女性在一段有毒的關係裏,為什麼離不開那一個蠶食自己的伴侶。而它竟然與現實息息相關,關於無助的少年時期,夢想有時候無法驅動生活,不健康的情感,啃老的依賴性,都交織成一張大網。電影不動聲色地去理解在這段有害情感中的女性,試圖洗去偏見。
很多人以為導演在炫耀自己,憤怒不已,因為她沒有進行宗教般的懺悔,拒絕了道德洗腦的愧疚,最終憑藉幸運從這一段人生中逃出,她的紀念品是她自己。這是細膩真實的女性作品,以反美德反受洗的方法回顧記憶,審視自我成型的青年時代。這是常態是普遍是習慣,真實到近乎惡毒。
Undine
導演:Christian Petzold
年份:2020
《水漾的女人》輕鬆拿下了柏林影后和國際影評人獎,細細看過之後,也深為女主角的表演所震動。電影從人文和歷史角度展開,將女性和柏林這座城市放在一起,野心勃勃地用兩層敘事:水精靈的情感探索和城市佈局在歷史層面的變遷。她的心與城市重疊,她的每一段愛情都會引發詛咒般的厄運。
私人歷史與公共歷史的交織,這些年被小說家寫了個遍。《水漾的女人》不僅兼顧大綱與細節,還用魔幻的元素把愛情中的兩性關係講得撲朔迷離。愛情好像人類史,它帶著無法抵抗的殘忍,假如我們要尋找規律,恐怕也不得不跌入宿命。從心理學角度探討愛情的電影數不勝數,從神秘學,方物誌的角度討論又如何呢?愛情本來大概也就是一種玄學吧。
簡介一點也不簡單,文筆極其細膩洗鍊,令人擊節讚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