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磊(化名)去石家莊的中介分公司面試時,整個辦公室裏只有他的上級一個人。短暫的面試之後,是長達一週的審核期。期間陳磊收到了一些英文學習資料。其中包括歐美高校對文本格式的具體要求、語法書輔導材料,以及一個免費的Grammarly(語法糾錯工具)賬號。
這份工作的內容,是替代他人上網課、寫作業,甚至參加考試。「這是需求帶來的市場,你不僅能提升一下英語水平,還能順便掙點錢。」在一位朋友的介紹和慫恿下,陳磊心動了。
網課與「學生」
《紐約時報》報導,COVID-19疫情至少迫使九個國家,全球數億學生無法繼續線下課。在這樣的情況下,各高校紛紛推出網課教學。
另一方面,艾媒網調查結果顯示,從2013年至2019年,短短七年間,中國選擇出國留學的留學生數量已經從41.4萬增至70萬以上。澳洲網絡媒體 MacroBusiness指出:「這種繁榮帶來的一個惡劣的副作用,就是合同作弊服務激增。」
合同作弊,按照論文查重網站Turnitin的解釋,就是學生委託第三方來完成作業。只要學生支付一定的費用,機構就可以找到寫手,幫學生上網課、完成課後作業、論文、考試,甚至還可以假裝學生和教授寫郵件溝通。只要機構聯合寫手,和學生打好配合戰,在教授需要開攝像頭上課或是回答問題時及時出現,學生通過課程完全無虞。
這樣的生意,以廁所小廣告、社媒群聊、甚至公開的廣告鏈接等形式和史無前例的速度,在產業鏈化的道路上飛馳。
陳磊上崗後的第一個任務,是幫助一名社區大學(Community Collage)的學生完整地上完一門名叫「跨文化交際」的網課,除了上述服務外,「一些問答類的課程需要錄視頻的話,講稿也是我來寫。」他從10月初一直工作到12月,作為「最低級的普通兼職人員」,三個月的勞動得到的回報,是1200元人民幣。
他的上級跟他簡單介紹了公司的運營模式——從海外渠道接單,然後經過渠道層層轉包,一些小單子就會下放下來。小單子,指的是考核難度以後的簡單的任務,比如普通的社區大學選修課,也包括單次論文、作業。大額的、重要的單子就留給公司裏有足夠水準的學生或者寫手完成。
「高級的(寫手)應該也是從學歷、英語考試級別、履歷來分。入行久的,有雅思託福GRE成績保證的,或者985、211(中國大陸政府與教育部指明的重點高校)的,(工資)就會很高。」陳磊說,「一些歐美名校的作業要求很高的,就需要我們國內研究生級別學歷來對應著做。老實說國內一些研究生都未必能做好那些作業。人文學科寫論文性質可能還可以,但是理工類、比如數學建模、數理統計、金融模型這種,開價會五六千起步外加介紹費。」
在陳磊看來,這份工作的投入產出比很低,像他這樣的「底層兼職」只是最簡單的出賣勞動力而已,談不上技術含量,搭建平台和介紹渠道的人才是最掙錢的。在12月結課後,陳磊離職了。
星瀚律師事務所的阮靄倩律師說,代刷網課形式新興,目前中國也沒有明確的規定禁止替代網課,監管相對來說偏弱。
今年24歲的楊菲在法國攻讀生物學碩士,按學校原教學安排,2020年3月是畢業前的實習期;然而,COVID-19疫情的高速傳播導致法國政府實行全部封鎖,學校轉入遠程授課模式後,隨即取消了實習安排。沒有課,沒有實習,更不敢出門的楊菲每天都在自己獨租的公寓裏和寵物貓為伴。
和陳磊起初的想法類似,賦閒在家的楊菲通過一個家教群聯繫上了發廣告的中介。一開始,楊菲只做簡單的論文代寫,因為出稿快、質量高,客戶和中介的反饋都不錯。
五月,中介又聯繫上楊菲,問她能不能幫一個在英國高中讀書的華人留學生完成一場「為期一小時的在線物理考試」。在收到學生平常練習的題目後,楊菲自認為很簡單、有把握,於是欣然接受。
考試前,中介先通過微信確認楊菲在線。隨後通過微信,把客戶發來的在線考試題目的屏幕截圖「實時同步」發送給楊菲,楊菲再把寫完的題目內容拍照發回中介。
這場考試,她得到了100元的報酬。楊菲說,在考試前她還有些許擔心自己不能按時寫完,不過,在看到考試題目的時候,「簡單到令我生氣,覺得對面的小孩好不爭氣,這麼簡單的題都不會做,家裏白供他花錢讀書了!」
這家中介最後一次主動聯系楊菲,是找她替在加拿大大專學校讀藝術專業的學生「完成一個學期的文化課課程」,她需要通過登錄客戶的賬號,完成上課、做作業、考試的全套代課服務。然而這次,楊菲拒絕了。她不想讓自己被綁到一門長期的課程裏,復雜且耗時,更何況,這一單的預期承諾報酬只有1000人民幣。
一門好生意
在這些中介機構中,AcademicEDU機構的客服說,近一兩年的網課業務尤其多;J&C網課服務機構的客服則直言,網課業務一直都有,只不過今年全學科都變成了網課。代上網課的「老師」不需要負責上課那部分,雖然很多教授會在網絡實時課裏講重點內容,但一般課程都能看錄像回放。在上課參與分不佔比例的情況下,「老師」自己看課件完成任務就可以。
在Twitter上鍵入中文「網課代修」,立刻就會出現不計其數的機構廣告。它們通常以「網課代修招聘」、「北美代考價格」、「Dissertation(學位論文)代寫」等為標籤,並配有與客戶交流的聊天記錄截圖或動圖,呈現出一種極為熱情的歡迎姿態。
有網友評論,最初的論文代寫產業鏈是由不正規的留學機構慢慢轉變而來,這些機構擁有天然的留學生和寫手資源,因此開展業務並不算難事。「網課代修」則成為了疫情時代下的新增業務板塊,中介的運作模式也與多年前很類似。
在2012年到2016年的四年本科就讀時間裏,Yi(化名)作為中介,左手對接客戶,右手對接寫手,先後為多國華人留學生提供了上千次的服務,僅憑這項「兼職」業務,他每月收入達到1萬美元以上。
Yi 就讀於以數學與計算機專業聞名的滑鐵盧大學(University of Waterloo,下稱「滑大」),這所位於加拿大南部的高校,因課程繁重、畢業壓力大,幾乎年年都會有學生因無力完成學業而選擇輕生。正是在這個學習氛圍濃厚甚至略顯壓抑的校園中,Yi 尋找到了商機。
選擇從事這項工作,最開始是因為Yi「自己有需求」。他就讀於滑大的財務分析及風險管理專業(Financial Analysis and Risk Management),是學校最熱門、也是壓力最大的專業之一。當他無法獨立完成學校的作業時,就去找身邊能聯繫到的學霸有償替寫,「後來身邊的朋友覺得我比較靠譜,也都讓我幫忙安排,然後漸漸地就停不下來了。」
寫手的招聘流程十分簡單,但凡願意、有能力寫的人,都可以直接加入。最初,Yi 會對前來應聘的寫手進行考核,然而不久他就發現,「有些寫手會在通過考核以後,把訂單外包給別人」,這使得考核完全失去意義,他因此放棄了考核環節。
為擴展自己的寫手團隊,除了說服身邊優秀的同學加入,更有效的辦法是「通過招聘網站發布招聘信息」。Yi 從網上招募到的寫手中,大多是「已畢業很久的人」,其中以「母語為英語的外籍全職主婦」為主,「他們在家呆著沒事情做,就接接單。」
在反復招募寫手的過程中,Yi 形成了一套自認為十分高效的方法:鼓勵老寫手推薦新寫手,二人可採用師傅帶徒弟一樣的形式完成作業,老寫手可獲得所推薦的新寫手的部分收入,但對應的也要承擔「寫砸」後的退款賠償,「這樣省心省力很多,招聘、培訓、品控,都解決了」。
Yi 設置給自己的利潤抽成為每單的20%左右,其餘的80%都歸給寫手;因此,無論是招聘寫手還是尋找客戶,對他來說都比較容易。據Yi 的介紹,他所了解的其他中介機構抽成至少佔到一單成交額的50%。「我們抽成少,沒有中間人的話,他們雙方還要擔心對方跑單,多付20%的價格,對於雙方都更放心。」
為了保證口碑,所有寫手最終產出的作業,Yi 都還是會自己檢查一遍,如果是論文,他會再過一遍查重;此外,他需要關註用戶給出的對寫手的反饋,反饋不好的寫手,之後就不用了。
目前,這仍是低風險的暴利行業。Yi 表示,這門生意不存在虧損的情況,「因為是先收錢,寫不了的大不了就是把收了的錢退回去。」
心照不宣的默契
蔚然成風的合同作弊產業鏈在2019年推動了立法。澳大利亞廣播公司報導,2019年4月,澳洲教育部長Dan Tehan宣布,該部門正在針對合同作弊起草新的法律,寫手將面臨最高兩年的監禁或最高21萬元的罰款。
在教育部長宣布此舉的同時期,就職於澳洲Times Academy院校招生辦的員工卻絲毫不避諱自己幫助學生作弊的經歷,「我手裏就有很多答案,我可以換成任何一個人的名字。」
這名員工說,自從疫情開始流行之後,Times Academy也開始了網課教學。
該員工介紹,這所學校的留學生佔比將近100%。它不屬於高中,也不屬於大學,而是介於二者之間的一種技術專修類院校,旨在培養學生成為電工、廚師等等。一些留學生拿著學生簽來到澳洲,並不是為了學習知識,而是為了「maintain a legal stay(保持合法居留的身份)」,從而留在澳洲,打工掙錢。比起學費動輒五六萬澳幣(約等於30-35萬港幣)一年的大學,學費5000一年的專修院校顯然是這些「留學生」們更好的選擇。
Times Academy院校的學生作業不需要提交Turnitin系統進行查重,從而為作業造假提供了極大的便利。有些學生甚至會直接提出要求,讓該員工幫忙寫作業。200澳幣一門課,成為她一項穩定的短期兼職。「我與他(學生)交流的過程中,我覺得這是一個聽話的學生,我才會答應他,我不會說所有的人都答應他。」
在端傳媒問到擔不擔心被學生舉報時,她反問:「為什麼要擔心?」
這位員工告訴端傳媒,澳洲市場上像Times Academy這樣的學校還有很多,彼此之間存在競爭關係。為了搶奪生源,「沒有下限」地幫助學生作弊是很平常的事情。
中介們也永遠不會缺乏願意自掏腰包請人上課的客戶們。這個日益龐大的產業像是水面下恣意遊動的鱷魚,總能時不時找到獵物美餐一頓。知乎用戶「花式鏟屎官」曾在2017年的一篇文章中寫道,這條產業鏈中不僅存在著留學生客戶、中介、寫手三個角色。中介又可以分為海外中介,國內中介,以及中介的中介。海外中介負責拉攏留學生客戶,國內中介負責找到對應的寫手,而中介的中介,則負責平衡海外中介和國內中介二者手頭的資源。例如將寫手分發給不同的海外中介,而把海量的留學生代寫單分發給更多的國內中介。
與此同時,還有負責技術支持和質量把控的角色。技術支持人員能夠做到把Turnitin系統中的稿件清除,甚至是提取出來作為給客戶交差的稿件。質量把控則是高水平的老寫手,「這些寫手不自己動手寫,就專門負責檢查、評判、指導」。在端傳媒採訪的過程中,就發現四家機構負責審核應聘者的人事都是同一個人。
相對豐厚的收益,這些中介公司面臨的風險顯得微不足道。阮靄倩律師介紹,按照《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司登記管理條例》,如果代寫公司進行超經營範圍經營,可以對公司進行相應的處罰,嚴重的可吊銷其營業執照。在很多情況下,學生與寫手或公司並不會訂立紙質的合同。(註: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網站指出,當事人訂立合同,可以採用書面形式、口頭形式和其他形式。)更多的時候,他們會通過微信或者郵件來進行工作任務的處理。
如果款項收取主體在中華人民共和國境內,境內的機構可以對其進行相應的監管。如果法院判定合同無效,它的法律後果就是代寫人或者代寫機構獲得的款項需要進行返還。
直到2020年12月,「完美」的生意幻化出了一則「都市恐怖傳說」。一位海外華裔高校教師發現,一名已經在11月因車禍意外去世的學生依舊在按時完成作業,保持著同任課教師之間規律的郵件往來,甚至還完成了年末的考試——這令整個學院的教職工毛骨悚然。
這則怪異的新聞傳播開來之後,一些中介公司發現,這個寒假收到的客戶諮詢變多了。
Re Miki
早就有管治了,君不見早幾年有不少出國留學生的簽證因學術造假而被注銷嗎?
只是,怎找也找不完
论文代写、网课代上的广告都堂而皇之地在海外华人平台上播放,需求量看来很大,平台为了挣钱也不会在意挂出的广告的性质。造假变得司空见惯、无所谓、常见,大有颠倒黑白之势,急需要措施管治啊。
@WIIIHong 端原本的定位就是繁簡/中港台混合的平台吧,所以繁簡/音譯等轉換出問題也很常見。
通常被繁簡讀者共同批評的,是有時候端有一些明顯從內地直接抄/譯的文章,內容質素相對低,但也不在於用繁/簡中。
而在端相對少見的,反而是有厭惡(任何)簡中的繁中讀者。
最后一句真的是讽刺得入木三分
很详尽的报道,看完觉得有开眼界,这个灰色地带的市场内部原来是这么运作的。
好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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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口声声残体字的人,您内心是有多卑贱。
二楼的至于吗,您用繁体字可真是高贵
可以报名当文字校对实习生吗
殘體字多到不不忍卒睹,也不是第一次發生了,對端傳媒厭惡感越來越深。加油,好嗎?
我用繁體版看,全文都是簡繁參差。有些看得出是用拼音輸入的錯誤,例如「關注」變成「關註」。編輯出文前煩請再閱。
錯別字:一名已經在11月因車禍意外去世的學生依舊在「暗示」完成作業。應為「按時」。
一名已經在11月因車禍意外去世的學生依舊在“暗示”完成作業
暗示,应该是按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