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美」生意:我替別人上網課

侃侃而談的教授們在這邊,一群素不相識的「學生」坐在另一邊。
2020年5月15日哥倫比亞大學,學生從畢業典禮的前一天拍照。
大陸 教育 遊牧 遷移

陳磊(化名)去石家莊的中介分公司面試時,整個辦公室裏只有他的上級一個人。短暫的面試之後,是長達一週的審核期。期間陳磊收到了一些英文學習資料。其中包括歐美高校對文本格式的具體要求、語法書輔導材料,以及一個免費的Grammarly(語法糾錯工具)賬號。

這份工作的內容,是替代他人上網課、寫作業,甚至參加考試。「這是需求帶來的市場,你不僅能提升一下英語水平,還能順便掙點錢。」在一位朋友的介紹和慫恿下,陳磊心動了。

2020年5月29日紐約,紐約大學蒂施藝術學院副教授在她位於新布魯克林區的公寓為研究生院的學生上課。
2020年5月29日紐約,紐約大學蒂施藝術學院副教授在她位於新布魯克林區的公寓為研究生院的學生上課。

網課與「學生」

紐約時報》報導,COVID-19疫情至少迫使九個國家,全球數億學生無法繼續線下課。在這樣的情況下,各高校紛紛推出網課教學。

另一方面,艾媒網調查結果顯示,從2013年至2019年,短短七年間,中國選擇出國留學的留學生數量已經從41.4萬增至70萬以上。澳洲網絡媒體 MacroBusiness指出:「這種繁榮帶來的一個惡劣的副作用,就是合同作弊服務激增。」

合同作弊,按照論文查重網站Turnitin的解釋,就是學生委託第三方來完成作業。只要學生支付一定的費用,機構就可以找到寫手,幫學生上網課、完成課後作業、論文、考試,甚至還可以假裝學生和教授寫郵件溝通。只要機構聯合寫手,和學生打好配合戰,在教授需要開攝像頭上課或是回答問題時及時出現,學生通過課程完全無虞。

這樣的生意,以廁所小廣告、社媒群聊、甚至公開的廣告鏈接等形式和史無前例的速度,在產業鏈化的道路上飛馳。

陳磊上崗後的第一個任務,是幫助一名社區大學(Community Collage)的學生完整地上完一門名叫「跨文化交際」的網課,除了上述服務外,「一些問答類的課程需要錄視頻的話,講稿也是我來寫。」他從10月初一直工作到12月,作為「最低級的普通兼職人員」,三個月的勞動得到的回報,是1200元人民幣。

他的上級跟他簡單介紹了公司的運營模式——從海外渠道接單,然後經過渠道層層轉包,一些小單子就會下放下來。小單子,指的是考核難度以後的簡單的任務,比如普通的社區大學選修課,也包括單次論文、作業。大額的、重要的單子就留給公司裏有足夠水準的學生或者寫手完成。

「高級的(寫手)應該也是從學歷、英語考試級別、履歷來分。入行久的,有雅思託福GRE成績保證的,或者985、211(中國大陸政府與教育部指明的重點高校)的,(工資)就會很高。」陳磊說,「一些歐美名校的作業要求很高的,就需要我們國內研究生級別學歷來對應著做。老實說國內一些研究生都未必能做好那些作業。人文學科寫論文性質可能還可以,但是理工類、比如數學建模、數理統計、金融模型這種,開價會五六千起步外加介紹費。」

在陳磊看來,這份工作的投入產出比很低,像他這樣的「底層兼職」只是最簡單的出賣勞動力而已,談不上技術含量,搭建平台和介紹渠道的人才是最掙錢的。在12月結課後,陳磊離職了。

星瀚律師事務所的阮靄倩律師說,代刷網課形式新興,目前中國也沒有明確的規定禁止替代網課,監管相對來說偏弱。

今年24歲的楊菲在法國攻讀生物學碩士,按學校原教學安排,2020年3月是畢業前的實習期;然而,COVID-19疫情的高速傳播導致法國政府實行全部封鎖,學校轉入遠程授課模式後,隨即取消了實習安排。沒有課,沒有實習,更不敢出門的楊菲每天都在自己獨租的公寓裏和寵物貓為伴。

和陳磊起初的想法類似,賦閒在家的楊菲通過一個家教群聯繫上了發廣告的中介。一開始,楊菲只做簡單的論文代寫,因為出稿快、質量高,客戶和中介的反饋都不錯。

五月,中介又聯繫上楊菲,問她能不能幫一個在英國高中讀書的華人留學生完成一場「為期一小時的在線物理考試」。在收到學生平常練習的題目後,楊菲自認為很簡單、有把握,於是欣然接受。

考試前,中介先通過微信確認楊菲在線。隨後通過微信,把客戶發來的在線考試題目的屏幕截圖「實時同步」發送給楊菲,楊菲再把寫完的題目內容拍照發回中介。

這場考試,她得到了100元的報酬。楊菲說,在考試前她還有些許擔心自己不能按時寫完,不過,在看到考試題目的時候,「簡單到令我生氣,覺得對面的小孩好不爭氣,這麼簡單的題都不會做,家裏白供他花錢讀書了!」

這家中介最後一次主動聯系楊菲,是找她替在加拿大大專學校讀藝術專業的學生「完成一個學期的文化課課程」,她需要通過登錄客戶的賬號,完成上課、做作業、考試的全套代課服務。然而這次,楊菲拒絕了。她不想讓自己被綁到一門長期的課程裏,復雜且耗時,更何況,這一單的預期承諾報酬只有1000人民幣。

2020年6月30日北京,中國人民大學的學生舉行的畢業典禮上。
2020年6月30日北京,中國人民大學的學生舉行的畢業典禮上。

一門好生意

在這些中介機構中,AcademicEDU機構的客服說,近一兩年的網課業務尤其多;J&C網課服務機構的客服則直言,網課業務一直都有,只不過今年全學科都變成了網課。代上網課的「老師」不需要負責上課那部分,雖然很多教授會在網絡實時課裏講重點內容,但一般課程都能看錄像回放。在上課參與分不佔比例的情況下,「老師」自己看課件完成任務就可以。

在Twitter上鍵入中文「網課代修」,立刻就會出現不計其數的機構廣告。它們通常以「網課代修招聘」、「北美代考價格」、「Dissertation(學位論文)代寫」等為標籤,並配有與客戶交流的聊天記錄截圖或動圖,呈現出一種極為熱情的歡迎姿態。

有網友評論,最初的論文代寫產業鏈是由不正規的留學機構慢慢轉變而來,這些機構擁有天然的留學生和寫手資源,因此開展業務並不算難事。「網課代修」則成為了疫情時代下的新增業務板塊,中介的運作模式也與多年前很類似。

在2012年到2016年的四年本科就讀時間裏,Yi(化名)作為中介,左手對接客戶,右手對接寫手,先後為多國華人留學生提供了上千次的服務,僅憑這項「兼職」業務,他每月收入達到1萬美元以上。

Yi 就讀於以數學與計算機專業聞名的滑鐵盧大學(University of Waterloo,下稱「滑大」),這所位於加拿大南部的高校,因課程繁重、畢業壓力大,幾乎年年都會有學生因無力完成學業而選擇輕生。正是在這個學習氛圍濃厚甚至略顯壓抑的校園中,Yi 尋找到了商機。

選擇從事這項工作,最開始是因為Yi「自己有需求」。他就讀於滑大的財務分析及風險管理專業(Financial Analysis and Risk Management),是學校最熱門、也是壓力最大的專業之一。當他無法獨立完成學校的作業時,就去找身邊能聯繫到的學霸有償替寫,「後來身邊的朋友覺得我比較靠譜,也都讓我幫忙安排,然後漸漸地就停不下來了。」

寫手的招聘流程十分簡單,但凡願意、有能力寫的人,都可以直接加入。最初,Yi 會對前來應聘的寫手進行考核,然而不久他就發現,「有些寫手會在通過考核以後,把訂單外包給別人」,這使得考核完全失去意義,他因此放棄了考核環節。

為擴展自己的寫手團隊,除了說服身邊優秀的同學加入,更有效的辦法是「通過招聘網站發布招聘信息」。Yi 從網上招募到的寫手中,大多是「已畢業很久的人」,其中以「母語為英語的外籍全職主婦」為主,「他們在家呆著沒事情做,就接接單。」

在反復招募寫手的過程中,Yi 形成了一套自認為十分高效的方法:鼓勵老寫手推薦新寫手,二人可採用師傅帶徒弟一樣的形式完成作業,老寫手可獲得所推薦的新寫手的部分收入,但對應的也要承擔「寫砸」後的退款賠償,「這樣省心省力很多,招聘、培訓、品控,都解決了」。

Yi 設置給自己的利潤抽成為每單的20%左右,其餘的80%都歸給寫手;因此,無論是招聘寫手還是尋找客戶,對他來說都比較容易。據Yi 的介紹,他所了解的其他中介機構抽成至少佔到一單成交額的50%。「我們抽成少,沒有中間人的話,他們雙方還要擔心對方跑單,多付20%的價格,對於雙方都更放心。」

為了保證口碑,所有寫手最終產出的作業,Yi 都還是會自己檢查一遍,如果是論文,他會再過一遍查重;此外,他需要關註用戶給出的對寫手的反饋,反饋不好的寫手,之後就不用了。

目前,這仍是低風險的暴利行業。Yi 表示,這門生意不存在虧損的情況,「因為是先收錢,寫不了的大不了就是把收了的錢退回去。」

米蘭理工大學,工大學土木工程課程的課堂,老師在線上教學。
米蘭理工大學,工大學土木工程課程的課堂,老師在線上教學。

心照不宣的默契

蔚然成風的合同作弊產業鏈在2019年推動了立法。澳大利亞廣播公司報導,2019年4月,澳洲教育部長Dan Tehan宣布,該部門正在針對合同作弊起草新的法律,寫手將面臨最高兩年的監禁或最高21萬元的罰款。

在教育部長宣布此舉的同時期,就職於澳洲Times Academy院校招生辦的員工卻絲毫不避諱自己幫助學生作弊的經歷,「我手裏就有很多答案,我可以換成任何一個人的名字。」

這名員工說,自從疫情開始流行之後,Times Academy也開始了網課教學。

該員工介紹,這所學校的留學生佔比將近100%。它不屬於高中,也不屬於大學,而是介於二者之間的一種技術專修類院校,旨在培養學生成為電工、廚師等等。一些留學生拿著學生簽來到澳洲,並不是為了學習知識,而是為了「maintain a legal stay(保持合法居留的身份)」,從而留在澳洲,打工掙錢。比起學費動輒五六萬澳幣(約等於30-35萬港幣)一年的大學,學費5000一年的專修院校顯然是這些「留學生」們更好的選擇。

Times Academy院校的學生作業不需要提交Turnitin系統進行查重,從而為作業造假提供了極大的便利。有些學生甚至會直接提出要求,讓該員工幫忙寫作業。200澳幣一門課,成為她一項穩定的短期兼職。「我與他(學生)交流的過程中,我覺得這是一個聽話的學生,我才會答應他,我不會說所有的人都答應他。」

在端傳媒問到擔不擔心被學生舉報時,她反問:「為什麼要擔心?」

這位員工告訴端傳媒,澳洲市場上像Times Academy這樣的學校還有很多,彼此之間存在競爭關係。為了搶奪生源,「沒有下限」地幫助學生作弊是很平常的事情。

中介們也永遠不會缺乏願意自掏腰包請人上課的客戶們。這個日益龐大的產業像是水面下恣意遊動的鱷魚,總能時不時找到獵物美餐一頓。知乎用戶「花式鏟屎官」曾在2017年的一篇文章中寫道,這條產業鏈中不僅存在著留學生客戶、中介、寫手三個角色。中介又可以分為海外中介,國內中介,以及中介的中介。海外中介負責拉攏留學生客戶,國內中介負責找到對應的寫手,而中介的中介,則負責平衡海外中介和國內中介二者手頭的資源。例如將寫手分發給不同的海外中介,而把海量的留學生代寫單分發給更多的國內中介。

與此同時,還有負責技術支持和質量把控的角色。技術支持人員能夠做到把Turnitin系統中的稿件清除,甚至是提取出來作為給客戶交差的稿件。質量把控則是高水平的老寫手,「這些寫手不自己動手寫,就專門負責檢查、評判、指導」。在端傳媒採訪的過程中,就發現四家機構負責審核應聘者的人事都是同一個人。

相對豐厚的收益,這些中介公司面臨的風險顯得微不足道。阮靄倩律師介紹,按照《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司登記管理條例》,如果代寫公司進行超經營範圍經營,可以對公司進行相應的處罰,嚴重的可吊銷其營業執照。在很多情況下,學生與寫手或公司並不會訂立紙質的合同。(註: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網站指出,當事人訂立合同,可以採用書面形式、口頭形式和其他形式。)更多的時候,他們會通過微信或者郵件來進行工作任務的處理。

如果款項收取主體在中華人民共和國境內,境內的機構可以對其進行相應的監管。如果法院判定合同無效,它的法律後果就是代寫人或者代寫機構獲得的款項需要進行返還。

直到2020年12月,「完美」的生意幻化出了一則「都市恐怖傳說」。一位海外華裔高校教師發現,一名已經在11月因車禍意外去世的學生依舊在按時完成作業,保持著同任課教師之間規律的郵件往來,甚至還完成了年末的考試——這令整個學院的教職工毛骨悚然。

這則怪異的新聞傳播開來之後,一些中介公司發現,這個寒假收到的客戶諮詢變多了。

讀者評論 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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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Re Miki
    早就有管治了,君不見早幾年有不少出國留學生的簽證因學術造假而被注銷嗎?
    只是,怎找也找不完

  2. 论文代写、网课代上的广告都堂而皇之地在海外华人平台上播放,需求量看来很大,平台为了挣钱也不会在意挂出的广告的性质。造假变得司空见惯、无所谓、常见,大有颠倒黑白之势,急需要措施管治啊。

  3. @WIIIHong 端原本的定位就是繁簡/中港台混合的平台吧,所以繁簡/音譯等轉換出問題也很常見。
    通常被繁簡讀者共同批評的,是有時候端有一些明顯從內地直接抄/譯的文章,內容質素相對低,但也不在於用繁/簡中。
    而在端相對少見的,反而是有厭惡(任何)簡中的繁中讀者。

  4. 最后一句真的是讽刺得入木三分

  5. 很详尽的报道,看完觉得有开眼界,这个灰色地带的市场内部原来是这么运作的。

  6. 在「暗示」完成作业 – 按時

  7. 簡繁轉換沒有做到, 請修改

  8. 祖国统一再来围观表示:

    口口声声残体字的人,您内心是有多卑贱。

  9. 二楼的至于吗,您用繁体字可真是高贵

  10. 可以报名当文字校对实习生吗

  11. 殘體字多到不不忍卒睹,也不是第一次發生了,對端傳媒厭惡感越來越深。加油,好嗎?

  12. 我用繁體版看,全文都是簡繁參差。有些看得出是用拼音輸入的錯誤,例如「關注」變成「關註」。編輯出文前煩請再閱。

  13. 錯別字:一名已經在11月因車禍意外去世的學生依舊在「暗示」完成作業。應為「按時」。

  14. 一名已經在11月因車禍意外去世的學生依舊在“暗示”完成作業
    暗示,应该是按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