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2020年終專題深度

內卷時代:無節制的投入、同質化的競爭,與中國增長模式的極限

內卷所指涉的「有增長而無發展」的現象,也代表着一種人們覺得自身陷入沒有預期的「窮忙」的社會心態。

黃靖洋

刊登於 2021-01-07

#黃靖洋#中國經濟2020#內卷#評論

【編者按】這是端傳媒2020年終專題的第12篇,歡迎點擊訂閱專題。我們與你一起,關注一個時代的碎裂與另一個時代的新生。

新年伊始,中國內地的第一個新聞熱點,卻是電商公司拼多多員工加班後猝死引發的爭議。1月6日,據媒體報導,外送平台餓了麼一名北京騎手,一天之內在配送共33單外賣之後,在第34單外賣配送途中猝死,其家屬僅獲得公司2000元的「人道主義」賠償。如果說「21世紀前十年,對中國人和中國企業都是一個發展的黃金期,對個人而言是多勞多得」,那麼進入2020年代,人們目力所及,皆是各行各業從上到下的生存競爭與壓力。投入不意味着發展,多勞也不一定多得,這也是「內卷」概念在過去幾個月能引起人們廣泛認同的原因。

但這一切究竟如何發生,為什麼中國的經濟生活在高速發展三十年後,落到如此內卷的局面?本文作者作為政治經濟學研究者,結合過去幾個月對不同行業從業者的調研經驗,嘗試追根溯源,為我們解讀中國的經濟增長模式是否走到了極限,而內卷是不是這個時代人們無法逃離的宿命。

內卷化能從學術界傳播到社會,成為一個互聯網熱詞,可以說是2020年其中的一大驚奇。在互聯網和日常生活中,不時聽到或見到人們「太捲了,實在太捲了」的感歎。「內卷」所指涉的內容實在太廣,以至於它本來的含義都顯得模糊起來。它有時表達的是打工者對無日無夜加班但工資沒有遞增的憤懣,有時是家長對無休止地對子女教育投入的焦慮,有時又是管理者對公司銷售額逾高,但毛利卻越低的無奈等等。

「內卷」這個脱胎於農業生產領域的概念,在網絡傳播和再演繹中已經泛指了各行各業以及個體發展的一種生產或投入「過密」,然而最後沒有得到發展的狀態。民間智慧有時候對這種社會經濟變化的把握其實非常準確。筆者在疫情後的田野調查期間,在廣州和一位出租車司機聊天,他竟然也知道「內卷」。在討論中,這位資深的老司機表示,正是各類網約車近幾年蜂擁至這個行業,從業者太多,傳統出租車行業月收入降低了,很多資深司機逐步離開這個行業,傳統出租車行業為了維持業務只好放寬從業門檻,很多沒通過路面知識考試的司機得以直接上路。最後導致,現在絕大多數人能得到的打車服務就是乘客報路名,然後司機跟着地圖導航走。而在以前,傳統出租司機可以基於長期的經驗和對路況的把握,靈活選擇抄小路而不執著於走大路。這位司機分析,「你想想,為什麼明明各類的士總量提高了這麼多,高峯期還是這麼難打的,因為全部都堵在大路上了……最後,是乘客打不到的士,我們也賺不到錢。」

無論這位司機的直觀感知是否正確,他都非常敏鋭地觀察到一種在特定領域生產或投入「過密」後反而發展不佳的景況。這不由令筆者聯想起2016年時碰到的另一位司機,她和她丈夫從90年代末就到廣東打工,做過很多行業後決定在廣州開出租,一開就是十多年。為了更好地陪伴和照顧留守在家鄉的兒子學習,在兒子中學關鍵的數年,是她獨自一人在廣州開車支撐起整個家庭,最後兒子考上了西南一所985大學,當時已經畢業在從事高薪的互聯網工作。這是一個中國高速增長時期,農業人口依靠自身在城市務工的努力,令家庭實現階層躍升的故事。雖未必典型,但是真實存在。直到現在,這位女司機敘述自己家庭奮鬥和兒子出人頭地時那種驕傲和欣慰的表情,仍然令人印象深刻。

內卷化概念的流行,其背景是近年來企業、家庭或個人越發感受到正投入到一種同質且無效的激烈競爭當中。並且,這種競爭並沒有促進一種對社群或個人有更大回報的增長模式的產生。

但是到了2021年,或許我們很難再相信僅憑一個農村勞動力,僅靠開出租的收入,就可以供養起一個子女考上重點大學。這是中國高速增長時代結束後家庭可支配收入停滯,物價走高,階層也逐漸走向固化的殘酷現實。「內卷化」概念的流行,其背景是近年來企業、家庭或個人越發感受到正投入到一種同質且無效的激烈競爭當中。並且,這種競爭並沒有促進一種對社群或個人有更大回報的增長模式的產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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