層疊起落的管樂弦樂,像是亙古的稜線,也像斷流的河與終於被炸去拌成水泥的山石。十幾個樂手,各種管樂,各種提琴,編織成複雜宏大的前衛搖滾曲式,一軌到底,講述太行山以及腳下平原的現代化史詩,講述身軀化為階梯的時代喧嘩。
演出是那麼少,每次演出卻總是驚人的大合唱。這樣的萬能青年旅店(下稱「萬青」),在人們等待十年之後交出的《冀西南林路行》,卻是一張難以合唱的專輯。
不僅在他們生長的河北石家莊,不僅在大陸各個一二三四線城市,即使萬青的台灣聽眾沒有經歷過計畫經濟轉型,不曾從國有企業集體生活被拋向市場的自由與階級的再造,在他們於台灣的巡演場次中,也同樣可以聽到觀眾的合唱和著電吉他藍調的呼吸,彷彿那遙遠華北工業城市的困厄,與身處台灣的自己有著共同的疼痛。中國用30年改革開放壓縮的時間進程,如同一面鏡子,處在全球資本主義的不同位置,那壓縮過的高密度的尖銳與詩意,更加直接地提醒著,生活的壓抑、破碎與不確定。
點開Youtube搜索萬青,可以找到台灣歌手張懸的翻唱,田馥甄的翻唱,台灣某高中吉他社期末成果發表的翻唱。甚至,還可以找到疫情中兩個香港年輕人在尖沙咀碼頭的翻唱。但新專輯裡,卻很難找到合適開口跟著唱的時間。
中國用30年改革開放壓縮的時間進程,如同一面鏡子,處在全球資本主義的不同位置,那壓縮過的高密度的尖銳與詩意,更加直接地提醒著,生活的壓抑、破碎與不確定。
新專輯推出,老樂迷分野
這張新專輯在發布第一天就賣出30萬張,豆瓣與知乎網站上許多發文熱烈討論專輯的音樂細節、解鎖象徵隱喻,有人認為編曲更為整體,音樂達到了新高度,也有人在說歌詞裡的電子荒原與文明思考。但也在論壇某些角落,一些樂迷留下了遲疑而簡短的感想,說好像太過雕琢,太晦澀,總覺得萬青的歌應該要琅琅上口。
那像是我們熟悉的樂隊故事,當用十年甚至更久的歲月寫成的那些歌成為電台每週的榜單,一張更有野心氣魄的關於時代的專輯,總是吸引著每個創作者。而也像是將目光轉離青春街道,往外頭天地走去的小說家,讀者也多少會感到自己身上的某塊骨頭一起被拋下。
無論是讚嘆音樂歌詞新高度的一邊,還是覺得太過晦澀不能琅琅上口的一邊,都是用了十年反覆聽著第一張專輯的樂迷,而不管哪一邊的新印象都可以在這張專輯裡得到印證。總是會有人跟上,有人停下來。不過,這樣一般性的解釋,似乎還缺了什麼。
放棄背向時代,決定直視它
聽著新專輯,腦中冒出的反而是另一個問題:「為什麼是King Crimson,不是The Plastic People of the Universe?」為什麼他們在聽了半輩子的樂隊裡,選了前一個?
他們所作的,近乎一種倒轉搖滾樂時間的嘗試。在歌唱了被遺忘被落下的人們十年過後,嘗試把他們帶回仍把世界想像成一個整體命運的時代。
回到2015年,萬青在巡迴中唱了新專輯的兩首歌。那是和後來有些距離的版本。後來命名為〈採石〉的〈冀西南林路行〉,那時還是一首一個人呢喃低嘯的歌,還沒放進宏大編制,沒有加上那炸開大山的噪音。而還沒有歌詞的〈河北墨麒麟〉,除了基本動機音階行進,更幾乎是另一首曲子。裡頭有著大量反覆與解體,更接近The Plastic People of the Universe荒誕詭譎、迷離瘋狂的地下酒館,而非專輯裡King Crimson式的,低迴高亢層層推進的大塊山河。
儘管人到中年,萬青近年訪談依然寡言。不知道經過了什麼樣的討論。但顯然,他們放棄了那個背向時代的方案,而決定直視它的樣子。
這樣,低嘯與瘋狂便往史詩走去,有了一系列的〈泥河〉、〈山雀〉,有了填上歌詞的〈河北墨麒麟〉,有了44分鐘的長篇組曲。
他們所作的,近乎一種倒轉搖滾樂時間的嘗試。當龐克樂隊在1970年代最後幾年,嘗試為他們與前衛搖滾的神秘主義、與那女巫朝聖者宮廷的國度毫無關聯的破碎生活,添加一點浪漫外衣;萬青卻在歌唱了被遺忘被落下的人們十年過後,嘗試把他們帶回仍把世界想像成一個整體命運的時代。
只是,這無疑是一個更加困難的計畫。
現實已被寫定未來
曾經讓台下無數合唱樂迷感到與自己心臟一樣疼痛的,看不見方向的人們,在時代那麼清楚的方向裡,終要變得面目模糊,成為無可阻擋的工程報告的一個數字。
也在這裡,到歌聲也成了樂器一部分的時候,我們也失去了主角的名字。
樂器對飆描繪的,不再是我們困惑的內心,薩克斯風小號尖利的,不再是肉聲未及發出的叫喊,而是大地的變遷。歌詞所寫,不再是秦皇島海邊的、師大附中教室的「我」與身邊的人們,而是日落剪影一般的「他」,在最後,剩下的僅有一雙遙遠的、俯視的眼睛。在裡面,曾經讓台下無數合唱樂迷感到與自己心臟一樣疼痛的,看不見方向的人們,在時代那麼清楚的方向裡,終要變得面目模糊,成為無可阻擋的工程報告的一個數字。
這或許就是為什麼,在44分鐘的最後一段,在〈郊眠寺〉,風暴終於落下,董亞千靜靜彈起了吉他,嘗試為這個電子荒原作最後的歌唱。姬賡的歌詞,則以詩經國風和漢魏樂府的句式,呼喚一種與民間土地相連的生命力。
但比起那很久很久以前的四言五言,在「幻覺貿易 階級電梯」、「共享富裕 共享恐懼」的字句中,「西郊有密林 助君出重圍」的回答,更像是撿拾數據庫生成的報表,再一次確認一地的碎片。而這一次,我們甚至沒有浪漫可以裝飾。
不像King Crimson的王國並不背負回答時代的任務,萬青的國度卻始終是現實的國度,始終是被代表寫定了未來的國度。直視它的樣子也意味著,裡面有著一個一個的「五年規劃」與「頂層設計」,卻沒有留給幻想與史詩的空間。當現實只剩空蕩蕩的荒原,不論樂器的編組是多麼宏大,都與我們無關了。
儘管如此,當專輯放到最後,比起今天晚上本來會放上更多遍的、那張被放棄的The Plastic People of the Universe式迷幻專輯,當音軌放完,有些奇怪地,浮現的卻是另外一個念頭:或許,這張未能完成的史詩,要更靠近我們眼前行將過去的2020年。2020年,比起過去十年裡的每一年,都更強烈地讓我們感到自己碎片一樣的命運;但也同樣強烈地,把我們帶向在碎片中已許久難以設想的,時代的共同感受,帶向等待回答的共同問題。
當萬青用「新語言 舊語言 該怎樣回答 不眠的時間」作為結束,一半的樂迷試圖破解晦澀的密碼,另一半的樂迷則懷想著失去的大合唱,在那之間,彷彿有著另一股還沒有聚成語言的鳴動,正隱隱地傳過來。
2020年,比起過去十年裡的每一年,都更強烈地讓我們感到自己碎片一樣的命運;但也同樣強烈地,把我們帶向在碎片中已許久難以設想的,時代的共同感受,帶向等待回答的共同問題。
多年前在幻想裡建造的前衛搖滾國度與現實正面對撞,留下一地史詩的碎片,卻也像是說著,除了背向時代,除了直視時代已被寫定的方向,除了帶著悲憫與哀傷在林中徘徊,還有著別樣的、人們曾經想像過的、更有創造性的另一個「現代」。在那時,日後崩塌的大廈剛剛蓋起,在電子荒原的同一塊土地上,人們仍然試著撿拾生活的碎片,試著把它們拼在一起,試著把命運想像成自己手上的東西。
1974年,前衛搖滾作為新的音樂類型,取得商業上巨大的成功,但過度鋪排的曲式與舞台,也分隔了樂隊與觀眾。那一年,King Crimson選擇了解散,Robert Fripp說,「前衛搖滾已經悲劇地走上了歧路。」四十多年過去,King Crimson幾次重組幾次解散,這首未能完成的現代化史詩留下的荒原,卻把我們重新帶回了那個十字路口。彷彿像是King Crimson在最初所唱的,在那路口,在預言者字句長久斑駁的牆邊,在我們不知道將要哭泣或將坐下大笑的明天破碎的路上,將有著什麼超過眼前國度的事情要發生,而在那裡,萬青將會遇見他們下一張專輯的主角。
全专辑反反复复听了几遍,最喜欢河北墨麒麟。墨麒麟最后的ending到最后一首郊眠寺的对比也很有意思。艺术的理解本身就是一个很私人化的过程吧。不过,如果觉得如果因为不能合唱而批判的话,在我看来这个标准实在是有些本末倒置。我反而很开心,某种程度上成为一个符号的万青并没有迎合消费主义和大众。
我写的乐评
https://www.douban.com/doubanapp/dispatch/review/13078272?dt_dapp=1
尝试提供一些视角
万青新专辑像一道下酒菜,也像没有抹黄油的面包,不差是不差,但差点意思,也没啥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