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歆開始害怕聽到短信在手機中的嗡鳴。幾乎每天,她都會收到來自微眾銀行的貸款逾期催繳短信。貸款始自她六月份搬進蛋殼公寓的那一刻,直到她收到房東的「驅逐令」仍不得終止。
想到還不上貸款,徵信受損,「結婚買房都會有影響」,張歆就寢食難安——更多的是「食難安」,畢竟「無家可歸」之後已經很難奢談「寢安不安」的問題了。街道辦等政府工作部門只有工作日上班,她只能在每天中午休息的間隙在各職能部門之間奔波,已經連續吃了好幾天的路邊捲餅。但張歆和其他蛋殼租戶始終沒有問到明確的回應,街道辦說不在管理範圍,給了一個電話,讓她去找生物醫藥基地管理委員會。而管委會則告訴她,目前還沒有明確的處理辦法。
她不敢再相信任何長租品牌,卻又無力負擔找房東直租必須的押金、中介費和房租(通常押金為一個月房租,中介費按一個月房租收取,房租以三個月為單位繳納,因此需要一次繳納相當於五個月房租的金額)。父親打來電話說「實在不行就回家,家裏還有房子可以住」,但張歆知道這只是安慰,「我的專業回老家找不到工作的。」
找不回的錢
老家的房子是張歆今年買給父親的。大學畢業三年,張歆在一直在北京工作,攢了一點錢,又在今年跳槽到了一家相比之前壓力更大但薪資更高的公司。於是,她搬離了原來的公司宿舍,住進了蛋殼——一來期望改善下租住條件,二來蛋殼宣傳的房租「月付」可以幫她減輕不少房貸繳納的壓力。
自從搬到蛋殼後,張歆過得更加精打細算,刨去自己的房租和家鄉的房貸,每個月留給她的只有不足千元的生活費。不能買衣服,不能買零食,豬肉漲價她就只買雞肉,但也最多一個月買一次,她把每頓飯的成本精確地控制在八元以下,買菜只買茄子、土豆、西紅柿——雖然她很討厭西紅柿的口感,但是「便宜又有營養」。
當時令張歆心動的,是微信群中的一條廣告:「不用押一付三,花更少的錢就能租到房」。負責對接的蛋殼管家告訴她,「押一付一」的模式,每月交1850元,還能收到200元的返現,但直到簽完合同,蛋殼管家要求張歆上傳「花唄」(螞蟻金服的一款金融借貸產品,在中國大陸的青年人消費群體中佔有率很高,螞蟻金服也曾在2019年投資蛋殼)賬號,她起了疑心,追問下才得知,付款是「租金貸」的模式。合同中並沒有寫明貸款形式,「真的是欺騙,稀裏糊塗就貸款了」。一方面因為忙於工作無暇換房,另一方面抱着月付能夠減輕經濟壓力的僥倖心理,張歆選擇繼續住了下去。
直到10月末,北京入冬,張歆發現本月的租金貸返現沒有打到賬上,她心中「咯噔」一下,上網搜索,才發現一系列蛋殼「爆雷」的相關新聞,張歆立即打電話給辦理合同的蛋殼管家,對方稱「早就離職回老家了」。想起租房時就聽到的的種種關於蛋殼資金鍊斷裂的風言風語,她感覺達摩克利斯劍落了下來,「該來的終於來了」。
蛋殼公寓租戶支付房租的主要形式有兩種:一次付清和按月還款。前者選擇一次性付清一年或者半年的租金,如今被蛋殼捲走數千到數萬元的租金,而按月還款的租戶面臨着貸款逾期的風險,原因在於「租金貸」。
「租金貸」的實際含義是「租客借網貸——分期還貸租房」。這種分期付款方式中,租戶實際是按月將錢打給蛋殼的分期付款合作方微眾銀行。這使得長租公寓可以在先期套取房租,形成沉澱資金用以擴大經營和投資。蛋殼公寓深陷風波後,房東不再收到蛋殼的租金,而租戶卻仍然需要按月償還貸款,否則會影響徵信。
蛋殼公寓招股書顯示,上市前,67.9%的租戶都使用「租金貸」,這一比例最高時達到九成。蛋殼公寓自今年1月17日上市,在其上市前的2019年底,中國住建部等六部門發布新規:住房租賃企業租金收入中,住房租金貸款金額佔比不得超過30%,超過其比例的應當於2022年底前調整到位。這意味着,蛋殼公寓來自「租金貸」業務的現金將大幅度減少,影響到了其股價。蛋殼公寓上市後股價時報最高13.9美元,隨後持續下跌,截止11月12日收盤報1.44美元,跌幅近90%。
而那些選擇一次付清方式的租戶也難逃困境。北京大興區租戶周興選擇的是年付,一次結清一年的兩萬七的房租。研究生畢業後,他已經在北京工作了兩年,最開始租房的時候,周興遇到過不靠譜的小中介,偽裝成房東的二房東,被坑幾次後,他決定「不圖便宜圖省事」,經過一番研究和諮詢之後,他租下了上市公司蛋殼公寓的房子,「數十萬人的體量,感覺會很靠譜。」
蛋殼「爆雷」後,周興有一萬出頭被套住,退款無門,他儘量拖延住在現在的房子裏,「多住一天就少虧一點」。
入冬以來,早上七點半的北京降温到零度左右,原本會選擇打車上班的周興開始精打細算,坐公交和共享單車算下來都「不算便宜」,他在網上花150元買了一輛電動車,每天早上在「凍得要命」的寒風裏騎上一個小時。
剛剛過去的「雙11」,周興只買了幾雙毛襪子和一條棉褲。他開始恐懼生病,因此早早穿上羽絨服,一點點不舒服都會讓他草木皆兵,「如果突然生病了,或者家裏再有什麼點事情,真的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如此算計着生活裏的每一筆開支,讓周興感到「很窩囊」,「上了這麼多年學一直也沒有偷懶,工作也非常努力,結果現在連比較貴的水果都捨不得買。」
這些租客們都還記得,蛋殼在紐交所上市的時候,媒體上寫得盡是「蛋殼公寓打造房租租賃新模式,為租戶創造美好生活」。
拆不掉的隔斷
選擇蛋殼是張歆第一次租房,她唯一的要求就是「不要隔斷房」。根據2013年7月印發的《關於公布本市出租房屋人均居住面積標準等有關問題的通知》,北京出租房屋應當以原規劃設計的居住空間為最小出租單位,不得改變房屋內部結構分割出租。
儘管政府的相關整治行動不斷,蛋殼等多個長租公寓平台仍然以「打游擊」的方式碰運氣,大量隔斷房「捲土重來」。北京青年報記者曾經報導,有長租公寓平台管家稱,不被舉報就能繼續住,查得不嚴就可以打隔斷。
張歆擔心住到一半因為趕上政府整治而被趕走,因此一再向蛋殼管家強調:「不要隔斷房!」管家給她推薦了一套房源,根據蛋殼公寓app上的介紹,該套房子為兩居室戶型,其中次卧面積為8平方米,不算清潔費等雜費的租金價格為每月1390元。
直到搬進來住了一段時間,在鄰居的提醒下,張歆重新仔細觀察了吊頂的高度,才發現自己其實租的是客廳的隔斷,隔斷用的是厚實的雙層石膏板,面層做法和實體牆一樣,張歆自己從事的就是建築行業,即便是她這樣的從業人士也很難從外表看出來。如今回憶起通過蛋殼租房的經歷,張歆說:「完全是忽悠,就是騙人」。
據多位蛋殼簽約房東回憶,自己租給蛋殼的房子「只要是能打隔斷的都打了隔斷」。楊京就是其中之一,他是老北京人,家中在朝陽區有三套房子,幾年前都出租給了蛋殼,其中兩套二居室打隔斷成為三居室,一套三居室打成四居室。
幾年來,楊京對於蛋殼的模式非常滿意,「每次打款都很準時,房間裝修的也都挺好的。」今年年初疫情時期,蛋殼管家曾打電話給他,以持租率下降為由請求降價,楊京同意了,覺得「人各有難處,應當相互體諒」,但他沒想到,這只是煩心事的開端。據楊京回憶,大部分業主都不願意讓價,並因此與蛋殼發生衝突,業主告到住建委等政府機關後,蛋殼的長租公寓陸續被清查,許多不合規隔斷被拆除。楊京三套房子的隔斷全部被拆除,但收到的租金仍然按之前的合同履行。
也有很多房東和楊京持一樣的看法,他們並不理解拆除隔斷政策的合理性在哪,楊京用「浪費」來形容拆除隔斷的房子。」覺得「毫無意義地空着三四十平米,根本沒有價值,誰也不在客廳呆着。」
前段時間去蛋殼總部時,楊京才知道,疫情期間蛋殼的持租率可能只有20%。他認為,資金鏈的不穩定之外,疫情衝擊和隔斷拆除加速了蛋殼的滅亡。「本來人家能賺錢的生意,拆隔斷一聲令下給人全給徹底毀掉了,徹底不賺錢了。」
年初上市時,蛋殼公寓投資方,執行合夥人劉二海也曾信誓旦旦:「從長租公寓能否賺錢這件事來看,應該是沒有懷疑的,肯定是個賺錢的生意。」
房東與房客
王襟意識到蛋殼出現問題同樣是在10月末,那一次保潔沒有按時上門清潔,王襟第一時間去看了蛋殼的官方微博,當天的官博表示蛋殼運作一切正常,王襟留言了一句「蛋殼挺住」。但兩天之後,他在一些蛋殼租戶維權群看到大家都在分享「無法提現」、「房東上門」等信息,王襟才意識到:蛋殼「快完了」。
群裏負責的蛋殼管家面對租戶投訴始終無動於衷,甚至退出了群聊。在與簽約的蛋殼管家最後的對話中,王襟問:「蛋殼怎麼樣了,我還能繼續租住在這裏嗎?」對方的回覆是:「房東上門了嗎?」之後再無音訊。
12月2日下午,開完公司的組會,同事告訴王襟,「你的房東來電話了」。隨後王襟在自家安裝的小米遠程監控畫面中看到,房東大娘帶着兩個花臂紋身男子進到自己家中。幾分鐘之後,監控畫面黑屏了,王襟心裏發慌,懷疑是監控的插銷被拔掉了,他打電話報了警。警方告訴他,因為房東持有房產證,租戶必須要到現場處理。
監控是十天前買的,那天房東第一次上門,態度斬釘截鐵:「必須在十天之內搬出去,我們準時動工,裝修」,並且以換鎖、斷水斷電為威脅。第二次上門的時候,房東帶了自己的侄子,侄子看起來像社會人士,手臂上布滿紋身,這名侄子甚至搬來一張床,揚言要住進來,對方還故意「透露」:自己白天不上班,晚上要到三四點睡覺,如果王襟和另一名室友不在12月10日之前搬出去,「那就每天來騷擾你們。」
從公司請假回到家門口,警察提醒王襟錄像,他舉着手機進屋轉了一圈,發現浴室的花灑被砸壞了。王襟之前在維權群留意過相關的法律文件,有人提到,房東上門動工已經違反了《刑法》425條私闖民宅的規定,他想讓警察立案,但交涉過程中,王襟感覺「警察一直在幫房東說話」,即便已經看到房間被破壞,警察仍然表示不能立案,還告訴王襟,這樣的案子最近有數百起,最後的結果都是「房東與租戶自己協商」。警察離開的時候,王襟感到非常失望,「當時就是知道後面也沒辦法維權了。」
當天下午,王襟和室友先後跑了居委會和街道辦,一到居委會,房東大娘先大哭起來,控訴道:「你們不搬走是在騷擾我們!你們就沒有父母嗎?你們不會考慮一下,假如是你們的父母,你們還會這樣嗎?」。房東大娘自稱身體不好,有高血壓。房東侄子把王襟拉到一邊,威脅道:「大娘假如要有什麼事,我找你們算賬,你們趕緊求神拜佛吧。」王襟只好低聲下氣地一再道歉。
在街道辦,工作人員表示,可以幫忙與房東協商,讓王襟和鄰居再住上一個半月搬出去。但房東在街道辦拿出了和蛋殼公寓終止合作的合同,「就是10號,最多8天!」
王襟之前關注到,深圳方面已經有了相關政策公告,禁止房東強行斷水斷電。他本來希冀一直拖延住在現在的房子中,直到北京也出台相關公告,「但感覺等不到那一天了」。
折騰了大半天無果,2號晚上回到家,王襟才發現不僅花灑被砸壞,水和電也已經被房東斷掉了,他把手機調成了省電模式,躺在一片漆黑的房子中,王襟感到一種深深的無力感。有人在租戶維權群中分享了一段房東用砸東西換鎖驅逐租戶的短視頻,王襟在下面評論道:「忽然不知道交税的意義何在了」。
網絡上流傳着許多蛋殼房東與蛋殼租戶發生肢體衝突的視頻,一些租戶甚至因此被迫住在樓道里,或真的流浪街頭。據曾經租住在朝陽區的趙磊回憶,自己在蛋殼的合租室友是一個剛剛畢業的女大學生,因為沒有積蓄始終不肯搬出,房東帶着打手上門的時候,女生正在上廁所,對方踹開了廁所的門,還拍了照片以威脅。女生當即報警,但警方協調後也只是口頭警告,女生連夜就搬走了,從此趙磊也不再清楚她的去向。
一名網友在微博上自述蛋殼「爆雷」後的心路歷程,「國家花了那麼多心思培養我的社會主義價值觀,到頭來還不如蛋殼這一課這麼生動,讓我刻骨銘心…」被房東打電話要求付雙份租金後,他一心維權,給市政服務熱線,法律服務熱線,街道辦等工作人員打了若干電話,但對方話裏話外暗示讓他不要衝突,與蛋殼解約,和房東簽新約。這名網友自稱「讀個小20年書,甚至研一還上了一堆馬列中特思修」,但這件事讓他覺得「沒有感受到組織的温暖」,價值取向產生動搖。
留不下的城市
11月27號,一名在蛋殼總部現場維持秩序的工作人員告訴端傳媒,蛋殼的資金鍊斷裂後,她和同事已經兩個月沒有拿到工資,「明天你來我可能就不在了」,她還告訴記者:有很多在蛋殼工作的同事已經辭職回老家,而有的同事自己就租住在蛋殼的房子,境況雪上加霜。另外一位匿名主管人員透露,部門裏在職員工只剩下三個人,其餘現場工作人員都是臨時僱傭來的。
在一份網絡流傳的落款11月28號的蛋殼管家寫給租戶的信中,這名管家稱:「蛋殼公寓目前線下已經沒有員工上班」,「蛋殼公寓已無力對租戶和業主履約,甚至30號開始不復存在」。
找不回的租金讓周興感受到大城市巨大的冷漠。來北京大興工作之前,他曾關注過網上報導的大興火災事件及引發的一系列「北京切除」政策,當時他只覺得這些外來務工人口很可憐,「他們在北京一無所有的時候來建設北京,建設好就開始趕人」。
但這幾年周興逐漸發現,即便有本科乃至研究生學歷的年輕人,如今也面臨着類似的境況。
周興自幼喜歡寵物,在出租屋養了一隻白色的邊牧,體型很大,聰明漂亮,頭上有白色月牙,「會開門,自己下樓遛圈,我在窗口一喊就回來。」
有一天狗在遛彎的時候走丟了,周興到當地派出所請求查看錄像,對方以「找狗不能查監控」的名義拒絕了他,周興彩印了許多懸賞尋狗的傳單,貼在告示欄裏,但是前腳貼後腳就被以「建設文明城市」的理由撕掉了。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周興只能拿着大喇叭沿着街街邊喊,但至今無果。
「大早上七八點左右,一條那麼大的邊牧,在那麼繁華,每一個路口都有那麼多攝像頭的情況下都能丟。文明大興,不知道真文明還是假文明。」他不敢再養寵物,擔心悲劇重演。
「合法地活着,交税,就是在為國家做貢獻。」在北京的一系列遭遇使周興心灰意冷。相較於經濟壓力,蛋殼「爆雷」對周興精神上的打擊更大,研究生畢業兩年攢下的錢,一部分在疫情期間補貼家中,一部分被蛋殼套住,周興如今賬上的存款只有三位數,對他來說,如果被套住的一萬多塊錢拿不回來,會成為一個「心理上跨不過去的坎」,「甚至很多人會像我一樣埋怨政府」。
他本計劃明年向女友求婚,因此節衣縮食積攢彩禮錢和首付,如今結婚變得更加遙遙無期,周興感到一種愈加強烈的異鄉漂泊感。他在朋友圈回憶起小黃車(ofo)至今未退還的押金,感嘆道:「一刀又一刀,這是在割韭菜根呢」。
(文中採訪對象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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