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歲只在眼前,陳健朗神色之間像是藏了一個秘密,「願望或者目標,就是繼續做電影吧。」他希望在四十歲之前能游刃有餘地拍一部完全自編自導的電影。
那些沒說出口的想法無人知曉,如同等待禮物的小孩,未拆開之前不知自己會發現什麼。可能是疫情持續太久,人與人之間慣了保持距離,誰也看不出什麼是他想要的。
金馬獎賽果揭曉也在眼前。陳健朗執導的第一部劇情長片《手捲煙》獲得七項提名,和《日子》、 《消失的情人節》、 《同學麥娜絲》、《親愛的房客》等台灣電影爭奪最佳劇情長片。在香港觀眾看來,關注《手捲煙》也因為它是「首部劇情電影計劃」第四屆大專組的得獎作品。此計劃前幾屆得獎作品如《一念無明》、《點五步》、《淪落人》、《G殺》、《金都》或者收穫口碑,或者得到大獎,或者贏了票房,也或兼有之,重新喚起了一些觀眾對本地製作的熱情。
《手捲煙》項目在2018年獲獎,劇本改了二十多稿,直到今年才在疫情下開拍。陳健朗說,如果再押後不知道還會遇到怎樣的情況,也不知道疫情會怎樣變化。演員的檔期已經全部談好,台前幕後經過商討,大家一致同意照計劃拍攝,「因為大家會更加小心,安全措施一定做足,反而這件事令我們更有凝聚力,更團結。」
傳媒及影迷關於「首部劇情電影計劃」的討論,總是離不開資源配置。有說《手捲煙》成本不高,陳健朗點點頭說,真的不多,「拍到嘔血。」男主角林家棟零片酬出演,談好之後再從票房分紅,聽來似乎與黃秋生出演《淪落人》的模式相似。
資源所限,《手捲煙》整部戲拍了18組,在重慶大廈的戲份只拍了一組。2009年明報採訪許鞍華,她說自己出道時,一部時裝戲拍35組,武打或古裝片拍50到70組。如今的本地製作資金不夠,人人在講。有電影業前輩批評這種現象,也有年輕導演為工作人員的付出滿懷歉意和感激。電影工業北移之後,本地電影製作缺少資金支持彷彿已是共識。問陳健朗是與不是,「少少啦。」
大概被問到資源如何缺乏已經太多次,問到厭了。
「不是問到厭,這沒有辦法,無可避免。」
「我喜歡杜琪峯的電影,」還沒問,他就認了。
陳健朗想拍一套「香港」電影,他指的是具備那些他所喜愛又能代表香港的元素。杜琪峯電影中的兄弟情義,黑幫故事,無形之中刻在陳健朗的記憶裏。他想要寫一段男人之間盡在不言中的情誼,「我想到一些讓我興奮的畫面和感覺,就把它們都寫了下來。」
《手捲煙》是一部有復古意味的黑幫片小品,男主角關超(林家棟)是一名退伍華籍英軍,金融風暴欠下巨債,不得已用各種手段謀生。因為誤會,他的命運與南亞裔小毒販文尼(Bipin Karma)綁在一起,夾在地頭蛇大口泰(袁富華)與台灣黑幫竹昇(太保)之間,試圖渡過難關。
小時候,陳健朗對香港電影的感覺是不怕死,如何努力也要做到,咬緊牙關也要做給大家看,「有一種鍥而不捨的力量,令人感覺到那種辛苦是值得的。但後來慢慢便消失了這種蠻勁,我認為對我的電影來說,(這種蠻勁)是需要的。」他相信蠻勁代表了他本身內在的某種東西。
陳健朗拍過的幾齣短片中,多少有這樣相似的氣質。《阿信的故事》 、《美濃七日》和《1349成魔之路》這些短片中,陳健朗鏡頭中的男主角都是一個沉默寡言,我行我素,在生活中逆行的獨狼。也如同《手捲煙》中的林家棟,堅持自己的價值觀,做事有古怪的標準,不屑於解釋自己。這些故事裏的主角,最後都找到了自己追求或失落的一部分。
「我並不是對尋找自我的主題特別有興趣,藝術創作根本是不斷尋找的過程,所有的創作皆是。不論是畫畫或是攝影,都是一個尋找的過程。」創作的過程本身才是在尋找自己,「你以為找到了自己,但什麼是自己?這一刻的自己,還是下一刻的自己?」
「也許可以說現在的我可能找到了我想要的,例如是價值觀或看法,但難免明天的我會改變,一年後的我也會改變。因此便要不停尋找。如果很快便認為自己找到了,其實也許是假的。」
陳健朗中學時並沒有打算讀電影,他喜歡的是戲劇表演,想做舞台劇。因緣際會下入了香港城市大學修讀電影,才真正接觸電影和執行製作。從城大畢業後加入製作公司拍廣告,也並非戲劇創作。直到2013年,陳果發掘他加入《那夜凌晨,我坐上了旺角開往大埔的紅Van》一片,扮演小說中的「潮童一」。「那時才開始正式了解電影背後的創作,」他說。
之後他接演了各式各樣的不良少年角色,「我不是刻意自薦這一種類型,也很渴望變化的,」他像是有些不好意思,「說起來也有點慚愧,最初喜歡表演的起點,因為做舞台劇的時候,你會很享受觀眾注視你那種歡呼,完成之後聽到那些掌聲很滿足。」陳健朗曾經追求那一剎那的滿足感,他形容當時的自己很「低B」,「因為並不是在享受創作。」
回看自己的大學階段,「當時很多都不懂,只知道好看的就多看,好玩的就多做,不太有自己的想法。」畢業之後慢慢有了社會經歷,與不同的人合作之後,陳健朗開始思考自己該如何做一個創作者,應該追求甚麼。
提到過去的自己,陳健朗常常語帶保留,「我也不是否定過去的自己,而是要接受。接納曾經的自己,才能想像將來的自己。否定過去的自己,又要如何開拓不同的自己呢?」
他選擇用一種抽象的方式來講述自己找到樂趣的過程,「人好像總是習慣從一個角度看事情,很多時候二元對立,黑白分明。但如果我的視點,或者我的尺放在中間,那就是灰色,向不同顏色靠近,深淺也會變化。」在不同的角色創作中,陳健朗每次都學習如何用一個新視角去看待一件事,這個練習的過程讓他逐漸開始享受創作本身,「如果人生永遠都由單一角度看東西會很無聊。一張櫈其實也有許多可能性。」
做不同崗位的工作對他做導演很有幫助,「電影始終是集體創作。一個人有多厲害,也只能呈現自己一人有多厲害,」陳健朗不認同不斷「問候人老母」的工作氣氛,「只是想做好工作,不懂便去學、去教。我認為罵人文化可能要改善,你可以做霸權式的導演,但你想成為那種人嗎?那我認為尊重也許是源於恐懼,你想別人真心尊重你,還是因為恐懼而尊重你。你用恐懼去控制別人的思想是沒有意思的,但別人打從心底想幫你是另一回事。」他追求集體創作,而不是命令。
收看金馬獎入圍記招後,陳健朗鬆了一口氣,「大家那麼投入,拿到提名好像對大家有所交代。」
《手捲煙》角色設置最核心的是關超和文尼,兩個人一個決斷乾脆,一個猶疑怕事,也是刻意為之。這樣的設定與電影中兩個人的互動的確很容易讓人聯想到香港過去聞名的類型電影,他想要重現這些根植於腦海的畫面。陳健朗喜歡香港那時候的電影,「我喜歡復古,也喜歡一些舊的事物和舊的場景。舊的東西是有它的歷史和底蘊。新的東西好像已經很多了。」
電影第一個場景,在沙頭角紅花嶺拍,「在做對華藉英軍做資料搜集時,發現這原來是一個華籍英軍常常執行任務的地方。那個時期曾經有一段偷渡潮,我想要這些軍人出任務時的表現來展示他們軍人的自我認同和優越感的執著。當他們不能去英國,要做回草根階層,他們的想法上會有落差。」
陳健朗並非對華籍英軍這個群體的故事有興趣,「我要給角色身份一個背景。但也不是每個人都知道從前有華人當兵,但現在香港人不用當兵了,有駐港部隊駐守。我們應該知道曾經的歷史。某程度上,香港也有不同的變化,經歷過不同的管治,這是一個歷史的陳述。」
他認為故事的其中一個內核是表達角色的身份認同和共融,「香港一直都是中西合璧、文界匯聚的地方,有不同在香港出生的人,也許他們的原生血統來自巴基斯坦或印度,或南亞種族,但他在香港出世,他是不是一個香港人?他處於一個什麼的定義?最初的想法是『兩邊不是人』,但其實到最後『兩邊都是人』,不論在哪裏你也可以做到一個人,都是取決於自己的心態。」
扮演文尼的 Bipin Karma 是素人,本身在HKDI修讀影像創作,「他本身不是志向做演員,但我認為他很適合。」陳健朗找他傾談,講明自己的看法,「他一開始有一些顧慮,會不會我是借助了他的膚色去『抽水』,其實不是。我想表達的是香港人如何共處,如何共存。他們也有香港身份證。」
在如今的環境,要討論何為「香港人」這個定義有些複雜。
「是比較複雜,需要每個人自己去解答。但這個意涵在電影裏是直接的。」
戲中有一幕,林家棟扮演的關超要在山上與人交易。陳健朗很堅持要有霧這個意象,拉大隊上了飛鵝山。
「我想說他是徘徊迷陣,霧裏重生。那個霧是想表達他從霧裏走回來,是有一個象徵意義:他解決所有困難,可以離開了。你以為離開了這個迷陣,其實不是的,真正的危機尚未發生。」他希望製造一個意象,給予角色一個希望,「因為人是要有希望,才能不斷向前走。」尤其也希望戲中的草根和邊緣人也找到希望。
陳健朗說自己不是在有錢家庭長大,希望用基層的角度去講基層的故事。「冠冕堂皇的一面有些主流電影大家看已經足夠了,我不是最擅長這些,無謂去做。雖然資料搜集也能做到,但你不是本身成長背景或文化根基上去真心寫出劇本。」如果不是自己感受到興奮,他說他寫不出劇本,「每個人感覺不同,例如我喜歡食辣,我對辣的興奮程度就巳不同,如果你不喜歡吃辣,我描述到這碗麵怎樣辣你也不會感到興奮。」
《手捲煙》先在香港亞洲電影節登陸。陳健朗做好了這碗麵,要開始面對觀眾,「反應一定有正反,面對正面意見不要驕傲,面對負面意見,如果是好的,也要吸收。我用盡所有精力去做這碗辣麵,我已說明內裏有辣椒。如果你不喜歡或是不想看,那麼我不能強迫你。但如果你有興趣,那便願者上鉤,你來看吧。但你之後才告訴我,你吃這碗辣麵的時候,覺得有什麼調整空間,或有什麼好。每個人都有不同喜好,聆聽別人的意見也有取捨和思考過程。」
說起遺憾,陳健朗說已盡力,就不後悔了,他不算是一個完美主義者,「見到自己有不足,會想下次拍攝的時候能不能改善。我想讓自己進步,不過那時的自己已經盡了力。我們回頭看會覺得從前的自己很白癡。但那一刻就算逼自己也只有那一刻的能力。」嬰兒時代的我們只懂得爬行。
籌備《手捲煙》的這幾年,時間訓練了陳健朗的耐性,「我本身是沒有耐性的,但準備這部電影便佔用了我三年,亦是一個提醒便是你要付出時間。」他覺得每個人性格上的缺陷各不同,往往會碰到相應的試煉,「你越是在某些地方不擅長,那些問題便會不斷出現,你每次解決可能覺得很煩,其實也正是要提醒你,你會否轉另一心態去面對這件事。」
大概,每個人都有他獨有的成長故事。
Hair : Peter Cheng Hair
錄音整理:吳芷榕
搶不到票,希望能早點在戲院看到這部作品
陳健朗感覺上好像《紙房子》的“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