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手卷烟》导演陈健朗:你以为找到了自己,但什么是自己?

陈健朗想将自己喜爱的元素放进第一部长片里——曾在香港电影中随处可见的兄弟情谊。
《手卷烟》导演陈健朗。
第57屇金马奖 台湾 香港 电影 风物

三十岁只在眼前,陈健朗神色之间像是藏了一个秘密,“愿望或者目标,就是继续做电影吧。”他希望在四十岁之前能游刃有余地拍一部完全自编自导的电影。

那些没说出口的想法无人知晓,如同等待礼物的小孩,未拆开之前不知自己会发现什么。可能是疫情持续太久,人与人之间惯了保持距离,谁也看不出什么是他想要的。

金马奖赛果揭晓也在眼前。陈健朗执导的第一部剧情长片《手卷烟》获得七项提名,和《日子》、 《消失的情人节》、 《同学麦娜丝》、《亲爱的房客》等台湾电影争夺最佳剧情长片。在香港观众看来,关注《手卷烟》也因为它是“首部剧情电影计划”第四届大专组的得奖作品。此计划前几届得奖作品如《一念无明》、《点五步》、《沦落人》、《G杀》、《金都》或者收获口碑,或者得到大奖,或者赢了票房,也或兼有之,重新唤起了一些观众对本地制作的热情。

《手卷烟》项目在2018年获奖,剧本改了二十多稿,直到今年才在疫情下开拍。陈健朗说,如果再押后不知道还会遇到怎样的情况,也不知道疫情会怎样变化。演员的档期已经全部谈好,台前幕后经过商讨,大家一致同意照计划拍摄,“因为大家会更加小心,安全措施一定做足,反而这件事令我们更有凝聚力,更团结。”

传媒及影迷关于“首部剧情电影计划”的讨论,总是离不开资源配置。有说《手卷烟》成本不高,陈健朗点点头说,真的不多,“拍到呕血。”男主角林家栋零片酬出演,谈好之后再从票房分红,听来似乎与黄秋生出演《沦落人》的模式相似。

资源所限,《手卷烟》整部戏拍了18组,在重庆大厦的戏份只拍了一组。2009年明报采访许鞍华,她说自己出道时,一部时装戏拍35组,武打或古装片拍50到70组。如今的本地制作资金不够,人人在讲。有电影业前辈批评这种现象,也有年轻导演为工作人员的付出满怀歉意和感激。电影工业北移之后,本地电影制作缺少资金支持仿佛已是共识。问陈健朗是与不是,“少少啦。”

大概被问到资源如何缺乏已经太多次,问到厌了。

“不是问到厌,这没有办法,无可避免。”

 陈健朗。
陈健朗。

“我喜欢杜琪峯的电影,”还没问,他就认了。

陈健朗想拍一套“香港”电影,他指的是具备那些他所喜爱又能代表香港的元素。杜琪峯电影中的兄弟情义,黑帮故事,无形之中刻在陈健朗的记忆里。他想要写一段男人之间尽在不言中的情谊,“我想到一些让我兴奋的画面和感觉,就把它们都写了下来。”

《手卷烟》是一部有复古意味的黑帮片小品,男主角关超(林家栋)是一名退伍华籍英军,金融风暴欠下巨债,不得已用各种手段谋生。因为误会,他的命运与南亚裔小毒贩文尼(Bipin Karma)绑在一起,夹在地头蛇大口泰(袁富华)与台湾黑帮竹升(太保)之间,试图渡过难关。

小时候,陈健朗对香港电影的感觉是不怕死,如何努力也要做到,咬紧牙关也要做给大家看,“有一种锲而不舍的力量,令人感觉到那种辛苦是值得的。但后来慢慢便消失了这种蛮劲,我认为对我的电影来说,(这种蛮劲)是需要的。”他相信蛮劲代表了他本身内在的某种东西。

陈健朗拍过的几出短片中,多少有这样相似的气质。《阿信的故事》 、《美浓七日》和《1349成魔之路》这些短片中,陈健朗镜头中的男主角都是一个沉默寡言,我行我素,在生活中逆行的独狼。也如同《手卷烟》中的林家栋,坚持自己的价值观,做事有古怪的标准,不屑于解释自己。这些故事里的主角,最后都找到了自己追求或失落的一部分。

“我并不是对寻找自我的主题特别有兴趣,艺术创作根本是不断寻找的过程,所有的创作皆是。不论是画画或是摄影,都是一个寻找的过程。”创作的过程本身才是在寻找自己,“你以为找到了自己,但什么是自己?这一刻的自己,还是下一刻的自己?”

“也许可以说现在的我可能找到了我想要的,例如是价值观或看法,但难免明天的我会改变,一年后的我也会改变。因此便要不停寻找。如果很快便认为自己找到了,其实也许是假的。”

陈健朗。
陈健朗。

陈健朗中学时并没有打算读电影,他喜欢的是戏剧表演,想做舞台剧。因缘际会下入了香港城市大学修读电影,才真正接触电影和执行制作。从城大毕业后加入制作公司拍广告,也并非戏剧创作。直到2013年,陈果发掘他加入《那夜凌晨,我坐上了旺角开往大埔的红Van》一片,扮演小说中的“潮童一”。“那时才开始正式了解电影背后的创作,”他说。

之后他接演了各式各样的不良少年角色,“我不是刻意自荐这一种类型,也很渴望变化的,”他像是有些不好意思,“说起来也有点惭愧,最初喜欢表演的起点,因为做舞台剧的时候,你会很享受观众注视你那种欢呼,完成之后听到那些掌声很满足。”陈健朗曾经追求那一刹那的满足感,他形容当时的自己很“低B”,“因为并不是在享受创作。”

回看自己的大学阶段,“当时很多都不懂,只知道好看的就多看,好玩的就多做,不太有自己的想法。”毕业之后慢慢有了社会经历,与不同的人合作之后,陈健朗开始思考自己该如何做一个创作者,应该追求什么。

提到过去的自己,陈健朗常常语带保留,“我也不是否定过去的自己,而是要接受。接纳曾经的自己,才能想像将来的自己。否定过去的自己,又要如何开拓不同的自己呢?”

他选择用一种抽象的方式来讲述自己找到乐趣的过程,“人好像总是习惯从一个角度看事情,很多时候二元对立,黑白分明。但如果我的视点,或者我的尺放在中间,那就是灰色,向不同颜色靠近,深浅也会变化。”在不同的角色创作中,陈健朗每次都学习如何用一个新视角去看待一件事,这个练习的过程让他逐渐开始享受创作本身,“如果人生永远都由单一角度看东西会很无聊。一张櫈其实也有许多可能性。”

做不同岗位的工作对他做导演很有帮助,“电影始终是集体创作。一个人有多厉害,也只能呈现自己一人有多厉害,”陈健朗不认同不断“问候人老母”的工作气氛,“只是想做好工作,不懂便去学、去教。我认为骂人文化可能要改善,你可以做霸权式的导演,但你想成为那种人吗?那我认为尊重也许是源于恐惧,你想别人真心尊重你,还是因为恐惧而尊重你。你用恐惧去控制别人的思想是没有意思的,但别人打从心底想帮你是另一回事。”他追求集体创作,而不是命令。

收看金马奖入围记招后,陈健朗松了一口气,“大家那么投入,拿到提名好像对大家有所交代。”

 陈健朗。
陈健朗。

《手卷烟》角色设置最核心的是关超和文尼,两个人一个决断干脆,一个犹疑怕事,也是刻意为之。这样的设定与电影中两个人的互动的确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香港过去闻名的类型电影,他想要重现这些根植于脑海的画面。陈健朗喜欢香港那时候的电影,“我喜欢复古,也喜欢一些旧的事物和旧的场景。旧的东西是有它的历史和底蕴。新的东西好像已经很多了。”

电影第一个场景,在沙头角红花岭拍,“在做对华借英军做资料搜集时,发现这原来是一个华籍英军常常执行任务的地方。那个时期曾经有一段偷渡潮,我想要这些军人出任务时的表现来展示他们军人的自我认同和优越感的执着。当他们不能去英国,要做回草根阶层,他们的想法上会有落差。”

陈健朗并非对华籍英军这个群体的故事有兴趣,“我要给角色身份一个背景。但也不是每个人都知道从前有华人当兵,但现在香港人不用当兵了,有驻港部队驻守。我们应该知道曾经的历史。某程度上,香港也有不同的变化,经历过不同的管治,这是一个历史的陈述。”

他认为故事的其中一个内核是表达角色的身份认同和共融,“香港一直都是中西合璧、文界汇聚的地方,有不同在香港出生的人,也许他们的原生血统来自巴基斯坦或印度,或南亚种族,但他在香港出世,他是不是一个香港人?他处于一个什么的定义?最初的想法是『两边不是人』,但其实到最后『两边都是人』,不论在哪里你也可以做到一个人,都是取决于自己的心态。”

扮演文尼的 Bipin Karma 是素人,本身在HKDI修读影像创作,“他本身不是志向做演员,但我认为他很适合。”陈健朗找他倾谈,讲明自己的看法,“他一开始有一些顾虑,会不会我是借助了他的肤色去『抽水』,其实不是。我想表达的是香港人如何共处,如何共存。他们也有香港身份证。”

在如今的环境,要讨论何为“香港人”这个定义有些复杂。

“是比较复杂,需要每个人自己去解答。但这个意涵在电影里是直接的。”

陈健朗。
陈健朗。

戏中有一幕,林家栋扮演的关超要在山上与人交易。陈健朗很坚持要有雾这个意象,拉大队上了飞鹅山。

“我想说他是徘徊迷阵,雾里重生。那个雾是想表达他从雾里走回来,是有一个象征意义:他解决所有困难,可以离开了。你以为离开了这个迷阵,其实不是的,真正的危机尚未发生。”他希望制造一个意象,给予角色一个希望,“因为人是要有希望,才能不断向前走。”尤其也希望戏中的草根和边缘人也找到希望。

陈健朗说自己不是在有钱家庭长大,希望用基层的角度去讲基层的故事。“冠冕堂皇的一面有些主流电影大家看已经足够了,我不是最擅长这些,无谓去做。虽然资料搜集也能做到,但你不是本身成长背景或文化根基上去真心写出剧本。”如果不是自己感受到兴奋,他说他写不出剧本,“每个人感觉不同,例如我喜欢食辣,我对辣的兴奋程度就巳不同,如果你不喜欢吃辣,我描述到这碗面怎样辣你也不会感到兴奋。”

《手卷烟》先在香港亚洲电影节登陆。陈健朗做好了这碗面,要开始面对观众,“反应一定有正反,面对正面意见不要骄傲,面对负面意见,如果是好的,也要吸收。我用尽所有精力去做这碗辣面,我已说明内里有辣椒。如果你不喜欢或是不想看,那么我不能强迫你。但如果你有兴趣,那便愿者上钩,你来看吧。但你之后才告诉我,你吃这碗辣面的时候,觉得有什么调整空间,或有什么好。每个人都有不同喜好,聆听别人的意见也有取舍和思考过程。”

说起遗憾,陈健朗说已尽力,就不后悔了,他不算是一个完美主义者,“见到自己有不足,会想下次拍摄的时候能不能改善。我想让自己进步,不过那时的自己已经尽了力。我们回头看会觉得从前的自己很白痴。但那一刻就算逼自己也只有那一刻的能力。”婴儿时代的我们只懂得爬行。

筹备《手卷烟》的这几年,时间训练了陈健朗的耐性,“我本身是没有耐性的,但准备这部电影便占用了我三年,亦是一个提醒便是你要付出时间。”他觉得每个人性格上的缺陷各不同,往往会碰到相应的试炼,“你越是在某些地方不擅长,那些问题便会不断出现,你每次解决可能觉得很烦,其实也正是要提醒你,你会否转另一心态去面对这件事。”

大概,每个人都有他独有的成长故事。

Hair : Peter Cheng Hair
录音整理:吴芷榕

读者评论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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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搶不到票,希望能早點在戲院看到這部作品

  2. 陳健朗感覺上好像《紙房子》的“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