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本篇文章為 2020 年 7 月 30 日端小聚「雲端旅行到飛地」的文字版本,由當日講者李易安改寫講稿而成。
我最初之所以關注起飛地,是因為曾在 2009 年——也就是柏林圍牆倒塌二十週年那年,進行過一場「鐵幕之內的旅行」。當時我從台灣的基隆港出發,先乘船到馬祖,再循小三通從福州上岸,接著搭乘火車橫越了整個歐亞大陸,最後在旅途的終點柏林下車。
在柏林時,我拿著在網路上找到的舊地圖,沿著已經拆除的圍牆憑弔冷戰,才突然意識到一個事實:原來柏林圍牆並不是「一堵牆」、將東德與西德分隔在了牆的「兩邊」,而更像是錢鍾書《圍城》裏的城牆、或監獄外的圍牆,是將整個西柏林包覆在內的。
我原本以為,東/西柏林之間的界線,就是東/西德本土的界線——柏林之所以會被拆成兩半,大概就是因為它正好落在東/西德的國界上吧?然而事實並非如此。實際上,同盟國於二戰後除了將德國拆成兩半之外,也將具有特殊意義、卻位在東德境內的首都柏林,拆分成了「西佔區」和「蘇佔區」;後來「西佔區」跟著西德成為德意志聯邦共和國的領土,因此才會被東德緊密地包圍著。
也正是因為如此,美國總統甘迺迪才會在柏林圍牆完工後兩年,親自前往西柏林對群眾演說、為被共產世界包圍的西柏林市民打氣,因而留下了那場知名的演說:〈我是一個柏林人〉(Ich bin ein Berliner);在甘迺迪的講稿裏,西柏林是一座自由的孤島(island of freedom),因而也是「自由世界」在「共產世界」中的一小塊飛地。
那是我第一次認識飛地,也開啟了我對世界上各個飛地的探尋之旅,至今仍未結束。
不過,在開啟一篇關於「飛地」的文章之前,我們首先得回過頭來談談:什麼是飛地?
大部分香港讀者應該都聽過:尖沙咀的重慶大廈偶爾會被稱為「南亞飛地」,進到裏頭很難不會有置身印度之感;台灣讀者則可能知道,位於新北中和、有不少緬甸人聚集的華新街,也是埋藏在尋常街區中的一隅「族裔飛地」,經常被稱作「緬甸街」。在這些脈絡中,飛地指的都是一個在文化上自成一格、和周遭主流社會有所區隔的少數族群聚居區。
然而本文所討論的「飛地」,並不是像重慶大廈或華新街這樣的地方,而是政治意義上的飛地,亦即「主權飛地」。
在較為嚴謹的學術討論之中,牽涉國家主權的飛地種類十分繁雜,而在英文語境之中,「飛地」一詞又有兩種稱法(exclave 與 enclave),本文並不打算深入釐清,但接下來討論的幾個飛地案例,基本上都符合飛地最通俗、最籠統的定義:一個國家位於他國境內的領土。這個定義聽起來有些拗口,但如果你把字面上的意義放到地圖上來看,就顯得十分傳神了:飛地,其實真的就像一個國家「飛」到另一個國家裏的領地。
很有意思的是,雖然講的是同個東西,但英文和中文卻各自使用了非常不同的方式來表達「飛地」的概念:英文的「exclave」與「enclave」,字根都是源於拉丁文的「-clave」,原意為「封鎖」,顯然更注重飛地「被包圍、被圍繞」的特性;而中文的「飛地」則可能是和製漢語,來自日文詞彙「飛び地」,更強調「從母體/母國飛出去」的概念。
今日碩果僅存的飛地,其實就是一個個活化石,它們大部分都是由這些「點狀領土」演變而來的東西,並提醒了我們,人類對於「國家」、「領土」、「共同體」這類政治概念,其實曾經有過非常不一樣的想像。
為何我們要關注飛地?
不過在飛地的範疇裏,名聞遐邇的柏林稱得上是個例外——因為今日世上仍存的飛地,大部分都是些默默無名的小地方。比如德國位於瑞士境內的布辛根(Büsingen),又比如亞塞拜然(港譯阿塞拜疆)的納希契凡(Nakhchivan);不要說聽過「飛地」這種概念了,這些地名恐怕都沒幾個人叫得出口。
如此說來,飛地究竟有何重要性,值得我們多看兩眼呢?事實上,它們除了作為地圖上的「奇觀」之外,還有很多迷人、有趣的內涵值得我們去探索。
比方說,我們今天已經習慣,「國家」就是一個有明確疆域範圍的實體,國界範圍內的每一寸土地,都是均質的國土,猶如電腦語言的二元系統一般,「不是 1,就是 0」,「不是我國領土,就一定是他國領土」,而這些明確的國界,也幫助著我們憑藉地理空間來想像國家。然而在沒有衛星空照圖、地理測量工具的時代裏,「國界」其實原本是由那些效忠君王的一個個領地或莊園組成的。
換言之,從前的國界,與其說是「一條線」,倒不如說是由「許多個點」組成的模糊概念。我們今日可以憑藉有形的土地,去想像國家主權伸張的範圍,但在從前,真正構成「主權」範圍的,其實是那些無形的臣屬關係以及納稅義務。
就此而言,今日碩果僅存的飛地,其實就是一個個活化石,它們大部分都是由這些「點狀領土」演變而來的東西,並提醒了我們,人類對於「國家」、「領土」、「共同體」這類政治概念,其實曾經有過非常不一樣的想像。
然而到了今日,這些飛地也往往是很令人頭痛的存在:統治者得想辦法經過別國領土、才能為自己的國民提供公共服務;住在飛地裏的人,如果要去上學、去政府機關辦事,可能也必須經過別國領土才能完成。
不過,飛地遠離母國的特性,有時也是一種優點。2017 年,當加泰隆尼亞正在舉行獨立公投時,西班牙警方在各地阻礙公投,而位於法國境內的加泰隆尼亞小鎮伊比亞(Llívia)就是少數可以不被打擾、安心投票的地方,因為西班牙警察無法穿越法國領土執法。
所以不難想見的是,隨著「民族國家體制」的鞏固,統治者也愈來愈無法容忍國界、主權範圍的含糊不清,而這些麻煩的飛地也註定會慢慢消失。其中,位於印度和孟加拉之間的庫奇比哈爾(Cooch Behar)原本就是世界上規模最大的飛地群,卻已經在印、孟雙方歷時數十年的談判之後,於 2015 年透過「領土交換」的方式,正式在地圖上消失。
你也可以想見,今日仍存的飛地案例往往充滿了故事。比方說:這些飛地,當年是在什麼情況下被創造出來的呢?為何明明知道飛地管治困難、容易引起爭議,牽涉其中的政府卻依然願意讓飛地保留至今呢?飛地裏的居民,又是如何在日常生活之中與國界共處的呢?
以下,我們選擇了幾個飛地案例、並進行了簡單的分類——它們有些今日仍存、有些則已走入了歷史,有些規模龐大、有些則只有兩個籃球場大,卻都反映了人類對於共同體想像的執拗、困惑與流變。
庫奇比哈爾飛地群:世界唯一「不能轉彎的十字路口」
首先,就讓我們先回過頭來談談,今日已經消失的庫奇比哈爾(Cooch Behar)飛地群。
位於印度東北部的西孟加拉邦(West Bengal State)以及孟加拉的朗普爾區(Rangpur District)之間的庫奇比哈爾飛地群,可以說,就是人類從舊政治體制,邁入民族國家體系的一個空間註腳。
時間回到二戰結束之後,英國人終於放手讓印度獨立,而原本的英屬印度,則分裂成了印度與巴基斯坦。
位在印巴邊界上的庫奇比哈爾地區,過去曾分屬庫奇比哈爾土邦(統治階層信奉印度教)和蒙兀兒帝國的朗普爾(以穆斯林為主體)管轄,有些村子效忠前者、有些則是後者。
在英屬印度的年代,分屬不同土邦並不是太大的問題,畢竟這些領主不論高矮胖瘦,總歸都是英國統治的「代理人」;但在印度和巴基斯坦各自成為主權國家之後,原本沒人在意的國界,便突然成了需要錙銖必較的爭議。
在政治協商的運作、以及宗教認同的影響之下,曾經屬於蒙兀兒帝國的朗普爾選擇加入了東巴基斯坦(亦即孟加拉的前身)、庫奇比哈爾土邦則併入了印度的西孟加拉邦,而庫奇比哈爾的各個村莊,基本上就依據過去的效忠關係,各自成了印度和東巴基斯坦的領土,導致其中一些村子,落在了國界的另一邊、成為飛地。
根據統計,在領土交換之前,印度這側一共有 71 個屬於孟加拉的飛地,而孟加拉這邊則有 102 個印度飛地;有些飛地裏,甚至還包覆著另一個國家的飛地,層層疊疊得猶如俄羅斯套娃一般。在這些飛地還沒消失的年代裏,世界上唯一一個「飛地裏的飛地裏的飛地」(亦即「三級飛地」)也位在這裏,面積只有 0.007 平方公里,僅比一個標準足球場大一些。
這些飛地有些只存在地圖上,在實體空間中完全看不出來;有些雖然有實際的地樁標記,卻沒有圍籬或邊檢,人們可以自由穿梭;也有些用鐵絲網圍了起來,光是出去買個菜,可能都得非法越境、賄賂邊檢。由於出入困難、公共服務匱乏,不少住在飛地裏的居民持續生活在赤貧之中;曾有報導指出,由於有些飛地沒有供電,村民甚至必須將手機「走私」出境到隔壁的村莊,才能充電。
然而這些荒謬種種,都已在 2015 年 7 月 31 日的午夜,正式成為了歷史。
經歷數十年的談判磋商之後,印度和孟加拉雙方終於決定「交換」各自的一百多個飛地——簡單來說,就是拿著橡皮擦,沿著印度和孟加拉的主要邊界,一路將兩側的飛地給通通擦掉。
不過這個領土交換協議中有個漏網之魚,並沒有隨著協議進行交換,至今仍是孟加拉在印度境內的領土,名叫達哈格蘭(Dahagram),也曾是邊境上人口最多的飛地村莊之一。
達哈格蘭由幾個小村莊組成,散落在河岸上平坦的農地上,距離孟加拉本土不遠,只被一條印度公路切割開來。為了解決飛地居民來往母國的交通問題,印度於 1992 年在達哈格蘭與孟加拉本土最靠近的地方,將一條窄窄的線形土地租給了孟加拉,充作溝通飛地的小小開口,稱之為「汀畢哈廊道」(Tin Bigha Corridor)。
在實體空間之中,這條廊道和印度公路的交錯處,理所當然地產生了一個十字路口。不過就抽象的意義而言,那裏其實更像兩座交疊的高架橋,彼此只是在空間上重疊,並沒有真正的交會,因為那裏並非邊境口岸,也沒有邊檢站——孟加拉人永遠只能從孟加拉直走到孟加拉,印度人永遠只能從印度直走到印度;任何人就算持有孟加拉簽證,也不可能在這個路口左轉或右轉,從印度進入孟加拉。
這條借來的廊道,就和附近曾經存在的數百個飛地一樣,既真實、又虛幻,而這個路口,也可能是全世界唯一一個只能直走、不能左右轉的十字路口,既荒謬、又嚴肅。
荷蘭-比利時的巴爾勒:不只沒有消失,還能吸引觀光客的飛地
相形之下,位於荷蘭和比利時交界處的巴爾勒(Baarle),就顯得幸運很多。
從地圖上看,巴爾勒這座小鎮就像一塊斑駁的拼布,在荷蘭管轄的領土上,縫上了十多塊比利時的飛地,而有些比利時飛地之中,又包夾著幾個荷蘭的飛地;這些飛地的形狀並不規則,和街道、街廓的形狀也沒有關係,因此時常造成建築物被國界穿過的現象。
巴爾勒飛地群的成因,同樣和「封建制度」有關:從十二世紀開始,該地區便一直分別在不同的地方領主之間來回流轉,並於十六世紀荷蘭獨立時,分別成為荷蘭共和國與哈布斯堡王朝/西班牙的領土,最後又分別落入了荷蘭與比利時的轄區。數百年來,該地區周邊的國家雖然簽訂了多次定界條約,但巴爾勒飛地群卻陰錯陽差地留存了下來。
季辛吉曾在《大外交》(Diplomacy)中提及,在過去歐洲國家之間的協約裏,邊界重劃的目的,基本上都是為了維持各國間的權力平衡(balance of power)、不讓任何一國過度坐大,然而被國界重劃影響到的邊境居民的感受和意願,在談判過程中卻往往會被棄之不顧。
現在回看,巴爾勒的荷蘭居民和比利時居民恐怕也沒想到,當年他們祖先無法置喙的國際協議,今日卻成了觀光的賣點:當地市政府曾出版以飛地為主題行程的觀光手冊,並在鎮上以「+」字號標出飛地的界線,讓遊客按圖索驥。
原來,居民不只能夠與飛地共存,有時還可以把飛地種成一棵亮晃晃的搖錢樹。
事實上,巴爾勒的案例也證明了一件事:飛地要能保存下來,最重要的其中一個前提,便是國界不能為日常生活造成太多影響。早在《申根協定》(The Schengen Agreement)簽訂之前,荷比雙方的巴爾勒政府便有相關協議,確保小鎮居民的移動不致受到國界的影響(並讓這裏成了走私貿易的漏洞);《申根條約》簽訂之後,荷、比之間的國界,在日常生活中更是幾乎無法察覺。
然而這些飛地自然不是沒有作用。由於荷比兩國稅制不同,而當地政府又依據大門所在國來決定建物國籍,因此有些正好位在界線上的建築物,會在邊界兩側各開一個門,讓業主依據需求選擇要登記在哪個門牌地址之下。亦有傳言指出,由於荷比兩國對餐廳營業時間的規範不同,因此有些落在界線上的餐廳,會在法定營業時間結束之後,要求顧客坐到另外一邊,繼續營業。
就連比利時在飛地裏的政府機構,也都在門口的草地上,刻意用花圃劃出了界線,像是深怕人們忘了國界、忘了飛地一般。
祖先選錯邊?阿拉伯半島上的飛地
不過飛地為人類帶來的,也不是只有苦痛和驚喜而已;對於住在阿拉伯半島上的馬德哈(Madha)的居民而言,或許更多是感到懊悔的。
位於阿聯酋(United Arab Emirates)境內的馬德哈,其實是阿曼(Oman)的領土,然而從小鎮外屬於阿聯酋的高速公路轉進來時,除了手機的電信供應商會傳來「歡迎來到阿曼」的訊息之外,你幾乎感受不到自己已經進入了另一個國家——黃棕色的漠原依舊、貧瘠的山丘依舊;既沒有邊境檢查站、也沒有鐵絲網。
和荷蘭/比利時的巴爾勒相比,馬德哈成為飛地的原因似乎「民主」多了。
據說,該地區的部族首領曾在 1940 年代召來村民,詢問村民想要效忠何方。儘管附近的村子都倒向了沙迦(Shajah)、弗賈拉(Fujaijah)等酋長國,但馬德哈的村民卻被阿曼蘇丹國(Sultanate of Oman)派出的代表給說服了,因而決定效忠阿曼。
這個決定其實不無道理。曾幾何時,阿曼其實是個強大的帝國,在今日的巴基斯坦和東非都有領土和貿易據點;馬德哈的村民當時認為,強盛的阿曼更能夠幫助他們保護水源,因為在波灣地區大量開採石油之前,水源才是沙漠地區最重要的資產。
當時的村民無法預見,沙迦、弗賈拉等酋長國,後來不只發現了石油蘊藏,更在 1971 年獨立、共組阿聯酋之後,逐漸發展成為波斯灣地區最重要的航運、金融中心。於是馬德哈的村民,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周圍的阿聯酋國民一天比一天還要富裕,只能怪自己的祖父輩當年選錯了邊。
很有意思的是,今日世界上為數不多的「二級飛地」(亦即飛地中的飛地),這裏也有一個,因為馬德哈內部還有個村子叫納赫瓦(Nahwa),近代以來一直都是沙迦領地,也在 1971 年跟著沙迦酋長國加入了阿聯酋。不過納赫瓦當年之所以沒有加入阿曼,其實也頗為合理,因為就血緣來說,納赫瓦大部分的居民,和附近效忠沙迦酋長國的其他村子屬於同個氏族。
事實上,阿聯酋本身就是個飛地的集合體,各個酋長國的行政疆域圖就像支離破碎的拼布一般,飛地隨處可見,只不過因為是國家內部的行政劃分,因而在一般的世界地圖上看不出來。
不過可以確定的是,不論是馬德哈、納赫瓦這兩個飛地,或是阿聯酋內部的行政疆域圖,它們都反映出了中東地區以氏族/部族為核心的共同體想像,也反映出過往藉由政治同盟所維繫的共同體關係,不一定等同於地理上的彼此鄰接。
蘇萊曼沙赫陵寢:帝國的遺緒,與現代土耳其的野望
還有些飛地,則和帝國的領土變遷有關,比如位於敘利亞的蘇萊曼沙赫陵寢,就是相當有趣的案例,而且還糾纏進了從 2011 年便開打至今的敘利亞內戰。
蘇萊曼沙赫(Süleyman Şah)是鄂圖曼帝國開國君主奧斯曼一世(Osman I)的祖父;據傳蘇萊曼沙赫於 1236 年過世之後,其陵墓便一直座落在今日敘利亞的幼發拉底河畔。然而鄂圖曼帝國於第一次世界大戰瓦解後,敘利亞便正式從鄂圖曼帝國的版圖中脫離出來,並為土耳其人製造了一個難題:蘇萊曼沙赫的陵寢,此時突然位在外國的土地上了。
這種由於帝國傾覆、國界變更,導致歷史遺跡「落到外國」的現象,其實並不罕見,位於中國吉林、被朝鮮/韓國人視為祖先陵墓的高句麗遺址,或是位於土耳其東部、曾是亞美尼亞王國首都的阿尼遺址,都算得上是典型的例子,也同樣無法避免牽扯當代人的國族情緒和跨國政治。
然而蘇萊曼沙赫陵墓的特別之處在於,繼承了鄂圖曼帝國的土耳其人,雖然放棄了敘利亞的主權,卻沒有放棄陵墓。在 1921 年的《安卡拉條約》(Treaty of Ankara)中,法國同意讓土耳其繼續持有蘇萊曼沙赫陵墓,而土耳其也可以在陵墓派駐衛兵、升起國旗,等同於讓陵墓成為敘利亞境內的一塊土耳其領土。
然而敘利亞於 2011 年「阿拉伯之春」爆發內戰之後,陵墓所在的北部地區,卻突然成了幾個叛軍組織的混戰之地,而伊斯蘭國甚至曾經揚言摧毀陵墓,導致土耳其政府於 2015 年派出軍隊,將陵墓護送、遷移至土敘邊境。不過亦有媒體指出,伊斯蘭國「攻擊陵墓」的消息,其實是土耳其總統埃爾多安(Recep Tayyip Erdoğan)自導自演的戲碼,目的是為了替土耳其出兵敘利亞鋪路,也順勢為埃爾多安在 2014 年的選舉中拉抬聲勢。
有趣的是,搶救祖先陵墓的土耳其軍隊,並沒有將陵墓一舉遷至土耳其境內,而是「暫時」安置在了土敘邊界上,而且有點「吃豆腐」地,將臨時陵墓放在了敘利亞的那一側,似乎也在呼應土耳其的官方立場:蘇萊曼沙赫的陵墓,本來就是土耳其在敘利亞境內的領土,因此就算臨時安置,也必須放在敘利亞境內才像話。
中亞飛地群:蘇聯老大哥「分而治之」的手段?
上述飛地,多半都和中世紀的「封建制度」或帝國遺緒有關,因而目光總是回看過去的。然而前蘇聯在中亞地區製造出的飛地,就某個意義而言,卻正好顛倒了過來。
脫胎自俄羅斯帝國的蘇聯,也繼承了俄帝時期的民族政策,依據人類學家的分類,在中亞、高加索地區區分出了幾個民族,並大致依照民族界線劃分國界,卻也製造出了幾個飛地。
比如說,吉爾吉斯的巴特肯州(Batken oblast),不只與鄰國烏茲別克、塔吉克犬牙交錯,還包夾了五個飛地,其中四個屬於烏茲別克領土,一個則屬於塔吉克。
由於蘇聯畢竟是個「超越國族的大家庭」,更加強調階級敘事、而非國族敘事,加上當年各個蘇聯加盟國之間的國界,也和今日申根區內部的國界類似,在日常生活中並不妨礙跨境移動,因此這些飛地界線,在蘇聯時期並沒有為日常移動帶來太多困擾。
有些學者則認為,莫斯科當局之所以要將加盟國的國界弄得如此複雜、有時國界也未和民族界線重合(比如居住在塔吉克東部帕米爾山區的其實是吉爾吉斯人、而大部分居民是塔吉克人的布哈拉則被劃歸烏茲別克),就是為了「分而治之」(divide and rule),並在邊界地帶埋下衝突因子,只要加盟國因為邊界問題起糾紛,就會必須透過莫斯科來進行調解,從而維持蘇聯中央的權威性;近期在高加索地區引發戰火的納卡地區(Nagorno-Karabakh),也能算是類似的歷史遺留問題。
不過真要說起來,不論是「民族國家」、或是超越國族的「蘇聯大家庭」,基本上都仍是現代化的產物,甚至因為蘇共的國際主義,而多少帶點「展望未來」的色彩,因而和其他多數飛地反映出的中世紀色彩和「封建制度」非常不同。
在中亞的案例裏,蘇聯製造出的飛地,有時也未必是依據居民的民族來劃分的,比如巴特肯州的索赫(Sokh)地區,雖然幾乎全數居民都是塔吉克人,卻被劃為烏茲別克的領土,四周又被吉爾吉斯的領土包圍,堪稱中亞最複雜的飛地之一。
毫無意外地,蘇聯瓦解、中亞國家相繼獨立之後,包括索赫在內的幾個飛地、以及蘇聯時期劃設的邊界,也開始成為中亞各國的紛爭來源。於是,有些國家修築了新的公路和鐵路,為的就是希望國內的交通動線可以不用再經過他國領土。每當三國關係緊張、或是飛地聚落因為水源問題而爆發族群衝突的時候,邊境警衛則會加強盤查護照和簽證,連多帶貨物都會被視作走私。
在這些中亞的飛地裏,飛地的邊界不見得有明確的標記或圍籬,但那些國界,卻偶爾會在突發事件、邊境警衛的身上體現出來,因此與其說那裏的國界是「一條線」,還不如說,「國界」其實存在於乘客搭公車來往飛地時、拿在手上以備不時之需的身分證件之中,也存在於偶爾發生的搶水爭議或族裔衝突之中。
美國的羅伯茲角:粗心造就的飛地
如果說中亞的飛地群是莫斯科當局精心設計的策略,那麼位於加拿大溫哥華南邊的羅伯茲角(Point Roberts),則更像是人類無心插柳的結果。
羅伯茲角的故事,得從美國和加拿大之間的國界講起。
任何一個看過美國地圖的人,大概都曾留意過美國領土的奇特之處:這是一個界線特別「直」的國家。不論是美墨、美加的國界,或是許多州之間的州界,有相當高的比例,都像是拿著尺和筆,武斷地在圖紙上畫出的直線。
這種現象,反映出的則是另一個事實:作為一個現代國家,美國的歷史並不長,大部分的邊界協議也都不是在歷史長河之中,因為人類長期活動、或地理環境囿限,所慢慢摸索出來的線條,而是美國人在自己根本都還未了解那些「新領土」(和住在上面的「印地安人」)的情況之下,就在地圖上取得、劃分成的結果。
以美加邊界為例,這條界線從五大湖西側開始,就幾乎是一條直線向西延伸,基本沿著北緯 49 度前進。這個劃分方式,最早在美國與英國簽訂的《1818 年條約》之中確立,後來又在 1846 年的《奧勒岡條約》中,被延伸到了太平洋岸。
然而這個不顧地理條件的劃界方式,卻在溫哥華南邊的一個半島上切出了一個小小飛地——那裏位於北緯 49 度以南,依據《奧勒岡條約》被劃歸給了美國,卻又和美國本土無法相連,後來就以羅伯茲角聞名於世。
然而《奧勒岡條約》的北緯 49 度原則,很顯然並不是一個不能打破的原則,因為更西邊被劃為加拿大領土的溫哥華島和維多利亞市,其實就位於北緯 49 度以南,也更加符合歷史背景與劃界邏輯。
由此,羅伯茲角之所以遭到遺落,其實真的就只是一個無心插柳的結果而已——《奧勒岡條約》簽訂時,訂約者其實根本不知道北緯 49 度這個原則會造成哪些後果;等到定界人員事後依據《奧勒岡條約》進行測繪時,才突然發現北緯 49 度線穿過了羅伯茲角這個小小的半島,於是便將錯就錯地將飛地保留了下來。
今日若想循陸路從美國本土前往羅伯茲角,你必須先從華盛頓州跨越國界、進入加拿大的卑詩省(British Columbia),然後再次跨越邊界,才能回到美國的羅伯茲角。羅伯茲角這種如果不搭船或飛機,就必須經過他國領土才能抵達的狀態,某程度上而言,也可以被視為一種「半飛地」(semi-exclave)或「準飛地」(pene-exclave)。
不過羅伯茲角和美國本土分離的特性,也為當地的居民帶來了不少生財之道。
比方說,由於羅伯茲角距離溫哥華並不遠、而美國油價又比加拿大低,因此很多加拿大人會專程開車來此加油(雖然可能得在邊檢站排隊跨境);一些溫哥華人在美國的網購平台購物之後,也會請賣家將東西寄到這裏,避免被加徵跨境郵資,所以羅伯茲角也有些人會靠出租地址、代收包裹來賺點外快。
更有意思的是,由於從美國本土過來必須經過兩次邊境檢查,因此基本上不用擔心會有通緝犯逃亡至此,從而讓羅伯茲角成了「全美國最安全的地方」。或許正是因為如此,羅伯茲角今日被美國政府指定為「重大刑案目擊證人」的收容地之一,讓證人不用擔心因為作證而被追殺。
飛地的都市傳說:克拉里奇酒店 212 號房
除了上面這些跟領土、共同體直接相關的飛地之外,還有些飛地更具「工具性」,可能只是為了特定目的服務。其中,英國倫敦的克拉里奇酒店(Claridge\”s Hotel) 212 號房,就是讓不少人津津樂道的飛地都市傳說。
這個有點離奇的故事,要從南斯拉夫的國王彼得二世(Peter II)說起。二戰期間,祖國被納粹入侵的彼得二世被迫流亡倫敦,因而在豪華的克拉里奇酒店寄居了四年。然而就在二戰終結前夕,彼得二世的兒子亞歷山大(Alexander)卻在克拉里奇酒店誕生了。
據說,彼得二世夫婦倆當時都非常希望兒子能在祖國出生——畢竟將來有天,他也會成為南斯拉夫的國王,於是據傳與夫婦倆私交頗深的首相邱吉爾,便決定在亞歷山大出生的當天,將克拉里奇酒店的 212 號房指定為南斯拉夫領土。
這個傳言,後來也出現在亞歷山大的皇室家族網頁、以及克拉里奇酒店的官方網站之中。然而後來一名英國記者發現,不論是英國國家檔案館、或是邱吉爾的個人文獻資料庫裏,都沒有任何文件能夠證明,邱吉爾曾經將克拉里奇酒店 212 號房劃為南斯拉夫領土。
然而不論這個飛地是否曾經存在,這個都市傳說都依然反映出了人類對於國家與空間連結的偏執想像——總有些人,會希望自己的後代能在特定國家的土地上誕生,儘管那可能只是臨時而人為的結果。不過話說回來,國家本來也就是人為劃定而出的產物,放在天地萬物的漫長歷史中來看,也的確都很短暫,不是嗎?
丹戎巴葛車站:新加坡的「馬來亞臍帶」
還有一種同樣具備「功能性」、也更為常見的飛地,則和基礎設施有關。
在這類飛地之中,對於香港讀者來說,最熟悉、距離也最近的,恐怕非西九龍高鐵站內「一地兩檢」的「內地口岸區」莫屬(雖然「一地兩檢」給予中國政府的並非「完整的主權」,只能暫時在特定範圍行使)。此外,中國東北的「中東鐵路」由俄羅斯帝國建造完工之後,其周邊土地的管轄權曾經屬於俄羅斯、因而形成的線狀飛地,或許也能算作一例。
然而我個人覺得最有意思的案例,還是新加坡的丹戎巴葛車站(Tanjong Pagar Station)。
今天很少人知道,新加坡市區其實以前是有火車站的。更少人知道的是,丹戎巴葛車站、以及新加坡境內的鐵路,以前不僅是馬來西亞國鐵(Keretapi Tanah Melayu, KTM)的財產,甚至據說在主權上,也屬於馬來西亞的領土。
這個傳說,得從新加坡於 1966 年脫離馬來西亞、獨立建國那年講起。或許是因為新加坡當時是馬來西亞聯邦的一個州、本來就有明確的州界和管轄範圍,因此新馬雙方當年在簽訂「分家協議」時,並未明定新加坡的領土範圍,而只在條約的〈附件B〉第九條裡,規範了必須移交給新加坡政府的國有財產範圍。然而由於這條鐵路長期以來都是馬來西亞國鐵的財產,所以起初並未被列入移交清單之中。
在這個背景之下,新加坡一直都想將鐵路和車站土地收回,於是後來又在 1990 年和馬來西亞簽署協議,期望能將鐵路和車站土地收回,並單方面地將邊檢站設在了靠近馬來西亞邊境的兀蘭(Woodland)。然而 1990 年的那紙協議,並沒有立刻解決紛爭,反而還因為雙方對於條文詮釋和履行時間的看法不同,而製造出了新的齟齬。
此外,馬來西亞也沒有跟進新加坡的作法,持續在丹戎巴葛車站辦理邊檢手續,因此曾有一段時間裏,旅客如果從新加坡搭火車前往馬來西亞,必須先在車站裏「入境」馬來西亞,接著搭上火車,等抵達了新馬邊境的兀蘭之後,再下車辦理新加坡的「出境」手續,造就了世界罕見的「先入境、再出境」的狀況——也就是說,坐在火車上的旅客,雖然已經入境馬來西亞、卻還未從新加坡出境,就技術上而言,居然同時身處兩個國家裏。
雖然這起爭議更像是「產權」、而非「主權」層次的問題,不過從現實環境來看,在結束營運之前,丹戎巴葛車站裏陳舊的設備和氛圍,和外面井然有序而現代化的新加坡市街,也的確就像兩個世界——或者不如說,就像是兩個國家:馬來西亞和新加坡。
然而這種奇葩的「飛地狀態」,在雙方的持續磋商談判之後,最後還是在 2011 年終結了。在送別民眾的簇擁之下,由馬來西亞的柔佛州蘇丹駕駛的最後一列火車開走之後,馬來西亞政府便正式將鐵路、車站下方的土地,全都歸還給了新加坡政府;新加坡境內的鐵路路段,今日大部分也都已經拆除。
事實上,這條連結馬來半島和新加坡的鐵路、以及丹絨巴葛這座「屬於馬來西亞」的車站,在新加坡的歷史中,的確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標誌——新加坡建國五十週年的紀念電影《七封信》,就是很好的例子。
《七封信》是分別由七位新加坡導演拍攝的七部短片所組成的,其中《分離》這部短片,就把丹戎巴葛車站當作重要場景:一位馬來裔的老年人,跑到新加坡找自己的華裔初戀情人,卻發現初戀情人早已不在新加坡,於是去了一趟丹戎巴葛車站,卻又發現車站早已停用,成了劇組拍戲的場景。
這種把馬來裔男子和華裔女子設定為初戀情人,後來分手、卻又無法忘懷的情節,很容易讓人聯想到馬來西亞和新加坡曾經短暫結合、卻又迅速分家的歷史;而丹戎巴葛車站作為馬來西亞在新加坡的「最後一塊領土」,大概就是這段歷史最適切的註腳。
事實上,《七封信》裏的七部短片,至少就有四部在處理新加坡與馬來西亞的歷史遺緒——比如返回馬來西亞尋找生父母的養女,比如新加坡家庭回馬來西亞掃墓,又比如和鄰居馬來裔婆婆成為忘年之交的新加坡小孩。
這些劇情和人物設定的意涵,其實都再直白不過:馬來西亞,是新加坡人在慶祝建國五十週年、回望過去時,顯然無法繞過的一個題目。
更驚人的是,《七封信》裏居然有三部短片,都出現過這條已經消失的鐵路,真不知道該說是那些新加坡導演們真的有志一同、不謀而合呢,還是該說這條鐵路對於新加坡人而言,真的意義重大呢?
海外的主權軍事基地,與「太平洋上的貧民窟」
最後一種具備「功能性」的飛地,則是一些國家在海外的軍事基地。
首先必須釐清的是,海外軍事基地其實並不罕見;不論是美國、英國、俄羅斯等傳統強權,或是近年逐漸崛起的中國,都能在海外找到軍事足跡。
然而有些海外軍事基地卻不太一樣,因為控制基地的國家不只擁有基地的使用權、軍隊的進出權,甚至還擁有了基地所在地的主權;這種軍事基地,一般被稱為「主權基地」(sovereign base),它們不只自成了一個飛地的類別,也反映出了某些強權過去的殖民版圖,比如英國在讓塞普勒斯獨立之後,依然保留的「東主權基地區域」(Eastern Sovereign Base Area)。
此外,有些國家在海外的軍事基地擁有司法管轄權、或者獨立的邊境檢查體系,實務上幾乎和「主權基地」沒有差異,比如美國在古巴境內惡名昭彰的關達那摩灣(Guantanamo Bay),以及美國在太平洋島國馬紹爾群島的瓜加林環礁(Kwajalein Atoll)上的布裘茲空軍基地( Bucholz Army Airfield)——前者幾乎人盡皆知,也早就是「美國帝國主義」的首要符號,然而後者卻很少受到關注。
如果你有機會搭乘知名的跳島航班(Island Hopper)途經馬紹爾群島,從空中看,瓜加林環礁其實就和一般的珊瑚礁島沒什麼兩樣。然而飛機降落時,空服員卻會廣播提醒遊客不能拍照,也不能在飛機降落之後離開機艙,只有當地人以及軍事基地的工作人員才能下機。
如果你有機會獲得美軍許可、造訪該地,你將會在護照上獲得兩個入境戳章:除了馬紹爾群島的邊防章(RMI Immigration)之外,美軍也會蓋上另一個標註「報關手續已完成」(Customs Completed)的戳章。這種雙戳章的制度,意味該地的人員出入境事宜(immigration)由馬紹爾群島政府負責,而貨物的海關(customs)則由美軍管理,也折射出了瓜加林環礁在主權歸屬上的曖昧與彆扭。
據說美國政府當年為了在瓜加林環礁建軍事基地,曾將島上的居民遷移到隔壁的伊貝耶島(Ebeye Island)上,後來又為了在附近試射導彈,而將其他鄰近島嶼的居民,也都一併遷至伊貝耶島去。時至今日,伊貝耶島這個面積相當於台北大安森林公園(或大約香港維園兩倍大)的地方,居然住了一萬五千人,因而被稱為「太平洋上的貧民窟」。
從空照圖上看,瓜加林軍事基地的住宅區,就像任何一個美國常見的社區,有供軍事人員居住的花園洋房、整齊劃一,而隔壁的伊貝耶島卻塞滿密密麻麻的鐵皮屋;兩個小島並置對比,猶如南非種族隔離的美帝翻版。
台灣的「海上飛地」:被中華人民共和國領海包圍的金門、馬祖
回看台灣,今日佇在台海前線上的金門和馬祖(以及比較少人留意的烏坵),雖然嚴格來說不算真正的飛地,但也都帶有類似於軍事飛地的性質——雖然金門、馬祖有所謂的「限制/禁止海域」,未經許可的大陸船舶不得進入,但就「領海海域」而言,金門、馬祖的確也被中華人民共和國的領海包圍著。
有趣的是,就連台灣政府所制訂的法律框架,似乎也都在強化金門、馬祖的這種「類飛地」性質。
1999 年,台灣行政院依據《中華民國領海及鄰接區法》公佈了「中華民國第一批領海基線、領海及鄰接區外界線」,然而金門、馬祖卻未被納入領海基點,被外界質疑「將金馬兩島奉送中國」。
到了 2009 年,行政院對該法進行了修正,卻依然將金門、馬祖畫在領海範圍外,再次引起輿論譁然;時任行政院長的吳敦義則在接受媒體採訪時指出,「過去十年來都是這樣做,一定有其考量,擱置爭議或許是重要原因」,並指出十年前將金馬「留白」,是為了「保留將來有彈性處理的空間,沒有所謂的秘密共識。」
十一年過去之後的今日,台海情勢再次緊張,而金門、馬祖這兩個「中華民國在中華人民共和國境內」的飛地,在中華民國領海範圍裡至今依然「留白」,也依然是台灣在憲政體制上一個無法繞過的坎。
然而金馬案例的意義,卻也恰好是所有飛地都能帶給我們的啟發——和貨幣、國家這些東西一樣,飛地是人類最虛幻的發明之一,卻也切實地影響了每一個人的日常生活,牽扯著個人悲喜與集體想望。
說到底,世界各地仍存的各種飛地,對我來說,指向的也都是同一個問題:到底國家是什麼?我們如何想像國家?將國家和地理空間連結在一起的那個動力,到底是從何而來的?
或許,真正被人類發明出來的不是飛地本身,而是「把飛地視為問題」的這種想法,畢竟,在過去,飛地不只是常見的現象,不同族裔、語族、宗教群體混居的狀態,也本就都是稀鬆平常的事情;我們今日或許會覺得「國界應該要穩定不變」、「族和國密不可分」是天經地義,但在人類歷史中,這些觀念其實都是相對晚近才開始出現的。
不意外的話,在可預見的將來裏,人類應該會繼續將飛地視為問題,直到有天飛地完全消失為止——在那之前,別忘了對飛地這些「活化石」多看幾眼吧。
延伸閱讀:
Berger, S. (2010). “The Study of Enclaves – Some Introductory Remarks.” Geopolitics, 15: 312–328.
Lancaster, W. (2011). Honour is in Contentment Life Before Oil in Ras al-Khaimah (UAE) and Some Neighbouring Regions. Berlin: Walter de Gruyter.
Reeves, M. (2014). Border Work: Spatial Lives of the State in Rural Central Asia. Ithaca: Cornell University.
Whyte, B. R. (2002). Waiting for the Esquimo: an historical and documentary study of the Cooch Behar enclaves and India and Bangladesh. Melbourne: School of Anthropology, Geography and Environmental Studies, University of Melbourne.
Whyte, B. R. (2004). “En Territoire Belge et à Quarante Centimètres de la Frontière”: An historical and documentary study of the Belgian and Dutch enclaves of Baarle-Hertog and Baarle-Nassau. Melbourne: School of Anthropology, Geography and Environmental Studies, University of Melbourne.
從轉角國際到端傳媒,作者的文章總彷彿讀萬卷書行萬里路
好文,若地图更详尽一些就完美了
这篇十分有趣,感谢作者详尽的考察。
從金門馬祖到台灣並不需要經過中國大陸的土地,僅僅是因為被領海包圍著,就稱為飛地似乎怪怪的。不過金門馬祖烏坵,乃至於東沙太平,皆是不屬於台灣,卻仍因歷史因素被中華民國實際統治的地方,非常有趣。期待更多相關島嶼的報導!
金门和马祖是毛泽东当年为了不让台湾彻底与大陆断绝联系特意安排的,这两块不是飞地,是当年内战延续下来的问题,跟加泰罗尼亚以及印巴那些飞地有着本质的区别。
好玩
还有一处特别有趣的飞地不知作者是否曾留意过:直布罗陀海峡的两侧有两个飞地,海峡北侧是被西班牙包裹的英属直布罗陀,海峡南侧是被摩洛哥包裹的西班牙休达。
太有趣了!
「本篇文章為 2020 年 8 月 13 日端小聚…」
正确的时间应为2020年7月30日,望改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