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物深度第57屆金馬獎

主流,去死吧!—— 屬於怪咖、異類、小眾、弱勢的第 57 屆金馬獎

觸及了許多香港人心底傷痛的電影,都刻在金馬獎入圍名單裡,金馬獎是屬於台灣的,但這一屆對香港人別有意義。

第五十七屆金馬獎最佳劇情長片由《消失的情人節》奪得。

第五十七屆金馬獎最佳劇情長片由《消失的情人節》奪得。圖:金馬影展 TGHFF Facebook

特約撰稿人 紅眼 發自香港

刊登於 2020-11-22

#本土電影#台灣電影#金馬獎

可能因為疫情關係去不了台灣,可能因為今年香港真的沒幾部電影了,對今年上映的台片份外提起興趣,從《無聲》、《親愛的房客》一直看到《刻在你心底的名字》,卻是一邊看一邊在心裏覺得眼紅,媽的這什麼平行時空,不是沒有時差嗎?這邊都已經變得愁雲慘霧面目全非一整年,台片居然一部緊接一部,整體不但比往年精彩,甚至有著脫胎換骨的新氣象。《刻在你心底的名字》香港首映場結束之後,離開戲院,翻開手機一刷,第 57 屆金馬獎就剛剛開始公布賽果。

可能因為今年香港電影金像獎取消了頒獎禮,只是由爾冬陞用幾分鐘速讀所有得獎名單,可能因為有些無法在香港上映,但觸及了許多香港人心底傷痛的電影,都刻在金馬獎入圍名單裏,金馬獎是屬於台灣的,但這一屆對香港人別有意義。

至少,能夠找回那種觀看電影頒獎禮的雀躍心情,怎可能錯過陳柏霖和桂綸鎂一起上台做頒獎嘉賓,將獎座交給易智言,還偷偷牽了一下手呢?沒有這樣的頒獎典禮,就沒有這樣的久別重逢,讓我們一瞬間回到 18 年前的《藍色大門》。那是我們這一代 80 後影迷最先接觸到的台式愛情片,青春、樸實的一道藍色大門,曾經為許多香港人創造了對於台灣的無限憧憬。如今遙遠了,但今年入圍金馬獎的電影其實都關於愛情,也大抵保留著昨日我們熟悉的味道,只是談情說愛之間,藏著更多精細和新奇變化。

連奪最佳劇情長片、最佳導演和最佳原著劇本等獎項的年度冠軍《消失的情人節》,既保留導演陳玉勳的早期創作風格,而輕鬆胡鬧、笑中有淚的台式都市愛情喜劇,似曾相識卻不落俗套,帶著一點魔幻雋永的變調,將兩個都市異類、失敗者的人生串連在一起。《怪胎》同樣是小品愛情之作,圍繞兩個孤僻厭世的強迫症患者,別人眼中的怪胎,情人眼裏卻是命中注定世界上唯一包容自己的天作之合。《親愛的房客》則借同志戀人逝去之後的各種蒙冤受辱,將台灣電影常見的同性情慾題材,延伸到相對嚴肅的社會議題,探討倫理、法律制度根深柢固的不平等待遇。《刻在你心底的名字》同樣寫同志情誼,回到解嚴初期,少男情懷總是詩,在胡鬧、好色、逞強與撩事鬥非的大男孩世界裏,卻有幾幕曖昧而美麗。《孤味》是一場花期已逝,來得太遲的情海翻波。

而在我心目中,比較複雜的是《無聲》。年輕導演柯貞年的首部劇情長片,電影改編自牽涉過百名聾啞學童遭集體性侵犯的真人真事,沉重尖銳的社會批判,直指應該挺身而出為弱勢發聲,卻選擇視而不見,隱瞞真相的沉默大多數。但另一方面,長期囚禁於性暴力氛圍裏的聾啞學童,愛情觀念已被扭曲,拯救者出於對受害者的愛,甘願「犧牲」自己,默許自己成為下一個施暴者,與此同時,受害者對施暴者亦漸漸產生了自己無法承受的依戀。無日無之的性侵犯問題,不單種下了仇恨的循環,卻又誕下兩種變態的情慾。

陳淑芳奪得金馬獎最佳女主角與女配角。
陳淑芳奪得金馬獎最佳女主角與女配角。

愛情題材固然最通俗大路,但這一年的台片,整體表現出色之餘,更不約而同選擇在這個最偏近商業主流的題材上,鑽探至今都被忽略的怪咖、異類、小眾、弱勢,遊離在社會邊緣的情慾掙扎。尤其經歷一整年巨大而徬徨的時代創傷過後,這一種多元的論述和關懷,正是與急於歌頌高尚大愛的主流所背道而馳的反調。

反調不單是台灣電影的進路,從去年開始,金馬獎本身都是一個放下主流 —— 當然其實就是被主流(中國)杯葛,一個斷絕主流,像一個被流放的孤島,卻攬抱華語電影市場邊緣題材與邊緣地域的頒獎台。邊緣是弱勢小眾,但邊緣是反調的關鍵,當杭州台灣影展第一天,蔡明亮的《青少年哪吒》放映了半小時便遭人舉報,被迫腰斬,金馬獎卻公開頒獎給紀錄中國廣東烏坎村抗議非法賣地的紀錄片《迷航》,對側寫香港社運的《夜更》予以肯定。金馬獎與中國大陸的金雞獎分庭抗禮,正好觀照了一個政治敏感,白色恐怖轉生的時代裏,香港電影(與電影人)的分裂。

今日香港,無論是人還是作品,都有部份處於流放狀態,需要離開才可以繼續存在,以另一個形式被看見。入圍今屆金馬獎的香港電影不多,卻正正有無法公開上映的禁片,有被列入政治黑名單的香港導演,斷絕主流(中國)背景的本土題材。當然,從主流分裂出來的邊緣香港電影,在製作資金和發行方面相當弱勢。遊離與流亡的香港異類、小眾,沒有中資片商,擺脫合拍片制度,拒絕跟隨主旋律,被除名的邊緣作品,就與台灣電影 —— 金馬獎這個反調的,屬於怪咖、異類、小眾、弱勢的頒獎台連結起來。

同樣在最艱難的時勢,陷於弱勢的香港邊緣電影,跟台灣電影有著相似的進路,都沒有宏大的歷史敘事與歌頌意圖。這一年,曾經拍過《十年》的導演周冠威和郭臻,都雙雙被紀錄在金馬獎的得獎名單裏。憑《夜更》奪得今屆最佳劇情短片的郭臻,就以草根階層的視點,透過的士司機的一夜經歷,側寫香港過去一年的社會動盪。而在周冠威的《幻愛》裏,男女主角觸犯了醫學界禁忌,在進行心理輔導期間不經不覺戀上對方,但他們已有覺悟,拒絕制度規訓,相信愛情。由新晉導演陳健朗執導,獲七項提名的《手捲煙》,則描寫退伍英兵與南亞裔青年,兩個毫無存在感的邊緣人,在今日一切都走了樣的香港,懷念一個已經逝去的江湖,抽著散了味的煙,談不合時宜的道義、手足情誼。

《親愛的房客》的莫子儀得到最佳男主角。
《親愛的房客》的莫子儀得到最佳男主角。

雖然好像都關於小情小愛、小人物,不談大政治大社會,但小眾所談的愛情,從來就是一場社會抗爭與實踐。莫子儀贏得最佳男主角的得獎感言,便淡淡提到一句「致自由,致平等,天賦人權」,除了呼應《親愛的房客》這部同志電影的主題,同時包含了對社會的盼望。同性戀者渴望得到戀愛自由、平等的婚姻制度,但看起來歡樂輕鬆的《怪胎》和《消失的情人節》,其實都同樣想擺脫「為什麼我就是不正常」的社會標籤,《無聲》渴望伸張公義,撕破禮樂崩壞的社會制度。一切對民主、自由、社會公義的追求,都是推倒高牆的集體信念。開宗明義只談愛情與精神病的《幻愛》,其實不代表周冠威從《十年》轉拍愛情片是有意迴避政治高牆。剛好相反,邊緣小眾的愛情,就是挑戰高牆,直面巨大主流。不公平的社會制度,去死吧。偽善的道德教條、維穩旋律,去死吧。主流,去死吧。

每個對社會有抱負,不甘沉默、不認命的人,可能都是勇敢多情的。因此,每個懂得愛情的人,對世界其實都有一點浪漫的期許。那一點浪漫的期許,或者小到像林家棟鐵盒子裏那一根從 97 年就已經散了味,斷斷續續熄滅了又再點起的手捲煙,卻又大到像劉冠廷那一輛攀山涉水的 587 號粉紅色公車,精誠所至,讓全世界為你停擺一天。《消失的情人節》是一段浪漫到極致的魔幻奇想,但我在現實中有經歷過,而你可能都記得。曾經在某一天,在某個城市裏,高速公路上徹夜癱瘓著數十公里的車龍,車燈蜿蜒卻從不熄滅,有公車司機,有貨車司機,有 Uber 司機,甚至根本不是司機的有心人,沒有約定,沒有原因,世界彷彿突然停頓了,而他們像夢遊一樣默默駛往同一個地方,接載素未謀面的人離開。如果《消失的情人節》是愛,我覺得這也是愛,我們都相信這個城市其實有愛。世道再差,都仍然有人奮不顧身,有談戀愛的勇氣。

不相信愛情的人不會明白,好像都只會覺得這些莫名其妙的人是另有所圖,為了其他利益。最好的例子,就是《親愛的房客》那一家人,他們都從不相信莫子儀飾演的林健一能夠為前度付出餘生,照顧其親人,而不計較得失與名份。他們不相信同性戀都是愛情,都是一生一世的承諾,其實就是不相信愛情。情願認為對方獻身是為了騙保險金,為了承繼物業,甚至想謀財害命。

但是愛一個人,愛一個地方,有了感情,就可以奮不顧身。這種感情,廣東話言簡意賅,在《手捲煙》有說。唔講一,唔講三,在紙醉金迷的香港,其實都不是人人都分分秒秒在講錢。至少過去這一年,許多人都被喚醒了談戀愛的勇氣。唔講風,唔講雨,而是風風雨雨與你同行,講雷。林健一為什麼願意照顧死去男友的親人?林家棟飾演的關超,為什麼願意幫助非親非故的南亞青年照顧他弟弟?不懂得電影中的浪漫,可能覺得情節純屬虛構,而在他們眼中,或者香港就是有一群暴動搗亂的人,原因一定是收了許多錢,不是利誘就是色誘,鬼迷心竅。無法理解的事情,都情願虛構,聯想到許多齷齪的理由,但並不相信,因為愛,因為雷。他們亦無法相信「因為有你我比較快樂」,是如何邊緣、微小,卻很頑強的愛。因為和你一起,做任何事情,其實都很愉快。

有些愛無法被理解,卻有另外一種愛,從來不需要被理解。據聞未來一年中國大陸將會是史詩式的大愛之年,後抗疫時代是一個獻身的好時機,主流電影都爭相為肩負國家任務,但在《武漢戰疫》、《英雄之城》以至《中國醫生》這些偉大的愛,愛只是大的形式,附屬於愛國的消費品。盲目歌頌,出於服從,沒有人計較相信不相信。

「因為有你我比較快樂」,是《親愛的房客》最讓人記住的一句話。大約在去年這個時候,莫子儀也提及過自己常來香港,懷念這裏的蛋撻和菠蘿油,懷念曾經如此快樂的小城人事。他說,自己是一個對香港很有感情的台灣人。其實我剛好也是一個對台灣很有感情的香港人,跟許多找不到出路的香港年輕人一樣,最迷惘的時候,來到台灣生活了好多年。而且剛好就住在台北動物園附近,經常都坐《消失的情人節》劉冠廷開的那輛公車(但印象中沒有坐過 587 號)。懷念台灣的早餐店,夾多少就算多少錢的自助餐,還有確實不像樣的港式食物。而且《消失的情人節》讓我特別懷念台灣的郵局。有在台灣生活過就會知道,台灣的郵局是個奇妙的東西,根本不是郵局,而是日本漫畫《銀魂》那種「萬事屋」,負責許多意想不到的業務,好像所有疑難雜症,都可以到郵局找人幫忙解決。而重點是,他們都很有人情味。郵局職員好像跟整個社區的居民都是朋友,住得久了,就會認得你,關心你的起居生活 —— 這種偶然違規,經常彈性辦事的情感勞動,想來都是一種不服從制度的反調。

有一年我拿著公文袋要投稿文學獎,對方處理著我的掛號郵件,突然抬起了頭,「欸其實我都是念文學的,是今天截止吧」,然後又說,「記住你的名字了,我會留意賽果喔」。那一年我沒中選,後來幾年其實都沒有,但對方的這句話,我都一直記在心裏。

第57屆金馬獎終身成就獎得主侯孝賢。
第57屆金馬獎終身成就獎得主侯孝賢。

離開台灣的前一天,退了房子,將兩個紙箱捧到郵局,對方猜到我馬上要回香港了。幾年之間,可能我的投稿次數太多,我們已經談過許多事情,處理包裹的時候,還問我是幾點的飛機,有沒有好好找到工作。「這個箱子我再幫你用膠帶補強一下吧,不然就很危險」,最後跟我說,「一路順風」。那些畫面,就跟《消失的情人節》最後一幕,女主角李霈瑜替阿嫲將濕貨打包寄到台北一樣,成為了我對台灣的最後記憶之一。

電影收結的一句話,觸動了我。男主角拿著綠豆豆花,終於出現在女主角面前,他還是一如既往天真憨直的笑著,但張開嘴巴的時候,便突然激動的哭起來了。不知道過了多少年,經歷過不知道多少的委屈和劫難,才會顯得那樣痛苦。

郭臻的得獎感言,或者代表了很多香港人的心底話。「好好療傷、好好去愛、好好照顧人性的複雜,擇善固執」,到有朝一日黎明來到,願我們都像《消失的情人節》,彼此安好,然後說一句:

「下班之後,我跟你講一個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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