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據《2019中國抑鬱症領域白皮書》估算,中國泛抑鬱人數超過9500萬。其中,學生群體的抑鬱症發病率高達23.8%。「終於有資格哭了。」一些學生在確診的時候說。他們承擔著來自家庭的沉重期待,在急速變化的社會和愈加激烈的競爭中迷失。端傳媒將連續推出兩篇報道關注被抑鬱折磨的學生群體。今天是第一篇,記錄中國高校宣佈篩查抑鬱症後,一些學生陷入了更深的恐慌和擔憂。下週將推出第二篇,聚焦在疫情下爆發心理問題的中小學生。
小疏完全沒想到,在她流淚講述自己的痛苦後,那位老師的反應竟然是「叫輔導員過來」,還要通知家長。
此前一切還很正常。在學校安靜的心理諮詢室裏,剛上大三的小疏不知不覺就把抑鬱情緒暴露出來了。「狀態好差,很痛苦,學業的壓力好重,要跟那麼多優秀、努力、善於投機的同學競爭,有時會想着死的事情。」她說,「但還好沒有出現軀體化症狀,睡眠也還好。」
「太危險了。」聽完後,那位老師丟下這麼一句話,準備打電話給小疏的輔導員,還要求她提供父母的電話。小疏一聽就急了,很生氣,真的很生氣,信任感轟然消失。
小疏在中國北方一所名牌大學唸書,從大二開始被抑鬱情緒困擾,並在那年暑假去醫院確診了中度抑鬱和輕度焦慮。她吃了一個暑假的藥後緩解很多,停藥了。但升上大三後,沉重的課業壓力讓一切捲土重來。
在一個病友群裏交流時,一位心理學專業研究生建議小疏去學校心理諮詢室。他們以為,一所名校的心理諮詢室,總該會專業些、得體些,卻萬萬沒料到它會如此不專業。
那一次遭遇後,小疏認為「體制是不可以信任的」。所以,當中國政府公布將進行抑鬱症篩查時,她的下意識反應是恐懼與不適。「這真是要抑鬱症患者的命啊。嫌我們死得慢,推我們一把啊。」在社交媒體上,她寫下這句話。
2020年9月11日,中國國務院衞生與健康委員會公佈《探索抑鬱症防治特色服務工作方案》,宣佈各類體檢中心將在體檢項目中納入情緒狀態評估,供體檢人員選用。同時,各個高中及高等院校將抑鬱症篩查納入學生健康體檢內容,建立學生心理健康檔案,並重點關注測評結果異常的學生。
「抑鬱症篩查」這一名詞進入公眾視野,爭議聲四起,抑鬱症患者、心理諮詢師和精神科醫生都對這一方案表達了擔憂。在上海擔任精神科醫生的姚灝對端傳媒表示,如果沒有後續支持性服務,對抑鬱症患者的隱私保護、篩查後的診斷和治療跟不上,不能改變學生的心理狀況,篩查就沒有任何好處。
據《健康中國行動(2019—2030年)》顯示,中國抑鬱症患病率達到2.1%,焦慮障礙患病率達4.98%。另據《2019中國抑鬱症領域白皮書》整理,學生群體的抑鬱症發病率在23.8%。他們中的一些人鼓起勇氣向學校求助後,卻和小疏一樣,不但沒有被理解,反而被暴露隱私、甚至被學校勸退。在安全氣墊尚未完全鋪好、承接住他們之際,一面篩查的網已躍躍欲試地打開了。
來自父母的壓力:「你是媽媽的希望,你這樣了我可怎麼辦」
抑鬱症是如何一點點觸發出來,小疏記得很清楚。那時她上大二,中文系的課業在這一年最重。她幾乎每天都在熬夜趕論文,過着「007」的生活,一週七天,每天通宵學習。有時想睡也睡不着,失眠嚴重。
「我只是太累了,又累又無望。」她說。大一結束,她失去保研的希望,而想去的專業考研又非常艱難,令她畢業後從事文學研究的理想變得飄渺——從高一開始給自己找到的人生唯一意義、入世生活的理由崩塌了。
那一年,每一個失眠的夜晚,她都在想着死。直到暑假回家,換了環境,她想再嘗試一下求生,便和媽媽講了,在媽媽的理解和陪同下去了醫院,確診為抑鬱症。
「不管是在國內還是其他國家,成長,包括學生進入到社會之後的壓力其實是越來越大的,它要求一個人不斷地努力和奮鬥,保持一個比較強、比較高昂和熱情的情緒狀態。」在國內高校從事心理諮詢的王宇景對端傳媒表示。
在王宇景的經驗和觀察之下,大學生甚至到高中生,抑鬱症的發生都跟整個社會競爭的壓力氛圍有關。「父母有意無意的言傳身教,傳遞了對於家庭來講過高的目標,這跟整個家庭和家族在社會系統的位置和競爭關係是有關的。」他說,「子女承擔了過多的屬於父母的壓力,成人之後可能會更容易承擔周圍人的壓力和系統的壓力。」
生長在北京、如今已步入職場的李玥,很小時就感覺到這種壓力了。「在北京,剛出生的孩子就要進行各種訓練,說話走路只是最基本的。三歲的孩子參加各類興趣班,學鋼琴、繪畫、口算等等,早已形成社會風氣。相反,一個順其自然,肆意成長,沒有早早就扛上同齡人壓力的孩子,會被嘲笑『什麼都不會』、『腦子不好』。」她說。
上高中後,這種競爭表現得具體而直接,「勾心鬥角」蔚然成風。「如何讓排名靠前的學生心裏不舒服、如何博得老師和校領導的喜愛,更有甚者,想辦法讓好學生生病。學習好的學生在那些不夠優秀的學生眼裏就像眼中釘,讓人想要除之而後快。」她描述了高中同學之間的「鬥爭」方式。
這些壓力在李玥心裏一點點堆積。成為好學生不是她的目標,不過是為了父母的期待、讓老師喜歡、讓高考更順利。平時不太會讓家裏人擔心的她,獨自承受着內心的重負。直到壓力變成雪球,她無法再承受。
那是高一那年的事了。有一次考試,她的成績不是太好,心裏升起了強烈的自責感,覺得自己達不到家人的期待,老師也將注意力轉移到其他人身上去了,被老師在意的學生提問能得到更耐心的回答。她覺得自己被忽視了。
對成績的擔憂,對未來的不確定,諸多壓力累積在一起,李玥崩潰了。她想過幾種自殺方式,最後選擇了跳樓,「可能死得比較難看,但這是最快也最不容易察覺到痛苦的死法。」
那天,她把自己鎖在房間,半個身子從窗戶探了出去,是母親撬壞鎖衝進來,把她拉回來了。被拖住的李玥沒有哭,對着母親說了一句話:「我好累。」
要到很多年以後,她已經念大四了,第一次去醫院就診,才明白抑鬱症早就纏上她了。那時,她的病情已經發展到雙相情感障礙,即抑鬱症和躁狂症的結合。
王宇景在高校見過不少這樣的學生,來自父母的期待和社會的競爭壓力,成為壓垮他們的稻草。「還有一種情況是父母替孩子做了太多的選擇,孩子在成長過程中承擔得太少,做的選擇太少,不知道自己的興趣和未來的方向,不知道什麼事情做起來有意義,有點像北大心理中心副教授徐凱文所說的空心病。」他說,「這兩部分還可能在同一個人、同一個家庭裏存在。父母在該幫孩子承擔的時候沒有承擔,比如夫妻之間的矛盾、情感的糾葛,讓孩子都看到了,並且通過拉扯孩子站到自己這邊去承受這些東西。而在選志願、選職業方向,孩子又沒有決定權,都被父母包辦了。」這些都成為當代學生抑鬱症的來源。
在另一位高校心理諮詢師陳寧的經驗中,人際關係和感情問題是她所在學校學生患病的兩大主要原因。「可能一些名牌學校裏,學業壓力佔比較大,我們這裏人際和情感佔比高一點,其次是學業和親子關係。」她說。
接受端傳媒採訪的椰子,便是在大三下學期,因與異地戀男友分手而陷入低落情緒。本來在準備考研,卻一點都不想考了,腦子裏不進東西。去醫院問診,被診斷為輕度抑鬱。
因抑鬱症被休學後,她在家裏承受的壓力更大了。「媽媽會說,你是媽媽的希望,你這樣了我可怎麼辦啊?她還會說,我就知道自己命苦,看我忙來忙去的,也沒人憐惜我,這麼累也沒人關心。」椰子說。她從小乖巧懂事,學習成績好,是那種讓家長放心的孩子,母親的話令她更加愧疚。
二次傷害:老師強行找她談話後,直接通知家長把她領回家
陷入抑鬱狀態的大學生們,不少已經有對抑鬱症的概念,願意去尋求諮詢與治療。但中國精神衞生資源的現狀,卻不甚理想。接受端傳媒採訪的抑鬱症患者們,都表示自己在和學校老師交流的過程中,受到了二次傷害。
椰子在醫院問診後,打電話告訴了媽媽。遠在老家的媽媽擔心,又打給了她的班級老師,請求老師開導她。沒想到,老師強行找她談話後,直接通知家長把椰子領回家。「老師談話就是例行公事,確認了病情後,怕擔責任,就讓我回家,不要在學校裏。」椰子回憶道。
回家後,她把自己關在屋子裏。媽媽先是罵她,隨後又哄她,她不想理,只是窩在房間裏不出門,獨自消化。作息飲食不規律,驟然發胖,沉默寡言。
小疏在學校心理教室諮詢後,被扣下了,心理老師要求她父母帶她回去。小疏大鬧了一場,直到學院黨委書記過來把她帶回了辦公室。書記安撫她說,學校的心理諮詢很不專業,這位心理老師以前就是馬克思主義學院的老師,以後若有事去看精神科,或者找外面的心理諮詢。一切才平息下來。
像小疏一樣的案例,姚灝看過太多,他知道的抑鬱症學生被休學、隱私被曝光的情況亦不少。 最為人熟知的近期案例是北京大學畢業生、脱口秀演員李雪琴。她在大三時懷疑自己得了抑鬱症,求助北大心理中心,中心的老師要將此事告訴他們學院老師。據李雪琴自述:「我跪在地上求他,不要告訴學院,因為我不想讓我媽知道。可他們還是告訴學院了,這是我對北大最失望的一次。」此外,患者在求職、工作和日常生活中也面臨歧視。就在10月13日,山東威海一名女大學生就因抑鬱症而被航空公司拒絕登機。
「如果學生前來諮詢抑鬱症,諮詢師是否要打破保密原則,告知家長和院系其他老師?」王宇景提出這一關鍵問題,「目前國內和國外通行的是:如果來訪者有危機情況,確實有必要打破保密原則,但這會在諮詢剛開始的時候寫在協議裏,告知來訪者,主要是從他的生命安全和整體利益的角度去考慮,一般來說他們是能接受的。但如果很唐突,沒有跟來訪者講保密例外,或者沒有經過他們的同意和知曉就通知家長和老師的話,確實會造成信任問題和矛盾。」
精神科醫生姚灝曾經在網絡上做過一個調查:現在國內大學裏的心理健康服務怎麼樣,能幫學生解決心理困擾嗎?
他收到了22條回覆,其中只有4位回覆者表示不同程度的肯定,其餘均認為不能,並講述了自己的糟糕體驗,「不被重視,百般敷衍」,「甚至做不到基本的尊重」,「個人隱私完全無法保密」,「只是為了維穩防事」,「像教導主任,講大道理,結束後心裏更沉重了」……
去醫院求診精神科醫生,對抑鬱症患者來說也是碰運氣的事。
李玥在大四那年終於去了醫院問診。那時,她已經到了很嚴重的程度。對一切失去興趣,在家坐在椅子上可以一整天不動,除非飢餓和想要去廁所。需求變得很少,心裏常常覺得不能這樣下去了,但依然動不了。這種狀況持續了兩週時間。接下來又突然變得異常積極向上,覺得這個世界沒什麼難事,一幅「有志者事竟成」的樣子。
她上網一查,發現這不是單純的抑鬱症,而是有雙相情感障礙的跡象,於是去醫院尋找答案。
在醫院,跟醫生聊着聊着,她的眼淚就流下來了。運氣好,她遇到一個態度友好、願意傾聽的醫生,也確診了雙相情感障礙,但依然無法得到足夠的治療。醫生告訴她說,「你還是學生,所以我給你寫得簡單些,免得影響你的前途。但你必須清楚自己的狀況。」
那時李玥才知道,精神疾病會被記錄進國家系統裏,開藥、住院都需要錄入個人信息。而一旦進入系統,可能會影響她大學能否順利畢業。尤其是「雙相情感障礙」這一疾病,醫生若記入系統,她甚至可能被強制送進醫院,哪怕她可以正常學習生活。
醫生告訴她,再觀察一下,「如果有加重一定要過來,我給你開藥。」他說。李玥臨出門時,他又叫住她,說:「無論如何,不要死。」那句話,李玥一直記着。
雙相情感障礙錄入系統,指中國衞生部門在2000年後建設的「重性精神疾病管理系統」。按照這一系統的規定,六類精神疾病(精神分裂症、雙相情感障礙、分裂情感性精神障礙、偏執性精神障礙、癲癇所致精神障礙、精神發育遲滯)患者需要錄入系統,橫向上公安、衞生、民政、政法委四個部門有查看權限,縱向則直達社區。凡是被錄入系統的患者,會被重點關照,遇到節假日、重大活動或會被重點盯守,甚至可能發生李玥的醫生所說的「強制入院」。
一位不願透露姓名的政府人士告訴端傳媒,這一系統當初在建設時,是為了避免重性精神疾病患者出院後消失在人海,可能危害公共安全。但系統還相對簡單,只是按照六類疾病進行申報登入,沒有區分程度。「比如症狀較輕的雙相情感障礙,對公共安全不具有危害性,但還是得錄入。」他說。
李玥運氣較好,第一次問診遇到了為患者考慮的醫生。但她此後在北京安定醫院和北醫六院兩家北京最好的精神專醫院問診,體驗非常不好。「北醫六院的專家毫無耐心,閉眼聽人講話。」她說,「安定醫院的門診掛號很不穩定,只是排號,不能確定是哪個醫生看,輪到哪個是哪個。這樣導致的一個問題是,每次醫生都會問同樣的問題,而且對你的病情完全陌生,只憑病例的三言兩語開藥;開藥也不考慮病人病情,而是按吃了多久的藥來開。」
她想好了,去了什麼也不說,咬死一句話:「老師,我不想自殺了。」
如此現狀下,中國衞健委公布的文件稱,到2022年,在試點地區初步形成全民關注精神健康,支持和參與抑鬱症防治工作的社會氛圍。這也意味着,文件中所說的抑鬱症篩查,或會在2022年之前在試點地區(一般是指省會城市、東部沿海地區)開展。
篩查的消息,讓抑鬱症患者不安。
「就像我的遭遇一樣,所謂體制是不可以信任的,把我們的疾病向陌生人公開、向我們不信任的人公開,是一種殘忍的羞辱。」小疏說。
在她看來,老病人知道抑鬱症被公開後的利害,也知道量表如何造假,所以如果碰到篩查,大多會選擇偽裝。但不知利害的新患者,可能真的會吐露心聲,從而被篩查出來,遭受一系列歧視,「最可憐的其實是他們。」她說。
實際上,中國高校在幾年前就已經開始在新生入學時進行心理調查。李玥剛進大學時,便收到了學校發給新生的心理情緒調查問卷。隨後,她被單獨叫到了學校的心理健康教育辦公室。一開始她還一頭霧水,但很快就反應過來:問卷的最後一個問題是「你是否想過自殺」,她選了「是」。
去辦公室的路上,她就想好了策略,去了什麼也不說,咬死一句話:「老師,我不想自殺了。」最後老師沒有辦法,讓她離開了。
「學校的心理諮詢老師找我見面不過是應付學校的任務。水平不夠的人,開口也不放心啊。」她說,「如果我知道寫真心話會被叫進辦公室,我一定會寫心情非常好,從小到大都積極向上。」
而對於心理諮詢老師和精神科醫生來說,篩查面臨的問題還很多。
姚灝說,篩查有很多細節問題,在什麼場所、用什麼工具去篩查、篩查的頻率是多少、誰來做篩查、篩查後相關的支持性服務有哪些,這些細節問題都會影響到篩查的利與弊,目前都還在探索,沒有答案。
同時,公共衞生服務講求成本效益比,篩查的成本比較低、效益比較好,才值得做。這裏的效益,指的是對患者的效益,醫學裏會用症狀的改善、壽命的延長、有質量的生活生命、活得是不是有價值這樣的指標來衡量。
成本則是錢夠不夠、人力資源是否足夠。若在學校裏進行篩查,那很可能就是學校的心理諮詢老師、校醫、輔導員、心理委員去做。「學校的心理諮詢師非常非常少,質也不太理想,他們對精神疾病的態度是什麼樣的也很難說。如果比較片面、負面,知道你可能有抑鬱症,對你另眼相看,就會很影響到學生未來的情況。」姚灝說。
篩查之後,還得跟上診斷和治療。「篩查不等於診斷,它只是為了提高疾病的識別率所採用的辦法。如果一個地方患病率很高,但他又不願意去醫院看病,這種情況下用篩查這種比較偏主動的方式去發現患者,目標是希望儘可能多地發現疑似患者。」姚灝說,「但篩查後學生到底是不是罹患精神疾病,真陽性還是假陽性,學校諮詢老師是不能診斷的,只能精神科醫生來做。診斷之後若確診陽性,後面再跟上治療。」
而這時,又會面臨精神科醫生的數量是否足夠。「中國的抑鬱症患者如果都查出來了,都來醫院尋求幫助,我們是不是能提供這麼多服務,也得打一個問號。」姚灝說,中國14億人,只有4萬名不到的精神科醫生,相當於每10萬人中只有不到3個醫生。據《2019中國抑鬱症領域白皮書》顯示,在俄羅斯和美國,這一數字是每10萬人中有11到12個。此外,醫生資源分佈亦極不平均,東部沿海、北上廣比較多,西部地區,西藏青海甘肅精神科醫生的人數則非常少。中國的心理諮詢師數量在未來十五年內的缺口達到200萬到300萬人。
在姚灝看來,篩查若能夠起到科普、宣傳和教育的作用,讓更多人了解抑鬱症、去污名化、讓患者願意主動到醫院來就診,是篩查可能好的一面。「中國抑鬱症的識別率非常低,大概十分之一,也就是10個抑鬱症患者裏只有一個人知道自己有抑鬱症,會去醫院就診。在知道自己有抑鬱症的人裏面,真的會去接受正規治療的人,不管是心理諮詢渠道還是藥物渠道,也只有五分之一到十分之一。」姚灝說。
尾聲
椰子在家裏呆了幾個月後,在大四下學期重返校園。輕度抑鬱的她強迫自己回到學校,去完成畢業論文、拿畢業證,去和人接觸。所幸,指導畢業論文的老師和學姐人很好,她也慢慢走出來了。
正在念大四的小疏,得到來自母親的完全接納和理解,家成了她強大的後盾。確診後,母親甚至對她說:「索性回家啃老吧,我養你;或者不讀了,去學你喜歡的甜品,過輕鬆一點的生活。」小疏感激母親的理解,「她也不再把我進名校當成一種驕傲了,知道這樣說我會有壓力。」
父親也終於同意了小疏出國讀書的請求,願意提供經費支持她。新的可能性打開,人生不再是前路無着的狀態。「國外的文學研究更開放一些,更何況人文學科需要言論自由,我有喜歡的老師說自己的論文發不出去,國內審查越來越嚴格了。這樣下去我的思想會自我設限,無法做出好的研究,所以會期待出國,現在更是想着快點跑。」小疏說。
李玥如今在北京的一家國營企業工作。她隱瞞了自己的病情,因為在她看來「中國沒有公司可以允許有精神疾病的人工作」。2008年,位於上海的IBM公司就因辭退抑鬱症員工而被該員工告上法庭。一些網絡論壇上也會出現抑鬱症患者被公司辭退而上網求助的信息。
這一年來,李玥發病的頻率不高,到目前為止只有一次。發病時,她強忍着,有人的時候表現得什麼事都沒有一樣,即便頭痛欲裂,渾身無力,也要假裝自己一切如常;即便內心崩潰,情緒失控,也要表現得積極向上。沒人的時候也忍着,但至少可以表現出難受、不舒服、傷心。
抑鬱症篩查的消息,打破了她內心維持已久的平衡。「我很害怕。我怕這條新聞描述的事在實際操作中得到重視。」她說,「它忽略了真正的受眾只會更加痛苦,說不定會提高患者的自殺率。」
而她唯一的希望,是這條政策在實際操作中,會被相關工作人員敷衍了事,不會被認真對待。
應受訪者要求,小疏、李玥、椰子、陳寧為化名。
真是驚訝中國體制是這樣面對精神疾患的@@
这种情况真的非常普遍。中国的高校是把有心理疾病的学生当成需要「解决」掉的问题来对待的,而不是当成需要帮助的人。
其實是要讓大眾理解抑鬱症,並正確地宣傳關心病症,才可讓患者有適當治療機會,否則這會引致更嚴重嘅社會問題。
其实像小疏这样可以被家庭理解,甚至有出国的财力已经算是非常非常幸运的情况了。。。
如果你理解在中国普通人的角色是被统治阶级,统治者要解决的是问题和有问题的人,并且是以快速有效的方式解决,你就不会去带着寻求共情的目的去寻找帮助了。系统的坏是不可能被某颗螺丝钉的好而修复的,讲述某人某事在某地以美好的形式发生不能结局任何系统性问题。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国大陆高校的思政工作者把心理咨询引入思想政治教育,认为这是思政工作发展的新方向。九十年代,政府文件第一次提出“心理健康教育”一词,有学者认为这是具有中国特色的学校心理辅导工作,是心理咨询与思政相结合的结果。因为在工作实践中,心理咨询师往往出自思政系统,同时也承担了思想政治教育的角色,并且学校心理咨询机构普遍都归属于(党委)学生工作部领导。由此,一个学生的心理问题往往涉及到整个心理健康教育队伍体系的运作。包括心理咨询师、班主任、辅导员等等。
以上作为背景补充。
看完这篇文章,我心里很沉重,我在高校做咨询已经七年了,最初的几年,我遇到学生危机事件时总感到无力,不知道如何帮助他们,看了一堆书仍然找不到答案,我甚至想着是否有一种方法可以筛查出所有想要自杀的学生,然后帮助他们,这听上去有点像现在的”抑郁症筛查”政策,把这些人找出来,然后治疗。很多年过去,我终于意识到,这不可行。1.抑郁症这个概念刚出现时,是通过把心理问题疾病化,来引导大众认识心理问题,并且科学对待它,而不是被忽视,或者暴力对待。我相信这是初衷。但是不知不觉,它已经成为了标签,把人(而不是问题)病理化,边缘化的标签,多少抑郁患者确诊后不但无法接受治疗,反而被嘲笑被歧视。2.人的心理本来就是持续变化并且复杂多样的,不能因为一时的状况不好而终身贴上标签,更很难像对待身体那样把它当成一个确定的疾病去筛查。3.把人病理化的背后是把所有的心理问题都归责于个人,而忽视了环境、社会、体制的影响。这时心理咨询连同它所相信的各种咨询技术全都变成维稳的工具,帮助体制筛选出不合格产品,送进维修部,而它背后的家庭也自然被贴上教育失败的标签。4.如果意识不到除了人之外的问题并且去面对处理它,那么未来,可能会出现越来越多的“撕裂症”人员,她们抑郁,同时又正能量,她们有很多朋友,同时不信任任何人。我们也会常常听到”诶,她明明那么活泼开朗,怎会发生这种事?”
Re AT
是否忘了給上海市公安局一個說法的事件?
偉光正的大國也同樣有現實的問題,不論資本還是馬列主義,人還是會生病,包括抑鬱症,不想面對也不成。
@ATTTTTTTT 去自由民主的西方國家這件事不容易啊,黎民百姓不像黨國菁英還有他們的家屬那麼容易就移民的,不過若是黨國真的能做到也可謂是功德無量了
🙏
楼下要不要去信给端?可能会回复快一点。作者真的不一定会来评论区。真的很支持您的举动。
好報導
唉,前阵子我也买了本《伯恩斯新情绪疗法》,哭了,怎么能不抑郁,好不了了
作者您好,我本人在欧美高校做抑郁症相关研究。看了这篇文章,忧虑甚多,觉得无法容忍这么大的一件事情在欧美学术界居然没有讨论。我想要把您的文章翻译成英文发到medium上,请问作者意下如何?万分感谢。
🙏🏼
本身就是把民众不当和统治者等价的个体,当成工厂里的产品,产品出问题了丢弃就好,不能行为一个坏的影响其他产品
至少不还是没报道劝退的事么。日本这种事倒是经常出现,也没见你们批判日本嘛。
又看到下面有恨国党铁着花岗岩脑袋扯什么新疆集中营之类的屁话了,我觉得你们说的都挺对的,所以我建议党国把你们都送去民主自由且基本全体免疫的法国,尝尝被极端穆斯林斩首的滋味。毕竟在法国被斩首,那也是自由民主的斩首,总比被独裁黑暗的再教育强,毕竟不自由宁勿死嘛,所以请您去法国死去吧。
事實上,抑鬱症的歷史比資本主義及馬克思主義都悠久,早在古希臘時代已有記載
大概要高幹子弟被抑鬱症迫死,才會改善處理的方法
在你国,天天都有新奇观,果然是盛世景象啊
本質上就是把抑鬱症和精神病患者當作是極端宗教人士隔離防備施以特別關注。之後把某些抑鬱症患者像新疆維吾爾族一樣投放進入特殊再教育營集中管理集中輔導也不是不可能。理由大概就是心理輔導資源不足,需要集中資源對這些患者進行集中治療幫助他們重新回到社會吧。這也是黨國體制在面對今年全國突發暴力事件所作的回應
以下重点来了,对于抑郁症应该怎么办呢?
“为了治好一个患忧郁型精神病的女病人,满怀无产阶级深情,搬进病房,和病人同住一间房,同睡一张床,经过40多天的艰苦工作,终于摸清了病人的思想活动规律。于是,她有针对性地选了一些毛主席语录念给病人听,并且结合新针和药物治疗,使病人病情逐渐好转。医疗组长顾嘉炎,为了治好一个拒食多日、表现近于木僵状态的病人,组织医务人员进行了认真的调查研究,发现病人拒食的原因可能是怀疑饭中有毒。后来在给病人喂饭时,顾嘉炎就亲自吃给病人看,解除了病人的疑虑,使他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接着,又针对病人的思想疙瘩,同他一起学习毛主席著作,对他进行忆苦思甜教育,逐渐提高了他的思想觉悟,渐渐给他治好了病。当医务人员送他回家时,他的亲人和村子里的贫下中农激动地连声高呼:” 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万岁! ”
为了调动病人同疾病作斗争的主观能动性,医疗组和医院领导还从病情好转的病人中选拔骨干分子,依靠他们抓好病人的”学习日”,办好各种类型的毛泽东思想学习班,开展革命大批判,组织病人参加适当的生产劳动和开展文艺体育活动,使病人一直生活在团结、紧张、严肃、活泼的政治气氛中,增强了战胜疾病的决心和信心。一些病情好转的病人,在病房门口贴了一幅对联,表示战胜疾病的决心:” 斗私批修,彻底改造世界观,灭资兴无,坚决战胜精神病。” ”
“对于治疗精神病靠什么的问题,又进行了进一步的探索。他们反复学习毛主席关于”外因是变化的条件,内因是变化的根据,外因通过内因而起作用”的伟大教导,认识到各种各样引起精神病人发病的事是外因,决定地引起大脑功能紊乱而使病人发病的,则是人的世界观,是内因。因此,要治好精神病,主要的因素是做好病人世界观的转变工作。他们说:精神的东西主要靠精神力量来战胜,治好精神病主要靠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
https://www.med66.com/html/ziliao/yixue/15/ca7d443689db635a5474bea12f53b20a.htm
“要治好精神病,首先要弄清精神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们遵照毛主席关于”人的认识一点也不能离开实践”的教导,对病人的情况进行了认真的调查研究,掌握了许多第一手资料。在实践过程中,许多事实引起了大家的深思。医疗组来到病房时,许多病人听说亲人解放军来给大家治病,纷纷围拢来高呼:” 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万岁! “有个狂躁病人,发病时把公家的棉被撕得粉碎,但她却不撕自己的衣服。
这些现象说明什么问题呢?医疗组和医院的革命医务人员打开毛主席著作,寻求答案。毛主席教导说:”在阶级社会中,每一个人都在一定的阶级地位中生活,各种思想无不打上阶级的烙印。”大家认识到:精神病人都是阶级的人、社会的人,用阶级和阶级斗争的观点去分析精神病人的言行,就可以发现,绝大多数病人的病态和他们的阶级地位、社会生活是一致的。向解放军表达热爱毛主席的思想感情的病人,大多数出身好,平时表现也好。而那个毁坏公物的病人,一查问,原来她出身剥削阶级家庭,世界观根本没有得到改造。这些人为什么会发生精神病呢?医疗组和医院领导组织革命医务人员,用阶级斗争的观点,抓住典型病例进行病因分析。有一位女病人,经过几个月的治疗,没有痊愈。医疗组护士徐桂兰便和她促膝谈心,引导她谈自己的发病经过,帮助她挖病根。原来,这个病人的未婚夫从外地来信说,他被分配去做炊事工作了。这个病人觉得自己不光彩,思想上产生了激烈的斗争,引起大脑功能紊乱,得了精神病。针对这个情况,徐桂兰就和她一起学习毛主席的光辉著作,狠批叛徒、内奸、工贼刘少奇散布的”读书做官论”等反革命修正主义谬论,帮助她解开思想疙瘩。经过教育和帮助,病人主动写信给她的未婚夫,要他向张思德同志学习,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病根挖掉了,加上经过新针治疗,这位病人很快痊愈出院了。
从许多这样的病例中,大家清楚地看到:许多精神病人得病的原因,是在头脑中公与私的激烈斗争中,陷在”私”字的圈子里,一时想不开,造成大脑部分功能紊乱,失去了正常控制思维和管理全身各部分机体的能力。许多病人痊愈后也深有体会地说:往”公”字上想,越想越清楚;往”私”字上想,越想越糊涂。由于”私”字严重作怪,遇到了问题想不通,往往几天几夜不能吃饭睡觉,精神就逐渐不正常了。”
从中共师传的马克思主义的角度看,所谓抑郁症根本就是资产阶级唯心主义的谎言,是不劳动的社会寄生虫坏分子的无病呻吟。因此只需要通过加强劳动改造和思想教育,尤其是以习近平思想武装头脑,就能完全治好这种阶级矛盾病。
与其说内地高校的心理咨询是体制落后,不如说是一种社会思想的落后。在管理者和学生中,对于抑郁症不以为意,把其视为麻烦和矫情的人比比皆是。
许多抑郁症一旦暴露出来,就会泄露给辅导员,班干部在内的所有人。在抑郁症的处理链条中,太多人是发自内心的对此不以为意的。
大陸的心理諮詢行業還不是很規範,最大的問題就是文中提及的求助者的隱私被公開。在權力的推動運作下,個人隱私的很難被保護。所以許多求助者不相信他們。所謂的篩查不單純是為了求助者,或偏向於統治者對信息的搜集以便維護“穩定”這樣的政治意義。
我有家人因為躁鬱症而選擇輕生
那份痛到現在還是深入骨髓
很多時候我會懷疑明天自己會不會死
毫無邏輯可言 但是生離死別就是這樣 毫無道理的
我只是想說
如果你也有精神上的困擾
請你一定要尋求專業人士的幫助
選擇離開很容易
但是留給家人的創傷是一輩子的
請你一定要尋求專業人士的幫助
真的
还没看到看到一半,我的脑里就一直重复WTF。
这个国家还真有问题。父母以自己所谓的付出和牺牲来逼迫孩子,国家以权利来威胁孩子。每个人天生都是独特的,怎么可以以工厂生产罐头的方式来塑造孩子?高压下逼出来的是一个个丧失朝气,累垮的孩子。这个社会何来的朝气,何来的创意?父母关心的是自己的面子,国家关心的是自己的强盛美梦,社会变得如此冷漠。就连大学这个“工厂”所做的也只是把所有瑕疵的“罐头”一一挑出来,看不能用的就丢出社会外。这是个变态的国家,扭曲人性的社会。
因为大陆大学筛选的就是服从上级,不给上级添麻烦的人。做不到这点自然会被剔除掉。
文章中所提到的这个:
「 实際上,中國高校在幾年前就已經開始在新生入學時進行心理調查。李玥剛進大學時,便收到了學校發給新生的心理情緒調查問卷。隨後,她被單獨叫到了學校的心理健康教育辦公室。一開始她還一頭霧水,但很快就反應過來:問卷的最後一個問題是「你是否想過自殺」,她選了「是」。」
大一的时候,我同學在聽到了我被叫去談話時,說:你傻啊,這種東西當然不能填「是」啊。我不知道這種心理情緒調查,有多少份是坦誠的,又有多少份是很自然而然地去隱瞞。究竟是「不想說真話」,還是「因為熟諳體制的性子所以更加沒有辦法說真話」?
相比大陆,香港的大学在对学生的心理支持方面要完善的多。读研的时候我因为学业压力造成的情绪低落,去港大的学生中心寻求心理咨询老师的帮助,第一次咨询时她就耐心地跟我说明保密原则,让我签署一份协议,告诉我咨询档案会在咨询结束后的一段时间内销毁,很快我就建立了对她的信任。之后每隔一个月我都会去找她聊天,而她每次都会一边鼓励我说出自己的心声一边认真地在纸上记下我说的一些关键词,帮助我挖掘自己情绪波动的根源,等到咨询结束之后再问我想不想约下一次,真的非常专业和体贴。
抑郁症不可怕,受歧视的原因是抑郁症患者的家人.和社会舆论. 一个高校或者公司 ,学生员工只要自杀,他的家人和社会舆论不会放过,这就导致了 雇佣或者教育一名抑郁症患者的风险很大.
再加上抑郁症患病的原因很容易归咎于体制或者社会甚至是更为具体的某个人,这些点会在舆论中被放大,更是加剧了周围人的恐惧.你的一些举动很可能是导致别人自杀的导火索,这会极大的增加社交成本.
抑郁症的人,需要外界更多的关怀,这就必须要求公开病症,而公开病症很可能导致所有人都远离你. 所以社会需要有共识,对抑郁症患者要宽容,也要对患者的周围人要宽容.
很感同身受的一篇文章!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