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原文發表於Matters,端傳媒獲作者授權轉載。
今年出版的《自由主義的重生與政治德性》收錄了我三十三篇學術文章,其中大多寫於2015-2019之間。寫於2018年的學術文章有十篇,寫於2019年的有七篇,但去年我也寫了大量的雜文,所以全年大約寫了二十篇文章。可以說,2020年是我這五年來最低產的一年,從年初到現在,只有兩篇長文。
說2019年的八月扭轉了我的人生也不過分。後來我寫了兩篇文章講述那件事發生後兩個月間的遭遇,有一種打落牙齒和血吞的味道。大概是因為聽過的慘案太多,所以三四個部門的車輪戰,一週一兩次的拜訪,在我看來都不算什麼「鐵拳」。一年來我的朋友每次見面或打電話,都第一時間詢問我的安全狀況,尤其在許先生「被嫖娼」的那段時間,他們害怕「終於要對知識分子下手了」。
我還經常安慰他們,來拜訪的人態度並不猙獰,也沒有什麼實質性的威脅。時間久了我才發現,其實「鐵拳」並不總是一下劈頭蓋臉地打過來,把你打得七葷八素,叫苦連天。這個拳頭很靈活,它就像如來佛祖的手掌,不知不覺地在你的腳下伸展開,你走到哪裏,都逃不出它的手掌心。十月底我想去澳門,在刷通行證過關的那刻突然卡住了,海關人員用充滿狐疑的眼神盯着我,然後將我請到一旁的小房間。那時我就知道,我的出入已經不可能自由了。
我嘗試用學術精神和幽默感去化解這種囚籠般的感覺。有時我冷靜地觀察、回憶、整理,結合一些看過的研究和案例,希望洞穿其中的機制。有時我在接觸的人員身上,努力地區分體制帶給他們的烙印,和人性猶存的證據。我會將這些「成果」跟我信任的朋友分享,以減輕他們對我的擔憂,和無處不在的政治抑鬱。
我的謀生沒有受到毀滅性的衝擊,但我知道我周圍的有些人受到了警告,我不清楚他們有沒有被要求監視我,但我依然若無其事地和他們打交道。幸運的是,有司並沒有過分地騷擾我們家,我的家人也沒有「大義滅親」。儘管我曾經深刻反思過家庭帶給我的消極影響和阻礙,但不可否認,關鍵時刻潮汕人還是把「家人」放在了首位,他們甚至沒有過多地指責我,只是默默估量着這件事的嚴重性。
從澳門回來以後,我有幾個月都沒寫什麼東西。一方面,我在牆內的社交平台的賬號基本都被炸掉,重新註冊的微信公號和豆瓣,幾乎一篇文章都發不出,就算把能找到的敏感詞換掉也一樣(可以發在matters,但我的大部分讀者都不上matters)。另一方面,我感受到一種嚴重的「精神缺氧」,這是我受到的無形限制所帶來的:以前我能去香港買書,去台灣開會,這樣的時光一去不復返。我感到在寫作上,我一隻手被廢了。
經過那一陣和有司打的交道,我已經很清楚他們對我的定位。
「你這輩子只能夾着尾巴做人。」
我2016年出過一本書,我自己不太滿意,但在這裏我再也沒有機會了,不可能有出版社敢再幫我出書。我不能接受任何來自民間的榮譽,也不能有任何媒體的採訪,不能去做講座,也不能參與任何有影響的讀書會。這些對一個知識分子來說稀鬆平常的事情,在我這裏卻是禁忌,除非我忍心給那些邀請我的人帶來麻煩。這大概可以解釋為什麼今年三月我的書在紐約即將付梓,某機關人員急匆匆地找到我,第一次帶有威脅性地要求我撤回出版的意願:任何能延續我的公共生命的手段,他們都要想辦法扼殺掉,即使那是在境外。
我把這個叫做「欽定的社會性死亡」。
這種「社會性死亡」的可怕之處在於,你永遠不知道它對你的生活可以有多大影響,即便對於我這樣慣於獨來獨往的人也是一樣。在某機關人員和我就新書出版進行交流的那天,晚上剛好有一個約會,他們要我如實交代接下來的行蹤,我千方百計地搪塞,最終沒有如實相告。但在和女生見面的時候,我很痛苦地發現「鐵拳」還是伸進了我的私生活:我忍不住地四處張望,擔心他們會在不遠處監視,擔心面前這個善良的姑娘會在和我分開以後接到一個電話。幾天以後,我主動斷絕了跟她的聯繫,以免禍及無辜。
這種被政治傷害的感情並不是孤例:有一次,一個女生的妹妹在知道我的真名以後,將百度到的內容發給她的姐姐,並且千叮萬囑要她遠離我這樣的「危險人物」。還有一次,有個女生在約會的過程中突然說,我越看你就越覺得臉熟。然後她停下來在手機裏打開一些東西,低頭看了一會兒,又看看我的臉,恍然大悟道,你就是那個港獨的老師啊,你這樣的人我惹不起。
這樣的情況堆積起來,足以讓人產生創傷後應激障礙。現在在工作場所,或者在路上,我聽到有人喊我的名字,就有一種下意識的退縮感。我突然想到,那些認為鐵拳的行政成本將節節攀升並將其拖垮的理論,完全站不住腳:社會上的任何一個個體,都有可能主動成為鐵拳的代理人,他們不僅會孤立你,也有可能舉報你。我的很多朋友都用過筆名,我就沒有。我常說,我寫過做過的我都認,那時儘管我的名字譭譽參半,我還願意照單全收。然而當名字被系統盯上,並且和一些莫須有的事情綁定在一起的時候,它就成了揮之不去的噩夢的一部分。
即使我金盆洗手,與世無爭地活在牆內,空氣裏的「毒性」也越來越強,讓我感到窒息。在我之後,有若干個師友也被舉報了。小粉紅們一旦盯上一個人,會動員起來在牆內外搜尋ta「恨國」的證據。隨着一批又一批人倒下,證據的標準越來越低。一開始可能是同情香港的反送中運動才算,後來抨擊中國的體制、說日本或美國某些方面做得好、表達與大陸歷史教科書不一致的歷史觀,都算「恨國」。最近聽說央視的《最美逆行者》在小粉紅那裏也是給境外勢力遞刀(這部片因為冒犯了為抗疫做出貢獻的女性,在知乎被打出了極低分)。有一位朋友,此前有一個頗具影響力的公眾號,在B站也有十萬以上的粉絲,其牆內言論一向温和謹慎,但因為小粉紅扒到他在境外媒體發表的一些更為自由化的言論,他牆內的所有平台都被舉報了,很快就被全面封禁。
疫情以後,我覺得自己能發表觀點的議題越來越少了。一方面,從三月開始,西方國家的抗疫表現十分不如意,甚至間接傷害了「民主」的聲譽,「弗洛伊德事件」更加暴露了美國社會深層次的種族問題,而美國尚未出現能扭轉這些危機的跡象。對於這些問題,那些身在美國,或已經將自己融入美國社會的朋友更有發言權。在中國這邊,現在討論最多的就是「中美脱鈎」,我可以想像脱鈎以後對「少數派」(這是張潔平提出的一個標籤,我覺得比「異見者」更好)乃至對一般老百姓有多大的傷害,但形勢尚未明朗,我也不想故作驚人之語。總而言之,影響諸多議題的大環境在重新洗牌,做學者的,在這個時候應該保持審慎。
另一方面,在我所關注的行動者裏,分裂和困難也前所未有地增加。二月以來,因為尖椒和王小嗨的「勞資糾紛」,泛左翼和女權在過去幾年建立起來的聯合發生了鬆動,最後演變成大規模的「站隊」;七月,北美女權圈也因為兩位女生之間的性騷擾指控出現了代際的分化,經過微博的發酵,成了針對某些個人的網暴;隨着#MeToo的深入以及大量「微博女權」的參與,性侵案變成了公共話題中的「流量擔當」,在一些爭議性極大的案件面前,一些行動者也在複雜的當事人、撲朔迷離的細節與聲量巨大的苛責之中選擇急流勇退。面對這些,我有一種力不從心之感。
「自由主義正在被時代拋棄。」我心底不由自主升起這樣的感歎。對於我這個感歎,有一些同屬自由派的朋友會反對,他們相信時代發展的方向依然是自由民主,只是中間可能會有一些曲折,甚至有一個寒冬。如果這說的是世界的長久趨勢,我倒不一定不贊同,我擔心的是,中國適合自由主義生長的土壤已經越來越少了。兩年前我寫《從對#MeToo的三波批評看公共文化的生成》時,發現「少數派」進行論辯的語言,底色還是偏向自由主義,如今恍如隔世,女權主義似乎成了更大的共識(只是爭議也更多了)。我接觸到的對思想和時政感興趣、在學術上有野心的年輕人,將自己標籤為「馬克思主義者」的比例也遠大於將自己標籤為「自由主義者」的。另一邊,在擁護當局的人裏,温和的聲音也逐漸退場,被「忠誠不絕對,就是絕對不忠誠」的嘶吼掩蓋。在一般的老百姓那裏,隨着中國和外部世界的關係變得緊張,他們的「敵我意識」也在加強。熟悉歷史的人就知道,這樣的意識常常在自己的國家誘發人道主義悲劇。自由主義越來越難爭取到想要有所作為的支持者。
對於那些對自由主義持懷疑態度的人,自由主義的衰落是自己造成的,或者說,是中國的自由派造成的。民族主義者說,自由主義沒有把自己和國家民族的偉大復興聯繫起來,給不出一個自由主義的國家富強方案,吸引不了普通的中國的老百姓。左翼說,自由主義歸根到底代表的還是中國的資本家和中產階級的利益,對廣大底層勞動者的痛苦視而不見。基督教徒說,中國的自由主義者沒有理解西方文明的真正精髓在於基督教。
這些說法或許都有一定道理,但且不說這些批評彼此之間有衝突,即便自由主義真的做到了這些,它也未必能扭轉局面。就像我在別的地方說的,觀念也是有「時勢」的,政治觀念就更是如此。1950年代自由主義在中國直接被權力抹掉,這樣的事情為什麼不可能再發生一次?我們這一代的自由主義者,註定要去承受自身信仰退潮帶來的全部衝擊。
許章潤先生被帶走的那一週裏,我的心態經歷了複雜的變化。他的《戊戌六章》,正是他這幾年激烈抨擊朝政之文章的合集,而這本書和《自由主義的重生與政治德性》恰好是一個出版社一個系列的,他的遭遇很難不讓我產生「脣亡齒寒」之感。在推特和各種電報群,大家奔走呼號,關心着許先生的消息。但有一些人,突然提出揣測:許老師是不是真的去「買春」,被人抓到了?ta們還進一步說,對於「買春」的精英男性,即便他們是反專制的,也不值得太多的同情,因為他們已經享受了太多的特權。我剛看到的時候異常憤怒,後來逐漸想明白這樣的心態,這或許是為了緩解內心無力的一種嘗試:既然他享受過特權,且品行有虧,我們也就沒有全力聲援他的義務了。歸根到底,這不是一種道德潔癖,更可能是一種道德上的懦弱。
在兩天的恐懼、憤怒和掙扎以後,我終於有了一種豁然開朗的感覺:我們這一代人的使命,可能並不是去爭取「一個又一個勝利」,而是像許先生一樣,在政權的羞辱和世態的炎涼面前守住自己的「氣節」,以待來者。我們也不是要把自己活得像殉道者和禁慾者一樣,以堵住衞道士的悠悠眾口,而是要以一種自由主義的姿態繼續過生活。我們繼續看書、賺錢、戀愛、做運動,保持身心健康,充滿歡笑,這就是鐵拳最大的失敗。
只要自由主義不去脱離那些人類最美好的價值,暫時的退潮又有什麼可怕的。
(陳純,中山大學哲學博士,青年學者,教師)
義人,願你在牆內平安,謝謝端刊出文章
看到陈老师这么说 心底居然觉得很凄凉
加油陈老师,这里还有人
随想,不成一体,比较散。
马克思主义自由主义新自由主义社会主义资本主义,这个主义那个主义的,本质上是对人类社会发展的未来趋势和原则有不同理解对不对?为了这些主义,一帮子精英领着一帮子人,吵来吵去打来打去,甚至要核来核去。而统治层以下的人清楚了解这些主义的又有多少?大部分人只想好好的活着,如果能自由幸福那就更好了。也不排除普通人里好大一部分人,被偏执有害的口号洗脑,愿意冲锋上线当炮灰,掀起更大的动荡。
不只是CCP给异见者带来社会性死亡,特朗普政府在疫情管控上捉襟见肘自相矛盾给民众带来的困扰也不遑多让。这两方真是像极了地方流氓团伙,保护费收得很积极,对外争地盘逞凶斗狠,对内治理左支右绌、或威胁恐吓或挑唆内斗,按下葫芦起了瓢。说到底,为什么要给流氓团伙交保护费呢?流氓团伙又是怎么兴起来的呢?他们会不会解散?一个团伙解散,是不是另一个团伙又开始兴风作浪?好吧,又开始无政府主义了。
国家是虚无的,一种想象中的集体存在。倘若放弃了这种共同想象,那国家也就不复存在了,国家意志更是无从谈起。那还需要政府做什么呢?一直以来的迷思:政府对内的管控和对外的言语,跟普通民众的合理愿望总是不协调的。政府作为民众的代理人,这样作为是合格的吗?76亿人,只有两百多个国家,是最好的方案吗?倘若消弭了语言的隔阂、地域的限制,人们可以听懂彼此也可以去任何想去的国家(这一点理论上来说现在就可以做到,带上翻译软件并放开护照签证),我们会选择跟同一个地方出生的人呆在一起,还是去探索有可能跟我抱有相同兴趣和价值观的地方?或者即便兴趣价值并不相同,但环境更加宽容友好的地方?
上述条件及时达成,世界也并不是伊甸园。千年万年的文明进化积淀下来的恶,存在于世界的每个角落。犯罪和阴暗一直在生长,警察法院检察院必不可少。暴力机关和仲裁机构这类公权力,需要被束缚监管,我们还是需要行政机构做代理人。政府是必不可少的。问题又回到了起点,不受控制怎么办?
难道达成人人都自由幸福的目的,真的只能等到肉身无用,人人以信息流的形式存储在云端?再也不会因为资源短缺、互相争夺,搞得头破血流。
1楼是在活灵活现的扮演自己的id啊。
希望定義一下自由主義。我看著看著老以為再說新自由主義,有些膽戰心驚啊
还有一次,有个女生在约会的过程中突然说,我越看你就越觉得脸熟。然后她停下来在手机里打开一些东西,低头看了一会儿,又看看我的脸,恍然大悟道,你就是那个港独的老师啊,你这样的人我惹不起。
老师这一段写的实在太生动了。不知到何时世态才能向好的方向发展,在这之前我也只能像大家一样说句,加油。
大家加油!
加油!如果自由主义能在文革后的那段短暂的时光在中国生长,那当下体制的崩塌之后,它肯定又会有重建阳光的机会。只要你和你的同袍能存活到那天,你们一定能又将自由主义重新发扬光大。
我相信,虽然当下体制好像无懈可击,但是“呼啦啦似大厦倾”的那一天离现在不远了。”Sometimes there are decades where nothing happens, and sometimes there are weeks where decades happen.”
加油
说实话我真的希望有这种社会性死亡。被别人提防,惧怕,说明你是号人物。看到别人在你面前手足无措,也算是另一种乐趣
看到新自由主义的拥趸还是这么多,我也同样感到任重道远啊。
总会变好的
看到“自由主义正在被时代抛弃”这句真是心有戚戚。时代如何尚未可知,但自由主义无疑已经被中国抛弃了。最近在看第三帝国的到来,深有感触的一点便是,当一个社会从上到下都无视甚至厌恶自由主义的价值时,仅凭一个民主政治的空壳(选举,议会等)是完全无力对抗极权政治到来的。而对中国而言,这些基本价值的沦丧所造成的裂痕,很可能会比政权本身要更为持久。
自由主義沒有被時代抛棄,只不過時代開始意識到,應該公平公正地抛棄不接受自由主義的人,擁抱接受自由主義的人。
不得不说,陈老师用沉痛的经历给所有人上了一课。如果你不想走到铁拳的面前,或者还没有做好最后决战的准备,最好就不要太小看利维坦下生存的难度……
1楼给自己取的id确实笑到我了
陳老師加油
這是面對極權愈趨成熟地揮半的一種無可奈何,還是我們終究欠缺與之殊死搏鬥的決心?
支持
@脑瘫 人如其名
这篇文章被朋友圈转载至此了啊。
支持纯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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