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纯:钦定的社会性死亡

任何能延续我的公共生命的手段,他们都要想办法扼杀掉。这种“社会性死亡”的可怕之处在于,你永远不知道它对你的生活可以有多大影响。
2020年9月3日,学生们在广州市儿童图书馆参观一场关于抗日战争的展览,以纪念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75周年。
政治

【编者按】原文发表于Matters,端传媒获作者授权转载。

今年出版的《自由主义的重生与政治德性》收录了我三十三篇学术文章,其中大多写于2015-2019之间。写于2018年的学术文章有十篇,写于2019年的有七篇,但去年我也写了大量的杂文,所以全年大约写了二十篇文章。可以说,2020年是我这五年来最低产的一年,从年初到现在,只有两篇长文。

说2019年的八月扭转了我的人生也不过分。后来我写了两篇文章讲述那件事发生后两个月间的遭遇,有一种打落牙齿和血吞的味道。大概是因为听过的惨案太多,所以三四个部门的车轮战,一周一两次的拜访,在我看来都不算什么“铁拳”。一年来我的朋友每次见面或打电话,都第一时间询问我的安全状况,尤其在许先生“被嫖娼”的那段时间,他们害怕“终于要对知识分子下手了”。

我还经常安慰他们,来拜访的人态度并不狰狞,也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威胁。时间久了我才发现,其实“铁拳”并不总是一下劈头盖脸地打过来,把你打得七荤八素,叫苦连天。这个拳头很灵活,它就像如来佛祖的手掌,不知不觉地在你的脚下伸展开,你走到哪里,都逃不出它的手掌心。十月底我想去澳门,在刷通行证过关的那刻突然卡住了,海关人员用充满狐疑的眼神盯着我,然后将我请到一旁的小房间。那时我就知道,我的出入已经不可能自由了。

我尝试用学术精神和幽默感去化解这种囚笼般的感觉。有时我冷静地观察、回忆、整理,结合一些看过的研究和案例,希望洞穿其中的机制。有时我在接触的人员身上,努力地区分体制带给他们的烙印,和人性犹存的证据。我会将这些“成果”跟我信任的朋友分享,以减轻他们对我的担忧,和无处不在的政治抑郁。

我的谋生没有受到毁灭性的冲击,但我知道我周围的有些人受到了警告,我不清楚他们有没有被要求监视我,但我依然若无其事地和他们打交道。幸运的是,有司并没有过分地骚扰我们家,我的家人也没有“大义灭亲”。尽管我曾经深刻反思过家庭带给我的消极影响和阻碍,但不可否认,关键时刻潮汕人还是把“家人”放在了首位,他们甚至没有过多地指责我,只是默默估量着这件事的严重性。

从澳门回来以后,我有几个月都没写什么东西。一方面,我在墙内的社交平台的账号基本都被炸掉,重新注册的微信公号和豆瓣,几乎一篇文章都发不出,就算把能找到的敏感词换掉也一样(可以发在matters,但我的大部分读者都不上matters)。另一方面,我感受到一种严重的“精神缺氧”,这是我受到的无形限制所带来的:以前我能去香港买书,去台湾开会,这样的时光一去不复返。我感到在写作上,我一只手被废了。

经过那一阵和有司打的交道,我已经很清楚他们对我的定位。

“你这辈子只能夹着尾巴做人。”

我2016年出过一本书,我自己不太满意,但在这里我再也没有机会了,不可能有出版社敢再帮我出书。我不能接受任何来自民间的荣誉,也不能有任何媒体的采访,不能去做讲座,也不能参与任何有影响的读书会。这些对一个知识分子来说稀松平常的事情,在我这里却是禁忌,除非我忍心给那些邀请我的人带来麻烦。这大概可以解释为什么今年三月我的书在纽约即将付梓,某机关人员急匆匆地找到我,第一次带有威胁性地要求我撤回出版的意愿:任何能延续我的公共生命的手段,他们都要想办法扼杀掉,即使那是在境外。

我把这个叫做“钦定的社会性死亡”。

这种“社会性死亡”的可怕之处在于,你永远不知道它对你的生活可以有多大影响,即便对于我这样惯于独来独往的人也是一样。在某机关人员和我就新书出版进行交流的那天,晚上刚好有一个约会,他们要我如实交代接下来的行踪,我千方百计地搪塞,最终没有如实相告。但在和女生见面的时候,我很痛苦地发现“铁拳”还是伸进了我的私生活:我忍不住地四处张望,担心他们会在不远处监视,担心面前这个善良的姑娘会在和我分开以后接到一个电话。几天以后,我主动断绝了跟她的联系,以免祸及无辜。

这种被政治伤害的感情并不是孤例:有一次,一个女生的妹妹在知道我的真名以后,将百度到的内容发给她的姐姐,并且千叮万嘱要她远离我这样的“危险人物”。还有一次,有个女生在约会的过程中突然说,我越看你就越觉得脸熟。然后她停下来在手机里打开一些东西,低头看了一会儿,又看看我的脸,恍然大悟道,你就是那个港独的老师啊,你这样的人我惹不起。

这样的情况堆积起来,足以让人产生创伤后应激障碍。现在在工作场所,或者在路上,我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就有一种下意识的退缩感。我突然想到,那些认为铁拳的行政成本将节节攀升并将其拖垮的理论,完全站不住脚:社会上的任何一个个体,都有可能主动成为铁拳的代理人,他们不仅会孤立你,也有可能举报你。我的很多朋友都用过笔名,我就没有。我常说,我写过做过的我都认,那时尽管我的名字毁誉参半,我还愿意照单全收。然而当名字被系统盯上,并且和一些莫须有的事情绑定在一起的时候,它就成了挥之不去的噩梦的一部分。

即使我金盆洗手,与世无争地活在墙内,空气里的“毒性”也越来越强,让我感到窒息。在我之后,有若干个师友也被举报了。小粉红们一旦盯上一个人,会动员起来在墙内外搜寻ta“恨国”的证据。随着一批又一批人倒下,证据的标准越来越低。一开始可能是同情香港的反送中运动才算,后来抨击中国的体制、说日本或美国某些方面做得好、表达与大陆历史教科书不一致的历史观,都算“恨国”。最近听说央视的《最美逆行者》在小粉红那里也是给境外势力递刀(这部片因为冒犯了为抗疫做出贡献的女性,在知乎被打出了极低分)。有一位朋友,此前有一个颇具影响力的公众号,在B站也有十万以上的粉丝,其墙内言论一向温和谨慎,但因为小粉红扒到他在境外媒体发表的一些更为自由化的言论,他墙内的所有平台都被举报了,很快就被全面封禁。

疫情以后,我觉得自己能发表观点的议题越来越少了。一方面,从三月开始,西方国家的抗疫表现十分不如意,甚至间接伤害了“民主”的声誉,“弗洛伊德事件”更加暴露了美国社会深层次的种族问题,而美国尚未出现能扭转这些危机的迹象。对于这些问题,那些身在美国,或已经将自己融入美国社会的朋友更有发言权。在中国这边,现在讨论最多的就是“中美脱钩”,我可以想像脱钩以后对“少数派”(这是张洁平提出的一个标签,我觉得比“异见者”更好)乃至对一般老百姓有多大的伤害,但形势尚未明朗,我也不想故作惊人之语。总而言之,影响诸多议题的大环境在重新洗牌,做学者的,在这个时候应该保持审慎。

2020年6月21日,厦门出现的日环食。
2020年6月21日,厦门出现的日环食。

另一方面,在我所关注的行动者里,分裂和困难也前所未有地增加。二月以来,因为尖椒和王小嗨的“劳资纠纷”,泛左翼和女权在过去几年建立起来的联合发生了松动,最后演变成大规模的“站队”;七月,北美女权圈也因为两位女生之间的性骚扰指控出现了代际的分化,经过微博的发酵,成了针对某些个人的网暴;随着#MeToo的深入以及大量“微博女权”的参与,性侵案变成了公共话题中的“流量担当”,在一些争议性极大的案件面前,一些行动者也在复杂的当事人、扑朔迷离的细节与声量巨大的苛责之中选择急流勇退。面对这些,我有一种力不从心之感。

“自由主义正在被时代抛弃。”我心底不由自主升起这样的感叹。对于我这个感叹,有一些同属自由派的朋友会反对,他们相信时代发展的方向依然是自由民主,只是中间可能会有一些曲折,甚至有一个寒冬。如果这说的是世界的长久趋势,我倒不一定不赞同,我担心的是,中国适合自由主义生长的土壤已经越来越少了。两年前我写《从对#MeToo的三波批评看公共文化的生成》时,发现“少数派”进行论辩的语言,底色还是偏向自由主义,如今恍如隔世,女权主义似乎成了更大的共识(只是争议也更多了)。我接触到的对思想和时政感兴趣、在学术上有野心的年轻人,将自己标签为“马克思主义者”的比例也远大于将自己标签为“自由主义者”的。另一边,在拥护当局的人里,温和的声音也逐渐退场,被“忠诚不绝对,就是绝对不忠诚”的嘶吼掩盖。在一般的老百姓那里,随着中国和外部世界的关系变得紧张,他们的“敌我意识”也在加强。熟悉历史的人就知道,这样的意识常常在自己的国家诱发人道主义悲剧。自由主义越来越难争取到想要有所作为的支持者。

对于那些对自由主义持怀疑态度的人,自由主义的衰落是自己造成的,或者说,是中国的自由派造成的。民族主义者说,自由主义没有把自己和国家民族的伟大复兴联系起来,给不出一个自由主义的国家富强方案,吸引不了普通的中国的老百姓。左翼说,自由主义归根到底代表的还是中国的资本家和中产阶级的利益,对广大底层劳动者的痛苦视而不见。基督教徒说,中国的自由主义者没有理解西方文明的真正精髓在于基督教。

这些说法或许都有一定道理,但且不说这些批评彼此之间有冲突,即便自由主义真的做到了这些,它也未必能扭转局面。就像我在别的地方说的,观念也是有“时势”的,政治观念就更是如此。1950年代自由主义在中国直接被权力抹掉,这样的事情为什么不可能再发生一次?我们这一代的自由主义者,注定要去承受自身信仰退潮带来的全部冲击。

许章润先生被带走的那一周里,我的心态经历了复杂的变化。他的《戊戌六章》,正是他这几年激烈抨击朝政之文章的合集,而这本书和《自由主义的重生与政治德性》恰好是一个出版社一个系列的,他的遭遇很难不让我产生“唇亡齿寒”之感。在推特和各种电报群,大家奔走呼号,关心着许先生的消息。但有一些人,突然提出揣测:许老师是不是真的去“买春”,被人抓到了?ta们还进一步说,对于“买春”的精英男性,即便他们是反专制的,也不值得太多的同情,因为他们已经享受了太多的特权。我刚看到的时候异常愤怒,后来逐渐想明白这样的心态,这或许是为了缓解内心无力的一种尝试:既然他享受过特权,且品行有亏,我们也就没有全力声援他的义务了。归根到底,这不是一种道德洁癖,更可能是一种道德上的懦弱。

在两天的恐惧、愤怒和挣扎以后,我终于有了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我们这一代人的使命,可能并不是去争取“一个又一个胜利”,而是像许先生一样,在政权的羞辱和世态的炎凉面前守住自己的“气节”,以待来者。我们也不是要把自己活得像殉道者和禁欲者一样,以堵住卫道士的悠悠众口,而是要以一种自由主义的姿态继续过生活。我们继续看书、赚钱、恋爱、做运动,保持身心健康,充满欢笑,这就是铁拳最大的失败。

只要自由主义不去脱离那些人类最美好的价值,暂时的退潮又有什么可怕的。

(陈纯,中山大学哲学博士,青年学者,教师)

读者评论 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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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義人,願你在牆內平安,謝謝端刊出文章

  2. 看到陈老师这么说 心底居然觉得很凄凉

  3. 加油陈老师,这里还有人

  4. 随想,不成一体,比较散。
    马克思主义自由主义新自由主义社会主义资本主义,这个主义那个主义的,本质上是对人类社会发展的未来趋势和原则有不同理解对不对?为了这些主义,一帮子精英领着一帮子人,吵来吵去打来打去,甚至要核来核去。而统治层以下的人清楚了解这些主义的又有多少?大部分人只想好好的活着,如果能自由幸福那就更好了。也不排除普通人里好大一部分人,被偏执有害的口号洗脑,愿意冲锋上线当炮灰,掀起更大的动荡。
    不只是CCP给异见者带来社会性死亡,特朗普政府在疫情管控上捉襟见肘自相矛盾给民众带来的困扰也不遑多让。这两方真是像极了地方流氓团伙,保护费收得很积极,对外争地盘逞凶斗狠,对内治理左支右绌、或威胁恐吓或挑唆内斗,按下葫芦起了瓢。说到底,为什么要给流氓团伙交保护费呢?流氓团伙又是怎么兴起来的呢?他们会不会解散?一个团伙解散,是不是另一个团伙又开始兴风作浪?好吧,又开始无政府主义了。
    国家是虚无的,一种想象中的集体存在。倘若放弃了这种共同想象,那国家也就不复存在了,国家意志更是无从谈起。那还需要政府做什么呢?一直以来的迷思:政府对内的管控和对外的言语,跟普通民众的合理愿望总是不协调的。政府作为民众的代理人,这样作为是合格的吗?76亿人,只有两百多个国家,是最好的方案吗?倘若消弭了语言的隔阂、地域的限制,人们可以听懂彼此也可以去任何想去的国家(这一点理论上来说现在就可以做到,带上翻译软件并放开护照签证),我们会选择跟同一个地方出生的人呆在一起,还是去探索有可能跟我抱有相同兴趣和价值观的地方?或者即便兴趣价值并不相同,但环境更加宽容友好的地方?
    上述条件及时达成,世界也并不是伊甸园。千年万年的文明进化积淀下来的恶,存在于世界的每个角落。犯罪和阴暗一直在生长,警察法院检察院必不可少。暴力机关和仲裁机构这类公权力,需要被束缚监管,我们还是需要行政机构做代理人。政府是必不可少的。问题又回到了起点,不受控制怎么办?
    难道达成人人都自由幸福的目的,真的只能等到肉身无用,人人以信息流的形式存储在云端?再也不会因为资源短缺、互相争夺,搞得头破血流。

  5. 1楼是在活灵活现的扮演自己的id啊。

  6. 希望定義一下自由主義。我看著看著老以為再說新自由主義,有些膽戰心驚啊

  7. 还有一次,有个女生在约会的过程中突然说,我越看你就越觉得脸熟。然后她停下来在手机里打开一些东西,低头看了一会儿,又看看我的脸,恍然大悟道,你就是那个港独的老师啊,你这样的人我惹不起。
    老师这一段写的实在太生动了。不知到何时世态才能向好的方向发展,在这之前我也只能像大家一样说句,加油。

  8. 大家加油!

  9. 加油!如果自由主义能在文革后的那段短暂的时光在中国生长,那当下体制的崩塌之后,它肯定又会有重建阳光的机会。只要你和你的同袍能存活到那天,你们一定能又将自由主义重新发扬光大。
    我相信,虽然当下体制好像无懈可击,但是“呼啦啦似大厦倾”的那一天离现在不远了。"Sometimes there are decades where nothing happens, and sometimes there are weeks where decades happen."

  10. 说实话我真的希望有这种社会性死亡。被别人提防,惧怕,说明你是号人物。看到别人在你面前手足无措,也算是另一种乐趣

  11. 看到新自由主义的拥趸还是这么多,我也同样感到任重道远啊。

  12. 看到“自由主义正在被时代抛弃”这句真是心有戚戚。时代如何尚未可知,但自由主义无疑已经被中国抛弃了。最近在看第三帝国的到来,深有感触的一点便是,当一个社会从上到下都无视甚至厌恶自由主义的价值时,仅凭一个民主政治的空壳(选举,议会等)是完全无力对抗极权政治到来的。而对中国而言,这些基本价值的沦丧所造成的裂痕,很可能会比政权本身要更为持久。

  13. 自由主義沒有被時代抛棄,只不過時代開始意識到,應該公平公正地抛棄不接受自由主義的人,擁抱接受自由主義的人。

  14. 不得不说,陈老师用沉痛的经历给所有人上了一课。如果你不想走到铁拳的面前,或者还没有做好最后决战的准备,最好就不要太小看利维坦下生存的难度……

  15. 1楼给自己取的id确实笑到我了

  16. 這是面對極權愈趨成熟地揮半的一種無可奈何,還是我們終究欠缺與之殊死搏鬥的決心?

  17. @脑瘫 人如其名

  18. 这篇文章被朋友圈转载至此了啊。
    支持纯叔。

  19. 台湾省权威精神病研究院主任柳笔昂说道:

    sb港独媒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