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限定劇持續發光發熱,已經成為最具討論度的戲劇形式。2019年的限定劇絕對是死亡之組,不僅每一部劇都有紮實的創作和製作,它們還深切指向了美國的種種現實問題。《Watchmen》與今年的BLM運動不謀而合,《Little Fires Everywhere》講述社區貧富問題,《Mrs. America》回溯女權運動最高峰時的動盪坎坷,《Unbelievable》批判了在性侵犯中他人對完美受害人的執迷,《Unorthodox》根據真人傳記改編,敘述一位猶太教女性追求婚姻自主的過程。一開始即以26項提名(含製作技術獎項)領跑的《Watchmen》最終得到11項肯定,也是年度收穫最多獎項的節目,令HBO再度成為戲劇節目的王牌頻道。劇集用天馬行空的方式結合多種戲劇元素和呈現手法,為單集設立明確的主題和各異的表現方式,巧妙融合愛情,政治,種族,身份認同,驚悚等議題,兼具反諷,浪漫,深刻的語調,確實面面俱到地設下了高標準。
去年,電影大師馬田·史高西斯/馬丁·史柯西斯在一次採訪中將漫威電影類比「主題公園」,更直言它們並非「電影」的批評,引起評論界和觀眾間的廣泛討論。自上世紀70年代「超級英雄」正式以真人長片的形式出現在大銀幕業已將近半個世紀,從早期的《超人》和《蝙蝠俠》系列開啓了「超級英雄」大片時代,並確立了自己的類型樣式;到步入新世紀之後,《蜘蛛俠》系列重新打開局面,並迎來漫改電影光輝的兩個十年。超級英雄在過去幾十年氣勢恢宏的旅程中,不僅逐步成為本世紀商業上最成功的電影類型,也不斷塑造著美國乃至全世界的流行文化,成為不可忽視的文化符碼。
順著史高西斯/史柯西斯的思考,我們也不禁提問,在這場盛大的狂歡之下,超級英雄是怎樣一步步陷入重復而空洞的窘境?電影留給觀眾的除了光鮮健壯的外表以及炫目奪人的視聽娛樂之外,到底能帶來多少「美學、情感和精神上的啓示」?除了承接古典神話裏正義與邪惡的二元對立,又有多少對當代社會現實和複雜人性的反哺?
2019年由美國有線電視台HBO製作、改編自艾倫·摩爾(Alan Moore)同名漫畫的《保衛奇俠》/《守護者》似乎能為我們找到一個靠近答案的入口。本劇作為近年出現的文本最複雜的超級英雄故事,不僅保留了原版漫畫劇本上的思辨性,也充分發揮了電視劇這一藝術形式體量上的優勢和對文本擴充豐滿的無限可能,極具創見地將一個超級英雄故事嫁接到當下美國種族問題的討論上。《保衛奇俠》/《守護者》最終不負眾望,以26項提名領跑今年黃金時段艾美獎。
被遺漏的歷史
漫畫中,長期的冷戰導致核戰一觸即發,「法老王」 Adrian Veidt 施計用巨型章魚偽造的外星生物襲擊紐約,美蘇兩國迫於潛在的的外來威脅,簽訂了和平協議。「法老王」的陰謀在結束了冷戰和核戰危機的同時,也奪走了超過300萬人的生命,並給無數人帶來難以愈合的心理創傷。曼克頓博士/曼哈頓博士為保全法老王的陰謀殺死了得知真相的墨譜怪傑/變臉羅夏,厭倦了人世紛擾的他選擇獨自前往火星隱居。
原版漫畫中的幾位主要角色:曼克頓博士/曼哈頓博士、法老王和絲靈/靈絲在電視劇版中得到保留,但都作為這個全新故事的支線存在。在電視劇中,法老王在90年代幫助羅拔·烈福/勞勃·瑞福(也就是大家熟知的那位好萊塢演員)成為總統,在當選總統之後,烈福/瑞福實行一系列自由主義政策,並設立了名為「Redfordations」的種族暴力受難者補助計劃。烈福/瑞福的政見引起保守派的反對,右翼勢力因此崛起,並催生了極端種族主義團體,在劇中被稱為「第七騎士團」的組織。2016年,「第七騎士團」與奉行白人至上主義的團體「獨眼巨人」(cyclops,3K黨的分支機構)合謀襲擊了塔爾薩/土爾沙當地警察,這一事件在後來也被稱作「白夜」(white night)。
如果我們暫時將目光從所有這些虛構的故事中挪開,我們會發現其實在現實世界中,類似的事件曾真實發生。1921年5月31日,奉行白人至上的極端分子有組織地攻擊了奧克拉荷馬州非裔美國人社區——塔爾薩/土爾沙格林伍德(Greenwood)區,該地區35個街區在持續兩天的大火之後幾乎被夷為平地。根據最新的調查,此次襲擊最終導致的死亡人數接近300人,並有數千名非裔美國人被逮捕、拘留,被視為美國歷史上最為嚴重的種族暴力事件之一。而在此次暴力事件之前,這片土地上曾有著相當繁忙的商業活動,是美國最富有的非裔美國人社區,也被稱作是「黑色華爾街」。塔爾薩/土爾沙種族屠殺是極端種族分子和警察合謀對黑人群體的絞殺,但這一殘忍的暴行曾有長達數十年時間裏被掩蓋在美國的歷史之中。
將近一個世紀過去之後,《保衛奇俠》/《守護者》將這個黑暗的時刻和超級英雄的故事聯繫起來。在劇集開頭將近十分鐘的時間裏,觀眾被鏡頭帶回到那個美國歷史中黑暗的角落,飛機轟鳴,子彈橫飛,慘叫聲充滿整個街區。《保衛奇俠》/《守護者》用一個挑釁的開頭打破觀眾幻想美好的泡沫,似乎是要開門見山地宣告:在這個故事裏沒有具有超能力的英雄懲惡揚善,在這裏正義沒有得到伸張。這裏不是葛咸/高譚,也不是瓦干達,這裏是塔爾薩/土爾沙,是美國。
超級英雄的困境
就像大力神海格力斯/海克力斯遇到比他力量更加強大的。亙古流傳的英雄故事一直變換著樣貌出現在各種藝術形式當中,憑借《星球大戰》獲得奧斯卡的導演佐治·魯卡斯/喬治·盧卡斯在發表獲獎感言時曾說,《星球大戰》受到神話裏英雄事跡的啓發,而自從這部影片開啓了好萊塢大片時代,伴隨而來的是一系列美國式英雄故事,甚至是帶有濃厚政治色彩的關於美國、關於力量的當代神話。
而在好萊塢精準的市場定位和排兵布陣之下,是超級英雄電影在全球影市的狂轟亂炸。漫改電影在借助IP不斷地消耗著觀眾熱情的同時,也日益呈現出類型電影自我重復的疲態和愈顯虛幻的感官刺激,以至於到了史高西斯/史柯西斯口中「主題樂園」式的電影。但無可否認的是,我們也在一些新進的超級英雄大片中看到了某種新鮮的思想在悄然地積蓄其力量。
2017年的《盧根》/《羅根》中,金剛不壞的戰士也逃不開長眠六尺之下的命運,一種鮮見的英雄遲暮的孤獨和蒼涼之感讓電影呈現出不同以往的厚重色彩,影片最終獲得了奧斯卡最佳改編劇本的提名,成為影史上第一部提名奧斯卡的超級英雄電影。而去年擒獲威尼斯電影節金獅獎的漫改影片《小丑》更像是對傳統的超級英雄電影的顛覆,它一手打碎了這一類型裏「邪不勝正」的和平景象,用一個反派的視角表達了對粉飾太平的不懈,甚至是帶著一種黑暗、墮落的價值取向將觀眾推向社會混亂而猙獰的一面。
類似的趨勢也在飛快地向小屏幕上蔓延。《保衛奇俠》/《守護者》原版漫畫本就帶有深刻的立意和同類漫畫中少見的社會性。漫畫中經典的標誌是一個帶著血跡的笑臉,笑臉作為圖像史上最經典的卡通形象代表著一種樂觀積極的態度,而在笑臉上潑灑以道鮮亮的血跡似乎是象徵著《保衛奇俠》/《守護者》決心要與彼時風靡的樂觀向上的漫畫做出決裂。事實上也正是如此,艾倫·摩爾借用一群穿著超級英雄裝束的義警(costumed vigilantes)思考美國社會中權力運行的合法性,以及「正義」是否如同我們想象中那麼絕對?由此,《保衛奇俠》/《守護者》漫畫對「超級英雄」的概念本身也提出了質疑。
「法老王」Adrian Veidt 用計謀終結了冷戰,卻直接導致了數百萬人的死亡,他擁有非凡的智慧和瘋狂的想法,可是在這個故事裏,他是否能夠被稱作是英雄?電視劇中,Adrian Veidt 的角色依然在追求心目中完美的烏托邦,可是當他來到曼克頓博士/曼哈頓博士在火星上創造的「Europa」,卻發現充滿美好和博愛的伊甸園實際上是一個囚牢。「法老王」的瘋狂以一種畸形的方式繼承給了劇中全新的角色 Lady Trieu(名字來源於越南歷史上抵抗東吳的民族英雄趙嫗),一位同樣富有、聰明絕頂的商人。他們都堅信自己能夠為世界帶來和平,並野心勃勃地渴望得到俯覽眾生的力量。
而作為《保衛奇俠》/《守護者》漫畫和劇中唯一一位具有超能力的英雄,曼克頓博士/曼哈頓博士同樣身陷道德上的兩難的境地。這位「超人「式的英雄能夠同時經歷過去,現在和將來,卻因為一眼看到時間的盡頭,發現無法真正地「改變」未來。正是由於全知全能,他反而失去了對幽微人性的感知,最後消極地選擇放任自流。「我們都是木偶,只不過我能看到幕後的提線而已。」擁有超能力,反而對命運無能為力,曼克頓博士/曼哈頓博士是艾倫·摩爾對「超人」等英雄的解構:當一個人擁有像上帝一般的能力,他並不能成為人類的保護者。而類似的想法在電視劇中從絲靈/靈絲 Laurie 口中說出,第三集 Laurie 關於「上帝」和英雄的笑話正是對「上帝已死」思想的另類解讀,也是劇中老派英雄集體面臨的困境。
面具下的種族問題
在電視劇集中,曼克頓博士/曼哈頓博士的形象得到重塑。在火星創造了「Europa」之後,曼克頓博士/曼哈頓博士和法老王一樣認識到,造物者的身份是一個無形的監獄。在漫畫中不善談情說愛的他再一次來到地球,走向了一段他已經看到悲慘結局的戀情。似乎超能力本身也是施在這個英雄身上的魔咒,是他一生悲劇的所在。《保衛奇俠》/《守護者》另辟蹊徑,深入探索「超能力」的含義,通過直面英雄生而為人脆弱的一面,一把將超級英雄從神壇之上拽下。
同樣試圖破除神話的還有劇集中對美國社會現實的大膽披露,本劇從一開頭的塔爾薩/土爾沙種族屠殺開篇,到引入全新黑人角色,都是眾目昭彰地將美國種族話題拉扯到明面上。《保衛奇俠》/《守護者》電視劇中真正的主角是名叫 Angela Abar(代號「暗夜修女」)的黑人女警官(「Abar」這個名字源於一部叫做《Abar: The First Black Superman》的老電影)。隨著第一集 Abar 的摯友、警局局長 Crawford 被殺,懸念被拉起,整部劇主線便是 Abar 探求真相的過程。而在偵探案的表面下,更是 Abar 對身份起源的重新認識以及個人傷痛的治癒過程。
Abar 出生在越南,1987年,她的父母在一次針對美軍的暴力襲擊中雙雙殞命。在得知自己是塔爾薩/土爾沙種族屠殺幸存者的後代後,她回到了故土並成為一名警官。在經歷了「白夜」事件之後,大難不死的她見證了塔爾薩/土爾沙在參議員 Joe Keene 的領導下通過「警察蒙面法」,最終以「暗夜修女」的蒙面形象秘密地保持著警察身份。「面具」是整個《保衛奇俠》/《守護者》故事中一個重要元素。艾倫·摩爾曾評論,大衛·格里菲斯導演的影片《一個國家的誕生》/《國家的誕生》中戴著面具的3K黨成員是美國影視中最早出現的「超級英雄」形象,以及所有穿戴鬥篷和面具的英雄形象的起源。作為影史上影響深遠的著作,《一個國家的誕生》/《國家的誕生》常常被認為有美化3K黨的嫌疑,並幫助白人至上主義在美國重新抬頭。
劇版《保衛奇俠》/《守護者》敏銳地抓住了「面具」與美國種族問題的聯繫。
漫畫中墨譜怪傑/變臉羅夏穿戴的黑白面具實際上代表了這個角色黑白分明的道德觀,劇中「第七騎士團」以穿戴墨譜怪傑/變臉羅夏面具為標誌就是變了形地承接他「非善既惡,罪惡必須受到懲罰」的執念。又如《保衛奇俠》/《守護者》裏的第一位蒙面英雄——「兜帽判官/蒙面俠客」不得不用白色面具來掩蓋自己的黑人身份以防止警局中種族主義分子對他的迫害。黑皮膚,白面具既是兜帽判官/蒙面俠客身份認同危機的外化表現,也是當時社會對黑人系統性歧視的罪證。除此之外,電視劇甚至更進一步將深層的種族問題拆解開來,在劇中出現的以兜帽判官/蒙面俠客為原型的戲中戲「美國英雄故事」十分諷刺地選用白人演員飾演兜帽判官/蒙面俠客,隨意地將一個黑人英雄故事掩蓋在無聲的歷史中。
與兜帽判官/蒙面俠客故事對應的是歷史中真實存在的黑人警官 Bass Reeves(在電視劇第一集塔爾薩/土爾沙劇院中以戲中戲的形式出現),這位懲惡揚善的執法者被認為是美國西部片《幪面奇俠》/《獨行俠》(The Lone Ranger)中白人主角的原型。《保衛奇俠》/《守護者》電視劇版用層層嵌套的故事,以及虛構與歷史的兩相對照闡明瞭一個時常被忽略的事實:黑人的權力總是輕易地被交到白人手中, 歷史的天平也時常向強勢的一方傾斜。
或許,美國當下更多的是 Abar 的故事。她再也不懼塗上黑色的面具,大膽地擁抱自己的黑人身份。正義與邪惡的邊界在她身上被模糊,「暗夜修女」打擊種族暴力分子,同時也選擇「以暴制暴」,對嫌疑犯嚴刑逼供。然而種族的創傷還是掩埋在她表面平靜的生活之下,課堂上一句隨意的歧視言論,或是身邊的好友最後被證明是種族主義者, 根深蒂固的種族問題似乎只是戴著面具,偽裝著伺機而動。
一切皆無盡頭
至此不得不提到本劇的製片人 Damon Lindelof。在創造了大熱美劇《迷》/《LOST檔案》之後,Lindelof 長期耕耘在好萊塢的大製作中,從《普羅米修斯》、《星空奇遇記》/《星際爭霸戰》到《地球末日戰》/《末日之戰》都有他的身影。除了為多部電影大片編寫劇本,Lindelof 最近的一個電視劇作品《末日餘生》/《末世餘生》在評論界收穫了諸多好評,年底出現在眾多媒體和劇評人的年度榜單當中。憑借著過人的膽識,Lindelof 將《保衛奇俠》/《守護者》的故事打磨成極具個人特色的作品。從某方面來說,《保衛奇俠》/《守護者》融合了 Lindelof 前作《迷》/《LOST檔案》中的流行色調和《末日餘生》/《末世餘生》深刻的存在危機主題,並保留了他一貫的頗有神秘氣質的編劇風格。
艾倫·摩爾漫畫是對超級英雄身份的內省,而電視劇版則是在這一基礎上將超級英雄拉回現實的維度,在探討當代超級英雄神話的現實意義的同時,反思長期滋生在美國文化裏的種族主義問題。就像曼克頓博士/曼哈頓博士口中那句著名的台詞:「Nothing Ever Ends」, 邪惡總是戴著不同面具示人,它在歷史,當下和將來不斷翻演。《保衛奇俠》/《守護者》似乎決意要衝上前去一把撕下美國種族問題的假面,它並非試圖對遺留已久的社會病症進行刮骨療毒,而是在看過了歷史的循環往復之後,嘗試著揭開蒙在潰爛傷口上的那張狗皮膏藥。
正如兜帽判官/蒙面俠客在劇集最後所說:「我們無法躲藏在面具下療傷,傷口需要空氣」。
Huanchito,旅居德國,飄洋過海看電影。
The Boys 不錯看!
反超級英雄劇集 the boys 也算一種對超級英雄的陰暗面的嘲諷,也相當不錯,已經第二季在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