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大離散香港深度國家安全法端傳媒五週年反修例運動一年

一本護照與一座城:那些抓緊BNO的香港家庭

「小學時的心情,30幾歲又要再面對一次。這次還是有了家庭,輪到自己要走。」

手持BNO的李思穎。

手持BNO的李思穎。攝:林振東/端傳媒

特約撰稿人 劉修彣 發自香港

刊登於 2020-08-17

#香港移民潮#國家安全法#反修例運動一年

接到消息的時候,陳嘉儀與朋友們正在劍拔弩張的銅鑼灣街頭。

正是香港主權移交23周年,港區國安法刊憲後第20個小時。天已經黑透了,持續了整天的抗議活動仍沒有結束。幾個街口外,防暴警察剛剛舉著胡椒球槍,衝上時代廣場的扶手電梯,逮捕多名市民。陳嘉儀的手機螢幕亮起,一連彈出幾個訊息——

「喂陣間英國有料到。」 「好似講BNO。」

在城市的各個角落,不少香港人都等待著這一刻。2020年7月1日,香港時間晚上7點50分,英國外相藍韜文(Dominic Raab)宣布擴充BNO護照持有人的權利,因為港區國安法「明顯並嚴重違反了《中英聯合聲明》」。一時間,這本在九七前誕生的英國國民海外護照,突然有了不一樣的權益和待遇。

緊盯著英國國會直播的朋友,將藍韜文的演講內容整理成條列式傳給了陳嘉儀,訊息比香港各大媒體的推送消息還要快。陳嘉儀在街上迅速望了一眼——英國將向BNO持有人提供五年居留許可;五年後申請定居身份,再住滿一年便能申請成為英國公民;適用於所有BNO持有人及其常居於香港的配偶與子女,沒有名額限制。

在當晚如潮水阻塞了社交媒體河道的報導與評論中,這本護照被描述為「英國為香港開啟的逃生門與救生艇」。《立場新聞》的臉書貼文下,其中一則獲最多點讚的回覆說:「雖然唔想走,但都感謝英國比條後路我們。」陳嘉儀一直想著這條後路。回到家,她細閱了新聞,上網搜尋了英國生活費、房價與教育制度。當天晚上,她和先生就決定改變原先移民台灣的計畫,帶上年幼的一兒一女,推開這扇突然在眼前開啟的逃生門。

一圖認識BNO。
一圖認識BNO。

抽屜裏的定心丸

當陳嘉儀在銅鑼灣街頭的時候,Billy Wong 正在電腦前處理連續不斷的英國移民查詢。今年46歲的他是移民公司 “Goodbye HK, Hello UK” 的顧問,他說,光是七一的晚上,他就收到近100個關於BNO的查詢。7月22日,英國公布BNO計劃細節後,查詢的人數變成幾百宗,不少人告訴Billy,安排好手續就馬上離開香港。

「背後都是基於未知。不知道世界強國的博弈會發生什麼事,不知道人身安全有沒有保障。香港沒試過這樣子的嘛,在一個爭議的核心,」他觀察,自反修例運動爆發,香港人的不安全感上升,來到今年5月,國安法消息爆出,恐懼更是陡增,「移民的未必是真的會被抓走的人,而是不想在白色恐怖和極權底下生活的人。」

2020年的夏天,炙熱的移民潮湧現香港。陳嘉儀去朋友聚會,話題總離不開移民,自國安法實施的消息公布以後,身邊計畫要走的家庭,有三四個。起初,想移民英國的人不多。英國政府5月底透露BNO可能擴權,大家只是一邊研究投資移民台灣、加拿大,一邊拿出擱置多年的BNO護照,續簽護照。

移民公司顧問Billy Wong。
移民公司顧問Billy Wong。

不少區議員的日常服務變成為街坊辦理BNO續簽和諮詢,在旺角中旅社旁打印舖集中的店門外,人們排隊等待拍攝證件相、打印BNO續簽需要的一份份材料。

申請BNO續簽,需要一個認識自己超過兩年的英國公民或BNO持有人簽名確認,簡稱「副簽」。今年28歲的余德寶是公民黨區議員,他是BNO持有人,從今年4月開始,已經幫將近400個人副簽BNO,幾位許久不見的中學老師、大學同學都來敲他區議員辦公室的門。

上一次感受到這樣的浪潮,陳嘉儀想起,是在90年代。1995年,回歸前夕,11歲的她在一間私立小學讀書,班上的同學一個個離開。「班上有40幾個同學,有四分之一都要走」,小學裏告別派對不斷,「隔一個禮拜就送一個人走」。

要移民,孩子總是家裡頭最後一個知道自己要離開的人,告別常常十分匆忙。陳嘉儀有兩個最好的朋友也突然要離開。三個女孩約定,不管未來大家去到哪裡,都要繼續寫信聯絡。「我去買很漂亮的信封和信紙,每天都很期待打開信箱。」一開始,她們一個月寫一兩封信給對方。後來大家升上中學,信變成兩個月、三個月一封…… 慢慢就斷了聯繫。

80年代,中英就前途問題展開談判,沒有人知道「英屬香港」變成「中華人民共和國香港特別行政區」之後會變成什麼樣子。香港湧現不安和恐懼的情緒,大量市民移民自保,也有力量希望向英國施壓。

一方面英國政府可以繼續告訴港人,九七之後我們會繼續發給港人證件、護照;中國政府也可以說,我們沒有向雙重國籍妥協,因為BNO僅是旅遊文件。

學者麥志坤解釋BNO的誕生

民主黨國際事務委員會主席劉慧卿回憶,1984年12月19日,英國首相戴卓爾夫人與中國國務院總理趙紫陽在北京簽署《中英聯合聲明》後,旋即訪問香港,會晤港督、兩局代表,並在立法局舉行記者招待會。劉慧卿當時在《遠東經濟評論》擔任記者,立法局內,她就主權移交後的港人利益與居留權向戴卓爾夫人發問:「首相,您在星期三跟中國簽署一份協議,將五百萬人交予一個共產專制政權,這在道義上說得過去嗎?」戴卓爾夫人這樣回答:「英國已為香港盡了最大的努力。」

英國為香港盡的「最大努力」,在隔年英國頒布《1985年香港法令》後,以BNO護照的形式出現。不過,這本護照很大程度上不過是一紙旅行文件:可以免簽停留英國六個月,但持有人不具有英國永久居留權,也不能領取政府的補助,這個身分也不能傳給後代。

「一方面英國政府可以繼續告訴港人,九七之後我們會繼續發給港人證件、護照;中國政府也可以說,我們沒有向雙重國籍妥協,因為BNO僅是旅遊文件。」倫敦大學皇家霍洛威學院歷史系講師麥志坤告訴端傳媒。他過去多年專研冷戰時期的中英關係。他介紹說,中英談判時,中國政府立場強硬地表明九七後將不會承認英國屬土公民身份,也不會承認雙重國籍,同時英國也受制於香港輿論壓力,需要在九七後與香港保持一定的聯繫。

麥志坤說,英方當時還有一大考量—— 防止大量前殖民地公民湧入英國,早於60、70年代,英國就開始收緊各殖民地的移民政策。「某程度上,當時反對移民跟反對華人的種族主義是存在的,普遍的擔心和意見認為,香港人本身跟英國的聯繫很小,沒有理由給300萬英籍港人移民權。」

在毗鄰的澳門,前途問題同樣存在,相比之下,前宗主國葡萄牙給予澳門人更多待遇:凡於1981年11月20日之前在澳門出生的人士,都可成為葡萄牙公民,其公民護照亦可世襲予子女。2018年的英國解密檔案顯示,英國在1985年曾向葡萄牙施壓,要求葡國不要向澳門居民發放居留權,以免港人「有樣學樣」。

區議員余德寶。
區議員余德寶。

儘管如此,這本面向英國的特殊護照還是被不少家庭視為一顆定心丸。

1996年,李思穎還不到4歲,父母帶著她和她的兩個哥哥一起,到灣仔人民入境事務大樓排隊申請BNO。這是一個漁民家庭,生活拮据,雖然長年靠海而住,卻從沒想過真正的離開。李爸爸回憶說:「當時有好多人申請。人家都申請,所以我們也跟著申請囉。」

英國簽證與移民署資料顯示,1987年7月1日至1997年6月30日的BNO申領期限內,約有340萬香港人登記申請這護照,佔當時香港近649萬人口超過一半。若申請人不在香港出生,申請BNO前要先歸化英籍。據《蘋果日報》報導,1996年3月30日,申請歸化英籍截止的當天,高達5.4萬香港市民通宵排隊、輪候辦理手續,人龍一直由灣仔人民入境事務大樓延伸600公尺至灣仔運動場內。期間有人因排隊問題而大打出手,成為港英時期最後一年裏的一幕經典畫面。

不過,一國兩制塵埃落定之後,BNO很長時間被遺忘了。李思穎的BNO,這二十多年來一直收在家裏一個專門收藏重要文件的綠色袋子裏,裏頭除了護照,還有全家的出世紙、三兄妹的兒童健康紀錄、針卡、證件相、回鄉證,和爸媽的結婚證書。李思穎32頁的BNO護照裏,沒有任何一個出入境蓋章,護照用的咖啡色皮套自從96年裝上後就沒有拆下。

每次她打開抽屜裏的綠色袋子、聞到護照內頁散發出的淡淡霉味,「都好像打開了過去的時間」,而翻開護照資料頁,她還是當年不到4歲時的樣子。

最近,李思穎發現綠色文件袋裏沒有了爸爸的BNO。

「喔,沒有用,丟掉了。」爸爸答。

逃生門

陳嘉儀一家決定要加速離開香港走,是在全國人大要將制定港區國安法並直接在港實施的消息傳出時。

那是2020年5月21日下午,香港狂風暴雨,北京天落冰雹,下午4點的天空漆黑一片。站在歷史翻篇的岸邊,陳嘉儀覺得心情沉重。在抗爭的社會裏生活超過一年,她覺得每隔一陣子便會出現一些過去從沒想像過的衝擊。「條氣唔順,好像有東西壓著你,」她說:「生氣之後覺得好無力,明明我們都有盡力去做啊。」

陳嘉儀和先生都是都市白領,平時兩人上班,工人姐姐在家照顧6歲的女兒和3歲的兒子,並幫一家大小準備飯菜。反修例運動中,她和先生、朋友們一起參與其中,「不是衝得最前」,但是會參加大小遊行與集會。她說,如果只有自己一個人,或是只有她和先生,她絕對「跟這個政權玩到最後一分鐘」。

但每個人心裏都有一個底線。陳嘉儀的底線是孩子。

「好多議員在那裏講得天花亂墜,說學校要加天眼、監視學生,老師要接受愛國思想教育。我們覺得好明顯,是要由幼稚園就開始洗腦、從娃娃開始抓起的行為。」自反修例運動以來,香港大中小學愈發被有關部門緊密注視,一些老師因個人言論被據報。港區國安法生效後,教育局發通告提示各中小學、特殊學校及幼稚園,須適時向學生解釋港區國安法的立法背景及意義、國家安全的重要性等。天主教香港教區向天主教中小學的校監及校長發信敦促學校教育學生港區國安法和《國歌法》,擁有過百間學校的聖公會宣布成立「教育部」,統管旗下學校。

這個真的過了我們的底線。你動教育的話,我們接受不到。

陳嘉儀

「這個真的過了我們的底線。你動教育的話,我們接受不到。」陳嘉儀說,她感覺未來即使讓小孩上國際學校,還是無法避免被加強管控的教育。

她和先生是行動派,很快決定能多快離開就多快離開。台灣是他們想到的第一選擇,最快、最便宜也最好。

根據法例,台灣投資移民需至少600萬新台幣,在台開設有實際業務的公司或投資現有台灣公司。6月初,陳嘉儀已經透過移民中介,在他們提供的台灣現成投資移民案子——幾間早餐店與飲料店裏——選擇頂下台北士林附近的一間85度C。「當初看很多香港人,像是林夕、黃秋生都搬到了台灣。以前也去過台灣旅遊,覺得環境不錯。」

1996年3月31日,香港居民排隊取得申請BNO的表格。
1996年3月31日,香港居民排隊取得申請BNO的表格。

九七前的那波移民潮裏,陳嘉儀的父母沒有打算走。當時香港經濟繁榮,他們工作穩定,對未來香港特區的前景有信心,覺得中國會越來越強大。九七前去申請BNO護照,不過是當時全家要去一趟日本旅行。

長大以後,陳嘉儀對BNO有不一樣的感覺。她一直沒有申領香港特區護照。這幾年,跟一群朋友出國玩的時候,朋友們拿深藍色封面的香港特區護照,陳嘉儀拿勃根地紅的BNO。在歐洲入境時,機場工作人員指示陳嘉儀排歐盟護照的隊伍,朋友們全在另一頭、排另一條隊。每次當她從包包裏拿出BNO,旅伴幾乎都會驚訝地問她:「咦,你拿BNO㗎?」

「有些人可能會說我戀殖吧?」她笑著解釋:「但是比起現在的香港,我的確更認同當時的香港價值。以前的制度真的是制度,現在的制度喜歡怎麼變就怎麼變,面對不同人,制度就會有不同的樣子。」

面對近年管治模式愈發內地化的香港,陳嘉儀覺得持有BNO、不持有特區護照是一種抗衡。不過她從來沒有想過,BNO有一天可以賦予她長期逗留英國的權利。

當年向戴卓爾夫人發問的劉慧卿,後來成為香港民主派議員。多年來,她一直爭取擴大BNO持有人在英國的權利。2016年卸下立法會議員職務後,她擔任民主黨的國際事務委員會主席,聽到藍韜文宣布更改BNO地位的當下,她說,連她都感到有點驚奇。

「我認識的、所有一路跟住BNO權利的朋友都好震驚。為什麼大家會這樣想呢,因為絕大部份人對英國政府是沒有期望的。」她說,多年來她向英國國會提出擴大BNO權利的時候,英方的回答永遠是:如果給香港人英國居留權,將會違反《中英聯合聲明》。

劉慧卿認為,英國之所以在這個時候改變政策,是因為港區國安法的通過顯示了中國首先違反了《中英聯合聲明》。「你違反聯合聲明,那麼我都要做我應該做的事。我做不到讓你收回國安法,所以我只能履行對香港人的責任,英國的邏輯應是這樣的。」

麥志坤分析,英國約翰遜政府之所以改變BNO政策,香港反修例運動、國安法生效是重要原因,再加上國際上普遍對中國的態度的轉變,以及英國國內的政治壓力,也令約翰遜政府必須做回應。「一年前大家覺得跟中國打交道、做生意沒有問題,但現在經過新冠病毒、中美衝突,約翰遜政府受到很大的壓力。這是國際上不可否認的一個趨勢。」

就在陳嘉儀準備填寫投資移民台灣的相關文件時,BNO擴權的消息公布了。相較於直接去英國,投資移民台灣所需要的150萬港幣變成一個很大的額外成本。花了僅僅一晚上的時間,陳嘉儀和先生就決定放下台北,改道倫敦。

前立法局及立法會議員劉慧卿。
前立法局及立法會議員劉慧卿。

相較之下,李思穎不是那麼爽快的行動派。比她大五歲的大哥更加未雨綢繆,過去一年社會動盪的時候,他總會提港幣換美金,也常常提醒妹妹是時候續領BNO,只是當時仍是自由職業者的李思穎一直拖著沒這麼做。

「之前已經想續BNO了,一直都覺得有用㗎喎應該。但是因為要錢,又不是馬上要用,申請完又會過期,所以就想不如有需要先申請啦,我又沒有迫切需要。」

直到2020年6月的一天,她經過快遞公司DHL的一個店鋪,看見門外排起了一條長達三十人的隊伍,每個人手裏都拿著透明文件袋,裝著一模一樣的文件。李思穎仔細一看,發現文件都是續簽BNO用的,要寄去英國。

「我一看嚇了一跳,才意識到情況有多嚴重。這本護照正在被人炒返熱(重新炒熱)。過去所謂的沒有迫切需要,現在好像都變成迫切需要了。」」回到家,李思穎馬上打開了綠色文件袋,拿出23年沒有使用過的BNO。

命運與義氣

七八月的香港面臨了一輪又一輪衝擊波。

港府聲明「光復香港,時代革命」口號違反國安法;教育局長申明《願榮光歸香港》不得在校園演奏、演唱或播放;中聯辦、港澳辦批民主派初選是操縱選舉;12名立法會民主派候選人被取消參選資格;港府宣佈押後立法會選舉一年;一天之內10人因國安法等不同罪名被搜捕,《蘋果日報》編輯部遭到大搜查⋯⋯ 自港區國安法生效以來,至今已有21人被捕,包括傳媒高層、前學生動源及眾志成員、舉標語的示威者等。

當新聞一則接一則來臨時,陳嘉儀正忙著計算倫敦的房租,比較英國公立學校與私立學校的差別,研究移民前能不能向入境處宣示、拿回她和先生的強積金。

2020年1月29日,一群香港人在英國倫敦的國會大樓外示威,要求擴大BNO持有者的權利,包括給予BNO持有者居英權。
2020年1月29日,一群香港人在英國倫敦的國會大樓外示威,要求擴大BNO持有者的權利,包括給予BNO持有者居英權。

她和先生都沒有從來在英國生活過,也沒有親戚在當地。她有點擔心英國目前的經濟大環境。「我們有心理準備過去之後,人工或是職位不會像現在那麼好。」目前夫妻倆決定,先生會繼續從事金融相關工作,「可能要由低做起」,自己則是先打零工、在家照顧小孩,等到孩子都開始上小學、上全日班,再找全職工作。

兩個孩子都已經知道了父母親的決定。3歲的弟弟很喜歡巴士,看著倫敦巴士的照片就開心,「姐姐比較大了,她常常說自己真的好喜歡香港,不想要離開」。大人們只能慢慢跟孩子說為什麼要移民,打開電腦給孩子展示以後生活的英國社區,6歲的姐姐才「有點期待」。

最難開口的是自己的母親。5月,剛剛有消息說BNO可能被賦予更多權利,一家人吃飯的時候,陳嘉儀趁機隨口問,「去英國好不好?」母親將話題兜開了。數年前,陳嘉儀的父親去世了。

「我媽咪是生活很規律的那種人,每個星期一就要去看中醫,星期二就要去針灸,她覺得她離開香港有很多事都做不了。但我們都離開的話,香港就只剩下媽咪一個人。」

母親至今沒有正面對陳嘉儀說,她支持或是反對女兒一家移民。「我的爸爸媽媽是土生土長香港人,生活很穩定,是大中華膠來的。」不過,她先生的父母鼓勵他們走。「先生的爸爸媽媽為了逃避文革,從大陸過來香港,我想他們比較了解政治的壓迫吧。」

陳嘉儀的好友圈子裏,有五六個家庭在談論拿BNO去英國,其中兩個家庭決定在2021年1月離開香港。「最初聽到BNO的消息都蠻慶幸,覺得我們一家人終於可以reset(重啓)過啦,」陳嘉儀說。「但到開始看學校、看英國的日常生活是怎麼樣的時候,我好不開心。如果我們走的話,香港又少了兩個人一起出來抗爭,少了能挑戰或是質疑一些有違常理的事情的人。心情很掙扎。」

續領BNO的意義在將來,但行動永遠是現在。

李思穎

李思穎也感覺,香港好像重複著九七之前發生的事,移民的移民,續領BNO的申請續領 BNO 。她說她暫時沒有移民的打算,「如果要我選擇,我會選擇賺好了所有錢先走」,但無論如何,續簽了才能在未來擁有選擇的權力。

「續領BNO的意義在將來,但行動永遠是現在。」她說,「好像當年申請BNO的香港人,都沒有想到過了二十多年後,這本護照會有新的用途。但他們當時申請了,所以今天他們有機會去到下一關,繼續玩這個遊戲。」

2020年8月17日,香港。
2020年8月17日,香港。

根據英國護照署回覆《明報》的數據,2019年港人申請續領及獲批BNO的人數超過12萬,遠遠高於傘運發生的2014年申請續領的約1.7萬人。

中國很快表明對BNO擴權的反制。

中國駐英國大使劉曉明7月30日就中英關係舉行記者會,他說,中國政府在《中英聯合聲明》闡述的對港方針政策是單方面政策宣示,「不是對英方的承諾,更不是國際義務」。他批評英國在涉港問題上無端指摘港區國安法,改變BNO政策,又暫停與港引渡協定,是「粗暴干涉香港事務及中國內政」。「由於英方違反承諾,我們要讓他們知道,我們將採取行動,不承認BNO為合法旅遊證件,」劉曉明說。港府也發出聲明,反對英國政府向持有BNO的香港中國公民提供在英國居留權及入籍路徑。

看著新聞上的各方表態,陳嘉儀覺得聽聽就算。「他們鍾意說就說囉。如果我去到英國,真的剝奪我的中國籍或是香港居留權的時候,你要拿走我紙上的香港人身份,那你拿吧,但是你是改變不了我心裏認為自己是一個香港人的。」

香港作為一座城市好像有個 deadline,時間一直在倒數。我希望是我自己想太多了。不會的、沒事的......

陳嘉儀

陳嘉儀最近覺得,身為香港人的傷心之處,是總需要為自己和家人留一條後路。這是香港人命運裏的矛盾:一方面對於這個土生土長的城市有深刻的認同感,但同時又要在心底藏一條撤離的道路,「萬一發生了什麼事才能及時離開」。

「想起好唏噓,」她說,現在朋友間的話題又再次回到走,還是留。「小學時的心情,30幾歲又要再面對一次。這次還是有了家庭,輪到自己要走。」

快要離開生活了30多年的這座城,陳嘉儀心底有很多不捨。「香港作為一座城市好像有個 deadline,時間一直在倒數。我希望是我自己想太多了。不會的、沒事的,香港不會去到一個很不堪的地步。」她喃喃自語。如果以後的變化真的走到最後一步呢?「30幾歲人,因為這樣而離開,我會覺得自己好沒有義氣。」

(尊重受訪者意願,文中陳嘉儀、李思穎均為化名。)

本刊載內容版權為端傳媒或相關單位所有,未經端傳媒編輯部授權,請勿轉載或複製,否則即為侵權。

延伸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