防疫時期,好萊塢大片退散,動漫和經典重映才是王道。很開心《推拿》搭上這波重映順風車,除了在疫情期間全球首個大型實體影展的台北電影節中放映,也在7月10日進行小規模的院線放映。
本屆台北電影節特別企劃「電影正在發生:音效設計」,邀請8位聲音設計師推薦他們心中在聲音方面有傑出表現的個人愛片,金馬音效獎得主曹源峰(近期作品包括《返校》、《你的臉》)推薦了《推拿》。
曹源峰的推薦理由如下:「你以為看不見的,在聽覺的世界裡,喜怒哀樂情慾流動都可以無限制放大,直搗內心深處,《推拿》的聲音在common sense之外,大膽又細膩地處理按摩院裡的人情世故,是一部與影像相輔相成的好作品。」
《推拿》曾入圍2014年柏林影展主競賽並獲得最佳攝影獎,同一年底榮獲最佳劇情片、導演、改編劇本、剪輯、攝影、音效6項金馬獎,以獲獎總數來計,它是這十年金馬獎最佳影片的總獲獎數亞軍(僅次於《陽光普照》7項)。在2020年初,由中港台等地的影評人、策展人與選片人投票選出的「迷影精神賞」華語電影二十年二十佳名單裡頭,《推拿》名列20,婁燁另一部作品《春風沈醉的夜晚》則是名列16。
最好的一部電影
曾經和同樣激賞婁燁的朋友爭論,婁燁最好的作品究竟是《頤和園》還是《推拿》,朋友說是《頤和園》,但我認為是《推拿》,朋友支持《頤和園》的理由是婁燁用一個女人從絢麗歸於平淡的愛情去比擬中國面臨改革開放當下由躁動不安以致豪情萬丈再到平靜無波的過程,時代在此既是背景卻又和角色緊密貼合,情感懇切真摯,視野格局宏大。對我來說,《頤和園》迷人之處在於它既粗糙又直率,像是指甲用力掐進皮肉眼看就要見血的那種直率,不像很多獨立電影基於擺出姿態而刻意為之的直率。婁燁在《春風沈醉的夜晚》和《花》之後也就告別這種直率的階段了。
婁燁拍《頤和園》的代價便是,中國再次以該片未過審便參加國際影展為由(《蘇州河》已被處罰過一次),禁止他拍片五年(這段期間他在南京偷拍《春風沉醉的夜晚》,又在法國完成《花》)。解禁之後,婁燁以2012年的《浮城謎事》重返中國影壇,由於影片內容敏感,片尾暴力場景以漸黑畫面處理,他最終以電影不署明導演名字做為抗議。
婁燁始終是那個浪漫到底的創作者婁燁,他電影最迷人的部份始終是真誠地刻劃了那些傷痕累累的愛人者與被愛者,以及即便遍體鱗傷即便殘破不堪依舊願意繼續執迷下去的那種飛蛾撲火的姿態。
2016年,婁燁開拍《風中有朵雨做的雲》,這部片表面上講的是官商勾結、土地開發和情愛謀殺,偏偏黑色電影的類型片外觀只是幌子,婁燁真正想做的,其實是透過一段橫跨二十年的多角情愛,重新省思中國改革開放的源頭。換句話說,這部片在創作核心上與《頤和園》、《浮城謎事》一脈相承,用愛情的起落去總結「後六四時代」的中國社會變遷。《風中有朵雨做的雲》內容爭議情節紛雜,婁燁不僅和自己的創作搏鬥,也和官方審查過招,影片在2018年底金馬獎進行世界首映,2019年四月在中國正式公映,拜主演陣容之賜,最終取得人民幣6495萬元票房成績,創下婁燁執導作品的紀錄(之前的《推拿》僅有人民幣1327萬元)。
離開非主流社會
2014年的《推拿》,夾在《浮城謎事》和《風中有朵雨做的雲》之間,它仍有婁燁招牌的情愛糾纏,但因為故事環繞著盲人推拿中心打轉,又以群戲為主,加上原著畢飛宇的文字鮮明,於是這部小巧精緻的作品和其他婁燁作品相較,竟顯得特殊。
《推拿》是百分百必須在黑暗影廳裡觀賞的電影。打從第一個畫面開始,婁燁別出心裁的影像設計(盲人的「視覺」)與聲音呈現(幾乎不摻雜情感「類口述影像」旁白),帶領觀眾以另一種方式切入這個關於盲人的故事。然而當我們開始習慣這些奇觀以後,卻恍然明白,《推拿》其實根本不只關於盲胞。
畢飛宇用了「主流社會」來定義「沙宗琪推拿中心」老闆沙復明(秦昊飾)心中所謂「有眼睛的地方」。換句話說,盲人的社會是非主流的,是不正常的。所以當沙復明對於「美」產生好奇的時候,他其實是為自己那非主流的身軀預設了主流的立場,如他所迷戀的推拿中心員工都紅(梅婷飾)所說的,那只是個「概念」,之於盲人,是虛榮心使然。
這幾乎成為某種儀式,意謂著無論卑微還是遠大,都要被現實所驅逐所吞噬。
如果說沙復明自以為的愛情,是不切實際的錯認與迷戀,那另兩位員工小馬(黃軒飾)與小孔(張磊飾)的情感糾葛,相形之下則是較為動物性的、野蠻的、欲望的探索。小馬一路從「嫂子」小孔聞到「性工作者」小蠻(黃璐飾)身上,這自然是畢飛宇小說最有意思的安排,性工作者不也是另一種型態的非主流社會?非主流社會裡頭仍有倫常之別,所以小馬對嫂子的欲望是不應該的,他與同樣為別人服務「上鐘」的小蠻由性而愛,然後他不再嗅來嗅去了(儘管他都說不曉得在嗅什麼),因為他「看」見了,或者說他理解了,最後他和小蠻一起離開了自己所處的非主流社會,共組了「家」,關於這段後話畢飛宇小說裡頭並沒有提到(原著只寫小馬離開),這是婁燁自己的安排。
表面上,婁燁以此成全了他所信仰的愛情,畢竟婁燁始終是那個浪漫到底的創作者婁燁,他電影最迷人的部份始終是真誠地刻劃了那些傷痕累累的愛人者與被愛者,以及即便遍體鱗傷即便殘破不堪依舊願意繼續執迷下去的那種飛蛾撲火的姿態。愛情是救贖嗎?「沙宗琪推拿中心」關閉以後,和小蠻一起過活的小馬,有了自己私人的推拿工作室,電影最後一幕,是閉著眼睛的小馬,真心的笑臉特寫。一片朦朧之中,他「看」到了在洗手台洗完頭,那個「洗」淨鉛華的小蠻。
巨大的時代輪廓
事實上,這個在婁燁過往作品中幾乎稱得上史無前例的溫暖謝幕,到底仍是帶著某種感傷的。然而正是那樣一層感傷,讓《推拿》超越表面的群像圖,超越一個男孩(小馬)對於性的探索的成長史,而浮現一個巨大的時代輪廓。婁燁透過講述「沙宗琪推拿中心」這個場域的起與落,不只要去講人的悲歡離合,更要像法國片《巴黎妓院回憶錄》(L'Apollonide: Souvenirs De La Maison Close)那般,去辯證一個特殊場域的過去和現在,存在與摧毀,價值與變遷。
「沙宗琪推拿中心」是由一群來自大江南北,性格身份背景失明原因截然不同的盲人,共同組成的非主流社會。這個非主流社會,其實就是社會主義,一個假想的桃花源。人人平等、共同承擔、共同努力、共同分享,然而那終究只是個理想,因為主流社會所代表的現實,一次又一次,措不及防地以千奇百怪的姿態侵入、危害這個桃花源,有時是人為(例如王大夫弟弟欠債逼他以自殤抵債,例如推拿中心成員各有心思私慾而勾心鬥角),有時是外力(例如都紅手指因停電而意外受傷,這幾乎就是「非主流社會」另一層意義的失明了),幾個主要角色都遭遇血光之災(從開場的小馬、王大夫、都紅、以及沙復明),這幾乎成為某種儀式,意謂著無論卑微還是遠大,都要被現實所驅逐所吞噬。
這群因為被主流社會驅逐而相偎取暖的邊緣人,最終的想望都是成家。無論是如小馬最後那樣的家,還是王大夫(郭曉冬飾演)與小孔私奔所想要成的那種家,或者沙復明分不清是美抑或愛的虛幻的所在,又或者從成立推拿中心到後來改組盲人劇團的張宗琪(王志華飾),最終他們都在尋找的是,一種進入主流社會的方式,一種擁抱資本主義的方式。王大夫不是說了:「我們瞎子最愛的就是錢。」
社會主義這個大家庭終要瓦解,但是一個又一個私有的家持續林立,但是主流價值無所不在。
社會主義的不可終得
《推拿》的開場是小馬劃頸自殺,脖子上的傷疤從此伴隨他一生,彷彿提醒著他,那個此生無法擺脫的非主流身份;《推拿》的尾聲是小馬和小蠻一起過新生活,看似婁燁對於這個殘酷又無情的世界至今最溫暖的一次結論,然而真的就是這個樣子嗎?小馬最後看似發自內心的笑臉,是真正的幸福嗎?「沙宗琪推拿中心」不在了,社會主義這個大家庭終要瓦解,但是一個又一個私有的家持續林立,但是主流價值無所不在。
所以不妨再想想,婁燁對於小馬最後那個笑容,是肯定句還是問號?要不聽歌也行,片尾堯十三〈他媽的〉那幾句「我想知道 她是不是真的快樂⋯⋯我深愛的那個姑娘,她一點一點吃掉我的眼睛,我的世界,只剩下紅色。如果時間可以倒流,我會在第一天就閉上眼, 然後什麼都看不見。」是不是用最感傷的旋律,把身在社會主義裡頭最複雜的心情都唱出來了?
《推拿》和《讓子彈飛》應該是這個世紀除《盲井》外,我最喜歡的中國片。《讓子彈飛》講了共產黨的緣起,《推拿》則感懷了社會主義的終不可得,某種程度說來,都是以寓言之姿,和歷史和現實形成一種對應。
《推拿》有奇觀,有時代,有現實與批判,幾乎就是我以為一部電影所能達到最好的成績。它看起來沒有婁燁其他作品那麼激烈,但此片對於社會主義虛幻難再得所表達的無力和傷感,於我是一記重擊。許多傑出的中國片都在辯證個體和集體,批判集體暴力和集體虛假偽善,《推拿》轉了個彎來到更高層次,婁燁原來藉此向社會主義道別。
而此點似乎正是《頤和園》裡,那無形而巨大悲劇的起源。
没有理解这个跟社会主义有什么关联?
如果电影有“文笔”一说,娄烨的电影部部文笔了得。
重映再去看了一次,真的是屬於電影院的電影
想到後來的風雨雲剪成那樣就更遺憾了
這篇文章有種看《人民日報》批判西方民主的感覺
真的很喜歡推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