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處香港繁華市中心的維園,夜晚空無一人,草地中央放一台電視機,八九春夏之交的記憶在螢幕上重演。未幾,歷史的時光機從維園消失,「六四」也從香港徹底消失了。
這是一幕對於未來香港的想像。「我當時還覺得有點dramatic,有點誇張,」黃天星說。作為一名80後媒體人,去年底黃天星和民間團隊與六四紀念館合作,籌備虛擬的網絡博物館,有義工提出這個想像,用於拍攝一部概念影片。話音剛落,更戲劇化的情節闖入香港人的生活,全國人大快速通過港區國安法,港府以疫情為由,三十一年來首度不批准六四維園悼念集會,再加上中史科已經考試的試題突然被取消,黑雲壓城。由於擔憂個人安全,黃天星和工作人員均拒絕出具真名。
「大棍打下來了,」麥海華記得,5月21日,從收音機中聽到北京要立港區國安法消息時,感到震驚又擔憂。69歲的麥海華目前是支聯會常委、六四紀念館管理委員會主席。2014年4月,為了讓更多人認知和傳承六四記憶,支聯會創辦了六四紀念館,過去6年這個紀念館在選址、資金和發展方向等不同方面經歷了種種困難。
在黃天星看來,六四記憶要傳承,除了要抵禦權力打壓以外,也要「活化六四抗爭的論述」。6月4日夜晚,六四紀念館正式開始眾籌,計畫建立一個永久的網絡博物館,名為「六四人權記憶博物館」。除了蒐集散落全球的六四日記、影像、檔案等資料以外,這個網絡博物館也希望透過網上策展和活動,重建六四論述,還原31年前的抗爭經歷,並與近年的香港社會運動產生連結。
「對我來說,經歷了反送中之後,會覺得一場社會運動是這麼豐富的。我會忍不住想,當年的北京,從4月份到6月份,也持續了很久,不可能只是那麼簡單,只是六四那天早晨的事情。那前面發生了什麼?」黃天星說。
在自由網絡保存六四記憶
六四紀念館目前位於香港旺角一座大廈中,佔地1100平方呎。自2014年開館後,這個博物館命途多舛,在2016年因為被逼遷而不得不休館,三年之後,成功找到新選址後在2019年重啓,開館前遭到破壞,被爆竊,電閘被淋上鹹水。
這個不大的紀念館講述了六四事件的來龍去脈,收藏了六四死難者的遺物以及上百本六四書籍史料。2014年,六四死難者吳向東的弟弟,拖著一個行李箱,走過羅湖關口,將吳向東的遺物交到了館方手上。吳向東是北京東風電視機廠工人、北京理工大學學生,在運動期間積極號召工人聲援學生。他在6月3日晚於木樨地橋附近中彈,翌日凌晨去世,時年21歲。他弟弟給六四紀念館帶去的遺物中,有吳向東的海鷗牌相機,他生前拍下的許多運動現場照片,以及他在六四期間記下的日記、相簿、寫有「愛國無罪」的頭帶等,目前正在紀念館展出。
未來,這些遺物、憑證將在「六四人權記憶博物館」展出。
但還有更多的遺物或資料,紀念館無法全數展出。麥海華表示,支聯會近年收藏的六四證物、資料愈來越多,但礙於空間、人手,無法有系統地整理與展出,非常可惜。
而面對疫情封關和人手不足等情況,實體展館的管理也愈發困難。今年5月,六四紀念館開啟新展覽,將31年前天安門事件與反修例運動置於同一時空中。展館中,玻璃櫃內一邊是六四死難者的遺物,一邊是烙下催淚彈痕跡的記者背心;牆邊上掛著六四橫幡,不遠處則是戴著頭盔、面罩的香港示威者模型。麥海華說,開展兩星期,現在每天約有7、80人前來參觀,大部分是本地人,只有5%是外籍人士。
「以前高峰期,兩個月有兩三萬人來參觀,」麥海華說,對比早幾年,參觀人數遠遠下跌,一來香港自由行人數銳減,二來本地學校也剛剛復課,沒有時間辦課外活動。目前,展覽館有2個全職員工、1位兼職,主要負責策劃,剩下都靠義工來負責講解、採購等工作。
黃天星說,紀念館長期內外受困,曾有館員說,「要是紀念館朝不保夕哪天被查抄了,我就是對不起這些文物,對不起手上的東西。」
麥海華希望,透過未來的網絡博物館,可以在更加不受干擾的、廣闊上互聯網上保存六四記憶,他也期待網上博物館提供不同語種的翻譯,將六四資料傳遍世界各地。
支聯會副主席、大律師鄒幸彤過去幾個月也投入籌備網絡博物館,她對端傳媒表示,紀念館空間有限,很難全面講述每位死難者的故事,以及香港當年如何支持和反思運動,她也希望網絡這個新形式可以給觀眾帶來更多視覺和情感體驗。
活化「八九六四」,保持抗爭「生長中的狀態」
不過,黃天星說,網絡博物館不是單單把六四紀念館搬到網上,這個民間團隊還希望,連結當下,活化六四記憶。
「每年我們去點燃燭光,是因為他們是死者,他們是被鎮壓的受害者,他們作為抗爭者的主體身份已經完全被磨平了。沒有人記得八九年是怎麼組織的,有沒有什麼經驗留給中國。」黃天星說,一方面,因為最終的結局過於慘烈,長達數月的抗爭經驗,甚至整個80年代生長的社會能量沒有被紀錄和累積。
鄒幸彤也不希望悼念六四只是流於譴責與悲情,「罵對方、罵敵人,可以很黑白簡單罵完就算,但一個運動,八九或我們自己的運動,有共鳴的是更加了解運動裡面的人的所思所想。」
更進一步,黃天星希望把「六四」還原為「八九六四」,透過網絡策展等,更細緻的梳理和反思1989年甚至八十年代的經驗。
「我不想歷史被簡單的控訴、鬥士、犧牲、死亡、反共等框架框住。一場持續幾個月的民主運動是非常豐富的,中間也必定有很多尖銳的爭議,關於目標、策略、組織、時機,你一旦把檔案收集齊,各個角度的敘事能盡量並置,還能真的面對一些爭論。」直面31年前的具體經驗,也會更好地連結當下,而且從對手的角度來看,黃天星認為,「中共比誰都更想放大運動中的爭議、矛盾,來重建六四的論述,我們至少應該在他們之前,自己做這些事,才經得起考驗吧?」
對於這一個網絡博物館,黃天星希望它保持一種「生長中的、未完成的狀態」,既能留存六四的檔案,提供重新論述六四經驗的機會,也能不斷策劃新展覽,與其他抗爭史、與現實共振。
不能讓歷史消失第二次
對於支聯會而言,開啟線上博物館的項目,原本是紀念六四的一個新選項。
近年來每臨六四,支聯會總處於風口浪尖。有人批評悼念形式一篇一律,不過是「行禮如儀」,不能帶來實質改變,有年輕一代希望中港區隔,「平反六四」不再是他們最重要的議題。不過,在六四事件走入第31年之際,大氣候急遽改變。面對著港區國安法和中美博弈,香港的未來會怎樣?悼念六四的活動以後可以自由進行?支聯會會不會有一天被取締?
「不知道明天會怎麼樣,」今年六四前夕,支聯會主席李卓人對端傳媒說。
在麥海華看來,隱憂一直存在。他記得,支聯會前主席司徒華曾在2004年透露,前特首董建華曾在香港回歸後,三度勸喻不要再辦支聯會。現在已是全國政協副主席的董建華,在國安法消息公布後,有傳媒問及支聯會口號「結束一黨專政」是否被視為「顛覆國家政權罪」,董回應說,假如一個組織日日夜夜都在倡議同一件事,「你再嗌幾聲一定係啦(你再喊幾聲就一定是啦!)」;相反若平時沒有如此倡議,僅朋友之間談天,就不受影響。
未來不可控,麥海華感覺只能坦蕩面對。他80年代出身社工,關心基層權利和香港民主進進程,加入「民主政制促進聯委會」,這是一個囊括民主派和社會團體的組織。1989年北京宣布戒嚴後,民主政制促進聯委會即刻在維園集會,遊行到新華社抗議,5月20日,香港掛起八號風球,狂風暴雨,數萬市民發起集會、遊行,第二日,百萬香港市民遊行聲援八九民運,支聯會應運而生,全稱為香港市民支援愛國民主運動聯合會。
從支聯會創會至今,麥海華都是支聯會常委。「我把這個當良心事業,終身去做,不太考慮前途和安危,要有這些大的考慮早就放棄了。」
對於想要認識和記住八九六四的人來說,或許現在已經到了寸土必爭的時刻。
現在回看,團隊去年剛開始頭腦風暴思索如何做一個網絡博物館時,大家還沒有這般迫切的心情。此刻,面對朝不保夕的實體紀念館、步步進逼的國安法,黃天星笑稱網絡博物館像一艘末日前的諾亞方舟,「本來是為某種未來提前考慮,沒想到做著做著就只剩這件東西了」。
「六四已經在北京消失過一次了,現在眼看著⋯⋯不要說燭光集會了,歷史教科書這些東西,一旦國安法落地,這些東西就像多米諾骨牌倒下。」黃天星說,他們團隊和六四紀念館希望做到的就是:「我們有生之年不能讓歷史消失第二次。」
(為尊重受訪者意願,黃天星為化名。)
一定要去看看。
不要讓記憶二次被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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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不該,也不會被遺忘。
感谢端对此事的采访与推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