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3月13日,台灣詩人楊牧辭世,享年八十。一時四野聲慟,其影響本超越詩歌及文學界。於其生平、創作及影響,楊佳嫻日前曾於端傳媒撰文分析;今詩人唐捐再為文,自漢語與現代性之脈絡,講解楊詩給我們留下的無法繞開的文學景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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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牧十六歲進軍台北詩壇,正是「現代派運動」大肆展開之際(1956年)。紀弦提出「橫的移植」、「主知」與「純粹性」等口號,青年詩人聞風而起,競相獵奇出新,風格警策者固多,但也不乏魯莽滅裂、糾纏紊亂、惺惺作態者。(依照楊牧看來,是使新詩創作進步了三十年,又退步了十年。)惟在講求前衛性之餘,當時尚有「現代抒情」的路線,鄭愁予、林泠、瘂弦皆為箇中好手。愁予憑其少年天資,把1940年代以前的抒情脈絡融入1950年代的現代風潮,堪稱前驅。
葉珊時期的前三本詩集,已有自家面貌,但在頭角崢嶸的1960年代裡,大抵仍屬後進。就前衛運動的立場而言,葉珊的詩觀略嫌保守,風格婉約柔弱;從本土視野看來,又顯得耽美而雕琢,遠離現實生活。惟他以青年之姿浸潤於潮流,又能適度加以抵抗與反省,仍極可貴。這表現在三個方面:他發現浪漫主義的現代價值,堅持以「優美的中文」寫詩,盡量放大並鑿深對中西文學的理解(而不是什麼「波特萊爾以降」)。
到柏克萊攻讀比較文學博士(1966-1971),楊牧學養大進,詩藝亦有顯著的突破。《傳說》(1971)的出版,更標誌著詩壇新典範的形成;此後十五年,我們將看到他逐漸「超車」,躍為詩界大宗師。此集的〈延陵季子掛劍〉、〈流螢〉、〈武宿夜組曲〉諸作,取材於中國經史,又善用英詩的戲劇獨白體,恰好符應乃至引領戰後台灣詩史第二期的新動向(回溯傳統資源,關注當代現實,救濟晦澀閃躲之弊)。
值得注意的是,這個時期楊牧的現代主義技藝也有顯著的增長,甚至頗具前衛性格。〈十二星象練習曲〉與〈山洪〉都是重量級的篇章:前者表現越戰時代青年的愛慾與虛無,句法橫恣,觸及非理性美學;後者為具有強烈悼念情懷的敘事詩,蘊含神話與哲思,但對內面世界的經營超過情節。即便是短製,亦展現出滂沛的創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