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病毒轉移戰場,此前的戰域卻無法就此靜寂。瘟疫未竟,之前數字攀升而居高不下的北國黑龍江,城市哈爾濱也是小區封閉,市況肅殺,我們邀請那裏的一位詩人寫下雪與病毒的日記。
桑克(1967-),詩人。出生於黑龍江省密山市8511農場,求學於北京師範大學中文系,現居哈爾濱市。出版詩集19本,另有譯詩集、戲劇、小說出版。曾獲多種文學獎,作品被譯為多種文字。
1. 閉門讀書
閉門讀書
是我喜歡的,心裏頭
像吃了一塊甜蜜的大秤砣,
只要別聽見外面的汽車聲,
或者紅箍先生的喊叫。
又一日過去了,我和
妻子還活着,儲存的牛排的味道
不如前幾日,但比某年的
北平強了許多。雪是
早晨下的,望上去腳印稀少,
間接顯示諸鄰的心境。
整理舊日筆記,新筆記也寫了
幾行,關於帕斯捷爾納克。
我對妻子說,他真是了不起,
對赫魯曉夫照樣說
自己想說的話。而我們
說真話的企圖過了二月
就被兇猛掃蕩,如今只剩
零星的荒火。勒卡雷
看膩了,換了夏氏兄弟的書信集,
和女學生吃飯,論文
或者美國電影,心裏頭晃盪着
既舊且新的北平。
明天換回南美的奧威爾吧,
看得越來越熟,心驚之餘反而
更加平靜。
2020.02.21.22:26:15
2. 在恐懼中
2019年12月31日下午3點42分,我從公眾號《八點健聞》上看到《武漢確認27例不明原因肺炎是病毒性肺炎,不確定是SARS》的文章,我把它轉發在我的朋友圈裏,它只獲得了兩個人的點讚,另外兩個人用驚恐表情符號做出留言。
我從來就不是什麼先知,只是隱約覺得發生了什麼。
時間隨後進入2020年的冬天。
本來我糾結於春節去哪裏過(去珠海還是去上海),但是因為腰痛和牙髓炎治療徹底斷絕了我的出行想法。春節之前,我每天除了治療就是上班,就是沉溺於格羅斯曼《生活與命運》的閲讀之中。而延遲兩年之久的《桑克的詩》的出版讓我獲得了一丁點兒喜悅。
和親友們和同事們開始討論新型冠狀病毒是在1月19日。
說實話我對整個COVID-19事件的觀察與思考非常凌亂,再加上感情⋯⋯我經常陷入一種崩潰之中。所以我不得不請求讀者原諒。我只能根據日記描述我所體驗到的與我所思考到的,我知道它對讀者可能沒什麼意義,對我自己可能只有那麼一點兒微不足道的價值。
我清楚地記得當時使用的術語是「武漢肺炎」,如果把這個詞放在今天,不少人都會不高興的。但是這就是事實。我還清楚記得我當時的恐懼與亢奮。恐懼可能比較容易理解,但是亢奮呢?我自己也無法理解這種奇怪的心理狀態。也許這和同歸於盡相似?在恐懼中,我想的其實只是這個——「生命,保存住,讓它有更高的質量」,這不僅是我對COVID-19事件的認識出發點,也是我向來就有的認識出發點。當時我在看格羅斯曼的《生活與命運》,這本長篇小說非常厚,現在還在閲讀之中。我偶爾會思考格羅斯曼為什麼把德軍寫的像蘇軍,我猜這可能是因為他並不熟悉德軍的日常之故,還有一個原因就是,他是故意這麼寫的。我知道我的猜測有些大膽,我甚至生出一種比較心理,蘇聯和納粹德國之間究竟有多少相似性?在專制方面還是在狹隘的民族主義與反猶方面?我知道我並不是一個合格的學者,但是我希望自己能夠看到一個比較明確的啟示。
COVID-19事件對我們日常生活的影響是從出行方式開始的。我和妻子每天早晨都會討論當天的出行方式——不能去人多的地方,每天必須戴口罩⋯⋯如果你知道這是我們在1月中旬就做出的決定,可能會覺得比較意外。但事實確是如此,我們並沒有先見之明,我們只是從輾轉獲得的私人消息中得到相關的指導。而我也反覆在不同場合講過一定要戴口罩,但對為什麼卻沒講。這倒不是因為我膽子小,而是我當時確實不清楚,也覺得沒有必要。不少同事也開始戴口罩,包括之前那些因為冷空氣過敏而戴口罩的人,那些因為防寒需要而戴口罩的人——在東北,口罩主要是一種防寒設備或者防霾設備——所以我們手裏的口罩什麼樣式的都有,其中不少口罩對於防範COVID-19沒有任何作用。
隨着真相漸漸從深海之中浮現出來,我和大家一樣已經意識到這是非常嚴重的與非典極其相似的公共衞生事件。我非常關心真相就如同非常關心歷史一樣。我除了害怕就是悲憤。這種心理狀態一直持續了很長時間。我需要透明公開的信息,需要更多的真相解除我的困惑枷鎖。但是我能看到恐懼後面的真相嗎?
3. 北宣橋筆記之二
文章幾乎不寫,沒有邀約逼迫,
自己更是懶得像一頭卧在洞裏的松鼠。
想起幾句話,就寫在日記裏,前不着村,
後不着店,再過幾天,什麼意思也都不記得了,
彷彿生活自身一個樣兒。昨天吃什麼
誰還記得;生了什麼病,相思還是病毒傳染
誰還記得。大浪潮推着你的屁股向前,
而前是什麼誰又知道。疑問是有的,
但又沒人討論,華茲華斯還是沒有濟慈清楚,
艾略特倒是清楚的,但他又過的是什麼日子?
monie utulie,enya就是這麼說的,
再這樣卧下去,就該去譯大部頭了,
彷彿寄獄者的工作。逼仄的小窗透進來
微弱的陽光,鳥鳴也是微弱的,若不細聽,
也就是沒有。監廊裏的腳步聲
也只有飯時才會響起。回憶年輕時遇見的,
有名姓的,有姿色的,還有書裏碰見的趣人,
模糊的動作和表情,這一生還有點兒價值。
那就暫時活下去,至少今天可以。
樓上的,能不能別再唱我和我的祖國?
2020.02.23.17:42:35
當我看到吹哨人的故事,我卻緊張地大聲咳嗽起來。我的憤怒不僅從咳嗽之中獲得表達,也從眼淚和粗口之中。我知道我的憤怒和悲痛一錢不值。
4. 在我身邊
第一次知道哈爾濱出現疑似病人是在1月22日下午。從這個時候開始,COVID-19不再屬於遙遠的武漢,它也是我生活之中一個不請自來的訪問者。但是在哈爾濱的大街上,大多數人仍舊不戴口罩,我希望他們能夠看見我和我妻子佩戴的口罩,然而他們就像沒有看見一樣,從我們身邊漠然地走過去。在一個微信群中,我和一些朋友甚至討論武漢封城的可能性,一些朋友認為絕對不可能封城,而我和另外幾個朋友認為這種可能性非常大。雙方看起來觀點不同,其實討論的重點並不在這裏,所有人都在擔心封城之後會出現什麼。
單位提前告知春節期間不休刊,繼續出版報紙,而我們這些獲得春節假期的人也必須24小時待命。這並不是因為COVID-19的緣故,而是由於其他你我熟知的原因。我的詩人朋友之中比較敏感的已經開始公開發布自己關於COVID-19的作品,而我雖然也在寫相關的東西,但卻懶得拿出來。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會拿這個「懶」字充當藉口或者擋箭牌。我認為詩人的任何選擇都是正當的。我對任何一種統一方式都表示懷疑。不一樣,多元,才能讓我踏實,而一旦一模一樣我就開始恐慌,不啻COVID-19鬼魂一般地出現在我的身邊。
一邊過年一邊宅居或者隔離,看起來與往年過年差不多。我平時就是一個宅人,只要是休息日就不下樓。所以我每天的生活不過就是關注關注新聞和各種渠道得來的消息,並進行分析與思考,再者就是睡覺,看書,看自己儲備的硬盤電影。然而初二那天突然接到結束休假的通知,不少同事已經趕到單位,而我卻比較遲鈍——等我反應過來,休假通知已經做了相應的調整——遠程辦公——不必再去充滿危險可能性的單位。
偶爾遭遇冷空氣,我就會咳嗽,我時常以為自己已經中招,又害怕又恐慌。我只能自己偷摸調整,生怕別人以為自己是漏網之魚。我的身體狀況我自己知道,一旦在一個恆定温暖的環境之中,我從來都不會咳嗽的。當我看到吹哨人的故事,我卻緊張地大聲咳嗽起來。我的憤怒不僅從咳嗽之中獲得表達,也從眼淚和粗口之中。我知道我的憤怒和悲痛一錢不值。
當我得知李文亮醫生病逝的消息我的精神又崩潰了。那天我一夜沒睡,被眼淚和無邊的憤怒圍困着。左眼哭腫了。我不是不明白,但我還是崩潰了。各種謊言,噁心和屈辱讓我無法呼吸。我的思考很多很雜,但是其中部分內容比較極端或者看起來極端,我知道在這些思考後面躲藏着一個絕望的中年男人,他故意不剃鬍須,他覺得自己不配乾乾淨淨地活着。
我偶爾去單位上班的時候,看到那麼多一個乘客都沒有的公共汽車,那麼多被封的路口,那麼多被封的小區或者樓房,那麼多警車、警察和戴着紅箍的人,我覺得我已經徹底告別從前的生活,但我還是不甘心還是拼命掙扎着。每次上班的時候我都會全副武裝,口罩,酒精,測量體温,還有身份證,記者證,蓋着單位公章的疫期工作證明⋯⋯
小區管理日益嚴格,出入需要通行證,而我家隔壁單元還被封了門,因為出現一個疑似病人。我從主卧室窗戶看見那些忙忙碌碌的警察和穿着全身防護服的人,看見其中一輛警車徹夜閃爍着紅色警燈,看見一個高層住戶把拴着食品袋子的繩子拉進敞開的窗口,一個好奇的女人甚至早起拐到這個單元門口用手機拍照。好奇的,粗暴的,野蠻的,傷感的,各種感人的和不感人的事情都在出現,異於常規但又與常規息息相關。關於天災與人禍比例的討論,關於各種理性非理性的聲音出現的原因,還有各種分裂瓦解的微信群生態,各種爭吵與看不起。我的微信號莫名其妙被封之後又被莫名其妙解封,我現在都想不明白這究竟是因為什麼。難道真的是莫須有?某些人的表演仍在愚蠢進行,拙劣的或者自相矛盾的舞台表演,讓人嘔吐。要求自願獻血而我因為先天性心臟病獲得免獻的機會。我沒黑沒白地轉發《人物》關於艾芬醫生的文章,前後轉了二十多個版本。當我看到火星文版的時候,終於忍不住放聲號啕。
5. 冬天的氣息
昨天雪下了整整一天,把先前的
車轍都覆蓋了,今早六點多一點兒,望望窗外,
還在零星地下,不過有停的意思了。
因為閒待着,身體也變得敏感起來,
這裏疼,那裏也疼。精神變得也益發散漫,
什麼都不相信了,尤其這一國的不少人,
自吹自擂的,跪着舔東西的。烏鴉們
倒是不在意,圍着他們燦爛地傻飛。
媽媽在上海養老院裏,約莫一個多月沒有見到
哥嫂了,阿爾茨海默症也許能減輕一些
與寂寞相關的痛苦,更別提根服務器
或者COVID-19之類的什麼。有的朋友還在掙扎着,
鬥爭着,而我卻抱着絕望的枕頭酣睡,
分不出黑白不說,也分不清現實與夢的差別。
其實又哪裏睡得着呢?半夜裏火牙痛醒了,
但是肺還算爭氣,冒險地呼吸着
冬天的氣息。
2020.02.29.06:25:31
我希望有一天,有人能夠鄭重地一個一個地把這些死者的名字念出來,同時告訴那些未曾經歷的人,2020年的冬天究竟發生過什麼。
6. 不怕
不怕的意思就是不怕。但是我不想連累家人。
不怕的形式是多種多樣的,不單是詩歌形式。
儘管是猜測是痕跡,但是其實不少人都知道是怎麼回事。儘管COVID-19一直沒弄明白,但是有些人有些事是早就明白的,我知道我們從來就沒有勝利過,只不過存在一點兒表達的空隙而已。按照俗話說起來,哭或者寫詩都是沒什麼用的,但是對我來說它們其實非常有用,只不過請讀者千萬不要用一般性器具來衡量它們的作用。我其實一直不贊成阿爾多諾的半句話和那個誰關於什麼不能阻止什麼的話,儘管我早已是一個絕望的人。
我翻着COVID-19時期的幾萬字日記(還沒結束),那些與我相互依偎取暖相互傳遞訊息的舊雨新知,那些曾經存在過的甚至只有幾秒鐘的真實表達,都深深地鎖在我記憶深處的抽屜裏。那些死亡的人不是冷冰冰的數字,他們是一個一個存在過的生命。我希望有一天,有人能夠鄭重地一個一個地把這些死者的名字念出來(不管是確診的還是那些沒來得及確診的),同時告訴那些未曾經歷的人,2020年的冬天究竟發生過什麼。
2020.3.15
希望這個疫情,也可以喚醒了更多人。
翐是一个共识
我因为纪念医生被带走谈话了。我也不知道带走我的是什么人,网警还是国安或是其他的。我的笔录上也有你明白吗我明白了这样的话。我真的没有想到,这场疫情会导致我被盯上、带走。现实的情形比我预计的可怕太多。我现在唯一心愿就是尽早移民,活在这里,我的结局就是进监狱
你想表达个人对义人的纪念,都不行。
疫情会过去,生活会步入正轨,但很多感受不会忘记,也不能忘。
喜歡這樣的文章。
希望我們都記得今年發生的事,希望我們都可以活得像人。
我也期待那一天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