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未曾說話,一直沒有。自出生以來,沒有哭啼,他對世界好奇,但從不會笑。他自小喜歡森林,到天高海闊環山群抱的地方,樹葉淅瀝淅瀝、烏叫啞吱啞吱、蟲爬過地上揚起腐殖的聲音細碎細碎、蚯蚓蠕動消化又排泄土壤、花葉從摺疊的蕊開展、海風充滿水份拍打皮膚的跳動⋯⋯他全都聽到,記得一清二楚。他喜歡聲音,但不露笑顏。是誰帶他到山野海岸,他都沒有印象,有時候記憶不那麼可靠,每個人不過被任意拋擲到這個世界。他就一直在這個萬音俱在的山裏生活。
每次體認到世界殘酷的淚,都是酒杯落在地上破裂之後,濺出來的酒。這是他從某本蔚藍海上漂流而至的書上讀過的話。那時他把書曬乾後就讀,即使書變得皺巴巴。他記不清楚這段說話是否不過自己的重新演繹,不過無所謂,反正無人知道他想什麼,因為他不會說話。這也只是他後來用作理解自己生命的一個解脫,在山裏的時候,他根本不會這樣想。他記不起為什麼自己會識字,與其說他在讀字,倒不如說是字從平面的書上站了起來,載歌載舞,他就這樣欣賞字的聲音與形態。他只覺得自己和其他人有點不同,但崇山峻嶺之上總有他的位置,置換的四季不會嫌棄他,他也就不會嫌棄自己。山之生供應他每日滿腹所需的野果與落水,山孕育了他。
然後他開始被逼上學。那時有些穿著制服的人,從山下走上來,帶著鎖扣手鐐,要把他帶到平地上學。那些人不知山地的路,不知早晚山的面貌,以為僅憑幾句命令,他就會輕易就犯。他們說國家不容許無聲之人,讓每個孩童學習自由發聲是偉大的事。但他無動於衷,原因在於他太久沒有聽過人類的語言,一時間這些文字與聲音對不上存於腦海的意義,既然對不上意義,也自然就無法理解。律令僅僅變成有異於生命經驗的干擾音訊。真是僅此而已。但從平原來穿著制服的人顯然不甚滿意,他們從腰間拿出手槍,這個時候他意識到危險,一種不是自己日常在山面對而始終可以解決的危險。他轉身就逃。
那幾天剛好大潮所退,山地近岸原來被水覆蓋的石澗變成禿石一地,在幾個巨大石塊間有個空隙,僅僅夠他鑽身而入,走下去,一路向下往深處,裏面是個光所照不到的洞穴,洞穴裏有著因大退潮所留下的蜆貝,可成為他的糧食——他想起了這個地方。他之所以知道這個地方,是因為早幾年某次大潮過後聽到山上落下的石頭著地之聲比平常來得遲延,而那「啪——啪」之音沒有那麼結實,且有迴盪。他帶著好奇之心爬下去,就發現了這個地方。但此刻不是回憶的時候。那些想抓住他的人話音未落,他就往洞穴跑走了,從山上跑到近岸石澗之間洞穴之下。不過這個大退潮一年只有幾天,幾天之後,潮水會又至,重新淹沒一切。他長年在山生活,知道這個規律。他有幾天的時間。
那些平原制服人,一時間摸不著頭腦,不知道山之生有著每天變化的節奏,追著追著,開始迷路,被困在山裏頭,要待翌天上山搜索的同袍發現他們才得以脫困。脫困的制服人走了,來搜索同袍的人變成搜索躲在洞穴的他。他在洞穴裏聽到外頭的叫喊聲,聽到軍靴啪嗒啪嗒,聽到槍械整裝咔嚓咔嚓。這些都是山中不常聽到的聲音,洞穴的安靜與迴盪使這些聲音變得更加清澈仔細,讓他覺得好刺耳。幾天的時間過去了,困在洞內不見天日闇黑無光,加上聲音的轟炸、空氣的稀少,他身體變得衰弱。他一度想留下來,寧願死在洞裏。後來他還是受不住,走出了洞口。一出洞口,照相機的閃燈照個不停,有電視台的攝錄機,軍隊所有槍口立時指著他,他的一舉一動正在整個國家直播。他怔住了,然後回想,他是應該知道的,應該知道事態不尋常,因為從洞穴聽到外頭的聲愈來愈雜,只不過他太過辛苦,耳朵受不住,所以變得麻木。他望著鏡頭,沒發一言,覺得對山有所虧欠。但其實他根本不會說話。然後他就默默被鎖上手扣,帶到車窗被封上黑布的囚車開往城裏。除了默然,他還可以怎樣?被帶到上車後,就再沒有默然,囚車上用作通訊的對講聲不斷發出嘟嘟聲響,車子引擎轟隆,在山路崎嶇而車子起伏時的嘎吱嘎吱一度讓他以為車要解體⋯⋯城裏的廣播、人們絮絮不斷的議論、交易時錢幣碰撞之聲、冷氣機體運轉出風的嗚嗚聲⋯⋯每一個聲音對他來說都是新的音訊,都是有待扣上意義的符號。他覺得好累。
他被送到學校,一所髹上白漆的強制寄宿學校。原來這個國家裏每個青年都要上學,學習一套特定的頌讚語言。他們說這個學校是再教育所,讓人們不會再默默無言,不會再心存異想,不會再懷念野蠻,會學懂欣賞國家之美,歌頌孕之育之的祖國。白色乃物體拒絕任何光線而將其全部反射的結果,白排斥了一切。而如果山的風景翠綠昏黃多姿,這也是為什麼學校必須要是白色——他唯有這樣理解皚白學校的意義。每天日光未出鐘聲就會響起,監視官會用警棍敲打鐵做的牢欄著令每個學生起床,然後扯大嗓門呼喊重覆又重覆的指令⋯⋯日復日又千篇一律。上課的時候學生要背誦國家的偉大、同學不服從而遭受監視官毒打時痛哭尖叫⋯⋯起初的時候他無法習慣這些聲音,覺得有種邪念在裏頭。他會渾身不自在,身體會抖震,但不敢表現出來,生怕自己成為下一個受刑者。但慢慢下來,他又習慣了。監視官對於這個無論如何被毆打、如何坐電椅、如何用水刑都不作一聲的小孩也是束手無策。有時候那些打撃的聲音、電椅電流而過的「滋滋沙沙」聲、甚至水刑時流水流過他面上濕毛巾時的潺潺聲還要大過他的呼吸氣息⋯⋯監視官開始相信他是個真正的啞巴而非假裝。往後他們就放過他了,認定他是國家的瑕疵,但不至於是要抹殺掉的那種。因為包容一點瑕疵,才會顯得國家的偉大,也顯得那些標準的人有多麼優尚。
在學校裏他最享受的是手執文本在讀的時候。什麼都可以成為他的文本,飲品盒上的成份說明、工具包裝上的運作指南、就算是校簿上的四個校訓大字他都可以站著望它個幾十分鐘。他對於文字總是渴求,在這個眾聲重覆轟炸沒有安逸的學校裏,閱讀總讓他聯想到好多好往事。往時山邊的海總是漂來千百本不同類形的書。對他來說書本不只是用來讀字,更是感官調音的工具。在山的時候,他想休息的時候就會去那個藏著許多書的樹洞隨手找本撿來又曬乾儲起的書讀,當心緒不靈讀不下去,他總會在想,到底什麼在干擾他?也有些時候是即使狀態不佳他還是可以順暢讀完的書,讀完,心的節奏就平和。他總是很著迷。或者這就叫做精神的調音。最重要的是,在精神調音的過程裏,指尖與書紙的觸感、翻頁間腦內忽然而至的靈感迅間,都讓他感受到許多山的同伴,那個時候他用身體髮膚去聆聽欣賞山的生命——風吹過的空氣厚薄與水氣膨脹預告著天氣的變化、鹿群進食時的咀嚼奏嗚意味著此地暫時沒有危險的捕獵者,他可以安心睡上一覺、月亮慢慢轉動展露圓潤豐滿身軀的微聲細語⋯⋯聲音消失了,寂靜不是沒有聲音,而是眾聲同在,誰也不搶去誰的存有⋯⋯他讀學校裏的文本時,總是在想山裏的事,總是覺得聽到山之聲,就算他知道這可能是幻覺,但也覺得安心,無論遭受什麼都可以捱下去。只要這樣就好了,誰又能否定誰的存有。
好多次過去,面對學校裏同學的失落與絕望,他竭力想說些什麼,用他過去在山裏書上讀到的,想在不安的時間安慰別人,也安慰自己。他張開了口,舌不斷調度,始終無聲。在學校生活了許多年後,某個晚上,房室窗外的月終於展露了她的全貌,外頭是蔓延無彊的雪域,雪正飄而狼在放哨,他身上只有單薄的一件白色背心。那頭狼叫得特別悲哀。人們在冬天時往往只有一件背心,學校說這是成為偉大人類的修行。這對他來說沒甚麼偉大不偉大,其實在山裏不論四季他都是這樣穿。在那個晚上,他記起了,好多好多年前他被遺棄在山之前的,那個冷冰冰的醫院。那所醫院跟這所學校的感覺一模一樣,蒼蒼茫茫,他居然到了這刻才醒起——學校的學生抑鬱又復笑,來去畢業而永遠不再見;醫院裏的人們心急如焚,人潮擠逼不流動,生命分秒流逝又死去,有人復又出生。那個時候醫生在一個小房間告訴他先天缺憾,身體少了些什麼東西而無辦法發聲。到底是少了什麼,他都不記得。他也不記得那個時候坐在自己身邊的那個黑影是誰,只知道是這個黑影帶他來到醫院,然後放逐他到山上。總之後來講不出話,他都習慣了。他曾經好用力去感受這個世界的一切奧秘,他總覺得自己並不如醫生所講缺少了些什麼。這個世界其實不缺什麼,反而是太多。
那個雪夜,室友正在學校禮堂給來訪的市民大眾表演話劇,作為瑕疵品的他被獨留在房。人們在禮堂歡呼與鼓掌,不過他沒有聽見。靈魂其實是個會共嗚的載體,經過長年調音與放練後,始於會躍動,而他的魂終於飛越學校高牆,到達外頭的世界。現在學校裏面的聲音對他來說才是千里以外,都聽不到了。風在呼嘯狼在呼叫,他想起了在洞穴獨自過活的幾天時間。他感覺到一牆之隔的外頭有什麼正在等待著他。再沒什麼可以抓住他,他受不住了。為了知道天空的秘密,他的魂回到房室之內,把肉身上的背心脫了下來,他咬開了自己的指頭,在其之上畫起旗幟揚了起來。指頭的血不夠用,他就往自己身上可以流血的地方上破壞。他想寫些甚麼。實際上旗幟上寫了什麼,無人知道,因為他倒下的身軀與流出來過量的血,早已與旗上的字混為一體。這面旗幟被染成鮮紅色,在時間與雪不斷飄散墜落間,風的作用又將之變成褐啡色。風雪呼嘯消滅一切聲音,時間沉默、凝固,所有的血脈噴流都顯得平靜祥和。風雪沒有殺掉他,他殺死了自己。而他死的時候,正在微笑。一隻黑鳥飛來落在鐵窗框邊,望了望這副肉身。後來鳥搖搖頭,長嘯一聲,又展翅飛開。
既然每天心安理得吃着肉,某天难免同样被当成动物一样屠宰。发声吧,即使你的生命和爱只是伟大时代的噪音
場景化十足,有反諷有深度。
文笔优美,隐喻十足。看完后灵魂轻盈又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