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耀华:沉默的时间

军队所有枪口立时指著他,他的一举一动正在整个国家直播。
2018年,香港。
文学 风物

他未曾说话,一直没有。自出生以来,没有哭啼,他对世界好奇,但从不会笑。他自小喜欢森林,到天高海阔环山群抱的地方,树叶淅沥淅沥、乌叫哑吱哑吱、虫爬过地上扬起腐殖的声音细碎细碎、蚯蚓蠕动消化又排泄土壤、花叶从折叠的蕊开展、海风充满水份拍打皮肤的跳动⋯⋯他全都听到,记得一清二楚。他喜欢声音,但不露笑颜。是谁带他到山野海岸,他都没有印象,有时候记忆不那么可靠,每个人不过被任意抛掷到这个世界。他就一直在这个万音俱在的山里生活。

每次体认到世界残酷的泪,都是酒杯落在地上破裂之后,溅出来的酒。这是他从某本蔚蓝海上漂流而至的书上读过的话。那时他把书晒干后就读,即使书变得皱巴巴。他记不清楚这段说话是否不过自己的重新演绎,不过无所谓,反正无人知道他想什么,因为他不会说话。这也只是他后来用作理解自己生命的一个解脱,在山里的时候,他根本不会这样想。他记不起为什么自己会识字,与其说他在读字,倒不如说是字从平面的书上站了起来,载歌载舞,他就这样欣赏字的声音与形态。他只觉得自己和其他人有点不同,但崇山峻岭之上总有他的位置,置换的四季不会嫌弃他,他也就不会嫌弃自己。山之生供应他每日满腹所需的野果与落水,山孕育了他。

然后他开始被逼上学。那时有些穿著制服的人,从山下走上来,带著锁扣手镣,要把他带到平地上学。那些人不知山地的路,不知早晚山的面貌,以为仅凭几句命令,他就会轻易就犯。他们说国家不容许无声之人,让每个孩童学习自由发声是伟大的事。但他无动于衷,原因在于他太久没有听过人类的语言,一时间这些文字与声音对不上存于脑海的意义,既然对不上意义,也自然就无法理解。律令仅仅变成有异于生命经验的干扰音讯。真是仅此而已。但从平原来穿著制服的人显然不甚满意,他们从腰间拿出手枪,这个时候他意识到危险,一种不是自己日常在山面对而始终可以解决的危险。他转身就逃。

那几天刚好大潮所退,山地近岸原来被水覆盖的石涧变成秃石一地,在几个巨大石块间有个空隙,仅仅够他钻身而入,走下去,一路向下往深处,里面是个光所照不到的洞穴,洞穴里有著因大退潮所留下的蚬贝,可成为他的粮食——他想起了这个地方。他之所以知道这个地方,是因为早几年某次大潮过后听到山上落下的石头著地之声比平常来得迟延,而那“啪——啪”之音没有那么结实,且有回荡。他带著好奇之心爬下去,就发现了这个地方。但此刻不是回忆的时候。那些想抓住他的人话音未落,他就往洞穴跑走了,从山上跑到近岸石涧之间洞穴之下。不过这个大退潮一年只有几天,几天之后,潮水会又至,重新淹没一切。他长年在山生活,知道这个规律。他有几天的时间。

那些平原制服人,一时间摸不著头脑,不知道山之生有著每天变化的节奏,追著追著,开始迷路,被困在山里头,要待翌天上山搜索的同袍发现他们才得以脱困。脱困的制服人走了,来搜索同袍的人变成搜索躲在洞穴的他。他在洞穴里听到外头的叫喊声,听到军靴啪嗒啪嗒,听到枪械整装咔嚓咔嚓。这些都是山中不常听到的声音,洞穴的安静与回荡使这些声音变得更加清澈仔细,让他觉得好刺耳。几天的时间过去了,困在洞内不见天日暗黑无光,加上声音的轰炸、空气的稀少,他身体变得衰弱。他一度想留下来,宁愿死在洞里。后来他还是受不住,走出了洞口。一出洞口,照相机的闪灯照个不停,有电视台的摄录机,军队所有枪口立时指著他,他的一举一动正在整个国家直播。他怔住了,然后回想,他是应该知道的,应该知道事态不寻常,因为从洞穴听到外头的声愈来愈杂,只不过他太过辛苦,耳朵受不住,所以变得麻木。他望著镜头,没发一言,觉得对山有所亏欠。但其实他根本不会说话。然后他就默默被锁上手扣,带到车窗被封上黑布的囚车开往城里。除了默然,他还可以怎样?被带到上车后,就再没有默然,囚车上用作通讯的对讲声不断发出嘟嘟声响,车子引擎轰隆,在山路崎岖而车子起伏时的嘎吱嘎吱一度让他以为车要解体⋯⋯城里的广播、人们絮絮不断的议论、交易时钱币碰撞之声、冷气机体运转出风的呜呜声⋯⋯每一个声音对他来说都是新的音讯,都是有待扣上意义的符号。他觉得好累。

2019年,香港。
2019年,香港。

他被送到学校,一所髹上白漆的强制寄宿学校。原来这个国家里每个青年都要上学,学习一套特定的颂赞语言。他们说这个学校是再教育所,让人们不会再默默无言,不会再心存异想,不会再怀念野蛮,会学懂欣赏国家之美,歌颂孕之育之的祖国。白色乃物体拒绝任何光线而将其全部反射的结果,白排斥了一切。而如果山的风景翠绿昏黄多姿,这也是为什么学校必须要是白色——他唯有这样理解皑白学校的意义。每天日光未出钟声就会响起,监视官会用警棍敲打铁做的牢栏著令每个学生起床,然后扯大嗓门呼喊重复又重复的指令⋯⋯日复日又千篇一律。上课的时候学生要背诵国家的伟大、同学不服从而遭受监视官毒打时痛哭尖叫⋯⋯起初的时候他无法习惯这些声音,觉得有种邪念在里头。他会浑身不自在,身体会抖震,但不敢表现出来,生怕自己成为下一个受刑者。但慢慢下来,他又习惯了。监视官对于这个无论如何被殴打、如何坐电椅、如何用水刑都不作一声的小孩也是束手无策。有时候那些打撃的声音、电椅电流而过的“滋滋沙沙”声、甚至水刑时流水流过他面上湿毛巾时的潺潺声还要大过他的呼吸气息⋯⋯监视官开始相信他是个真正的哑巴而非假装。往后他们就放过他了,认定他是国家的瑕疵,但不至于是要抹杀掉的那种。因为包容一点瑕疵,才会显得国家的伟大,也显得那些标准的人有多么优尚。

在学校里他最享受的是手执文本在读的时候。什么都可以成为他的文本,饮料盒上的成份说明、工具包装上的运作指南、就算是校簿上的四个校训大字他都可以站著望它个几十分钟。他对于文字总是渴求,在这个众声重复轰炸没有安逸的学校里,阅读总让他联想到好多好往事。往时山边的海总是漂来千百本不同类形的书。对他来说书本不只是用来读字,更是感官调音的工具。在山的时候,他想休息的时候就会去那个藏著许多书的树洞随手找本捡来又晒干储起的书读,当心绪不灵读不下去,他总会在想,到底什么在干扰他?也有些时候是即使状态不佳他还是可以顺畅读完的书,读完,心的节奏就平和。他总是很著迷。或者这就叫做精神的调音。最重要的是,在精神调音的过程里,指尖与书纸的触感、翻页间脑内忽然而至的灵感迅间,都让他感受到许多山的同伴,那个时候他用身体发肤去聆听欣赏山的生命——风吹过的空气厚薄与水气膨胀预告著天气的变化、鹿群进食时的咀嚼奏呜意味著此地暂时没有危险的捕猎者,他可以安心睡上一觉、月亮慢慢转动展露圆润丰满身躯的微声细语⋯⋯声音消失了,寂静不是没有声音,而是众声同在,谁也不抢去谁的存有⋯⋯他读学校里的文本时,总是在想山里的事,总是觉得听到山之声,就算他知道这可能是幻觉,但也觉得安心,无论遭受什么都可以挨下去。只要这样就好了,谁又能否定谁的存有。

好多次过去,面对学校里同学的失落与绝望,他竭力想说些什么,用他过去在山里书上读到的,想在不安的时间安慰别人,也安慰自己。他张开了口,舌不断调度,始终无声。在学校生活了许多年后,某个晚上,房室窗外的月终于展露了她的全貌,外头是蔓延无彊的雪域,雪正飘而狼在放哨,他身上只有单薄的一件白色背心。那头狼叫得特别悲哀。人们在冬天时往往只有一件背心,学校说这是成为伟大人类的修行。这对他来说没甚么伟大不伟大,其实在山里不论四季他都是这样穿。在那个晚上,他记起了,好多好多年前他被遗弃在山之前的,那个冷冰冰的医院。那所医院跟这所学校的感觉一模一样,苍苍茫茫,他居然到了这刻才醒起——学校的学生抑郁又复笑,来去毕业而永远不再见;医院里的人们心急如焚,人潮挤逼不流动,生命分秒流逝又死去,有人复又出生。那个时候医生在一个小房间告诉他先天缺憾,身体少了些什么东西而无办法发声。到底是少了什么,他都不记得。他也不记得那个时候坐在自己身边的那个黑影是谁,只知道是这个黑影带他来到医院,然后放逐他到山上。总之后来讲不出话,他都习惯了。他曾经好用力去感受这个世界的一切奥秘,他总觉得自己并不如医生所讲缺少了些什么。这个世界其实不缺什么,反而是太多。

那个雪夜,室友正在学校礼堂给来访的市民大众表演话剧,作为瑕疵品的他被独留在房。人们在礼堂欢呼与鼓掌,不过他没有听见。灵魂其实是个会共呜的载体,经过长年调音与放练后,始于会跃动,而他的魂终于飞越学校高墙,到达外头的世界。现在学校里面的声音对他来说才是千里以外,都听不到了。风在呼啸狼在呼叫,他想起了在洞穴独自过活的几天时间。他感觉到一墙之隔的外头有什么正在等待著他。再没什么可以抓住他,他受不住了。为了知道天空的秘密,他的魂回到房室之内,把肉身上的背心脱了下来,他咬开了自己的指头,在其之上画起旗帜扬了起来。指头的血不够用,他就往自己身上可以流血的地方上破坏。他想写些甚么。实际上旗帜上写了什么,无人知道,因为他倒下的身躯与流出来过量的血,早已与旗上的字混为一体。这面旗帜被染成鲜红色,在时间与雪不断飘散坠落间,风的作用又将之变成褐啡色。风雪呼啸消灭一切声音,时间沉默、凝固,所有的血脉喷流都显得平静祥和。风雪没有杀掉他,他杀死了自己。而他死的时候,正在微笑。一只黑鸟飞来落在铁窗框边,望了望这副肉身。后来鸟摇摇头,长啸一声,又展翅飞开。

读者评论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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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既然每天心安理得吃着肉,某天难免同样被当成动物一样屠宰。发声吧,即使你的生命和爱只是伟大时代的噪音

  2. 場景化十足,有反諷有深度。

  3. 文笔优美,隐喻十足。看完后灵魂轻盈又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