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限期罷工」超過一個月還有六成民眾理解,法國怎麼做到的?

反退休改革罷工背後的盤算、權衡和妥協。
2019年12月5日,法國南特,反對政府退休制度改革的示威者手持煙火。
國際 歐洲 法國 公民社會 勞工

罷工這會兒,巴黎歌劇院樂團第二中提琴手蒙謝爾羅(Jean-Charles Monciero)比平時更忙。他今年51歲,是法國歌劇院四大公會之一「工人力量」(Force ouvrière,簡稱FO)的工會代表。自2019年12月5日全國反退休改革罷工以來,每天早上,他都先要統計樂團罷工人數,及時跟管理層溝通,後者視整體罷工,決定是否取消當晚劇目,並儘早通知觀眾。

巴黎歌劇院歷史上,從未遭遇如此大規模抗議風潮。巴黎歌劇院平均每晚取消一場演出,門票入賬減少35萬歐元。罷工一個月,共計取消六十多場演出,票務損失逾1200萬歐元。加入工會三十年,蒙謝爾羅深知罷工要講究「戰術」:攔截更多演出,向政府施壓,但少惹怒觀眾,避免丟掉民意。

巴黎歌劇院約1900名員工享有特殊退休體制,早於法定年齡退休,退休金計算也更優渥。該體制可追溯到1698年路易十四時期,在此次法國政府公布的退休改革中,被列入了要被撤銷的「黑名單」中。2019年12月11日,法國公布新一輪退休改革初步計劃:撤銷特殊退休體制,打破舊有退休金計算方法,統一改為全新的全民積分制;此外,政府希望將退休「基準」年齡延後兩年,至64歲。

二戰之後,法國開始實行分配退休體制,即在職員工通過交納退休保險供養退休人員,隨著嬰兒潮一代逐漸退休,雙方比率不斷下降,已經由2004年的2.03 跌落到2016年的1.72。如何促進退休制度與時俱進,實現財政平衡?成為歷屆政府改革要務,馬克龍也不例外。

一石千浪,結束特殊退休體制動了一些群體的「蛋糕」,雖獲普通民眾好評,改革支持率一度達到50%左右,但陌生的積分制讓他們多少有些焦慮和擔憂。此外,年齡條款未曾列入馬克龍的競選綱領,尤其引發爭議,導致支持政府推行結構性退休體制改革的第一大工會——温和派工人民主聯盟CFDT,也加入反對派陣營。

2019年12月5日,法國巴黎北站,列車因車長罷工而停駛,車站空無一人。
2019年12月5日,法國巴黎北站,列車因車長罷工而停駛,車站空無一人。攝:Joel Saget/AFP via Getty Images

2019年12月5日,全國無限期罷工模式正式開啟:鐵路大面積停運、巴黎公交癱瘓、航班取消、煉油廠被堵,甚至局部地區斷電;教師和醫護群體因工資待遇低且工作條件惡化,早有怨言,陸續加入罷工隊伍。工會在2019年12月5日、10日和17日動員組織了3天大遊行,每次都吸引近百萬人走上街頭。新年過後,1月9日和11日新一波全國大遊行,或將吸引更多人蔘加。

本次罷工已是公共交通領域史上最長的罷工。但是,即使社會正常運行受阻,2020年1月2日,Odoxa民調所發布的最新民調顯示,61%的法國民眾,對當前社運罷工仍表示理解。不過,同兩週前相比,該數據下降了5個百分點。

罷工是法國憲法賦予公民的權利,罷工者受到法律保護。但實際操作中,挑戰不少:罷工者享有免解僱權,但罷工期間沒有薪水,單槍匹馬沒法打持久戰;私企員工很少罷工,否則將承擔「秋後算賬」或升職無望等隱形風險。

人們因個體利益受損,反對退休改革,但背後也是對「改革家總統」馬克龍所宣揚的「新世界」以及政府「自上而下」強勢改革方法的不信任。2019年底席捲法國的這場罷工,是民間和政府一場輸贏未卜的博弈,也是普通人在現實和理想、理智和情感以及短期得失和長期維權之間,作出的盤算、權衡和妥協。

2019年12月24日,巴黎歌劇院的舞蹈團參與罷工,並在劇院門前表演。
2019年12月24日,巴黎歌劇院的舞蹈團參與罷工,並在劇院門前表演。攝:Stephane De Sakutin/AFP via Getty Images

## 維護「特權」,還是反對形式平等?

巴黎歌劇院有四個工會的分支,包括法國全國總工會CGT、工人力量FO、互助工會聯盟SUD和工人民主聯盟CFDT,通過定期選舉產生,大致代表4類工種——芭蕾舞者、樂團音樂家、舞美技工和管理指揮人員。

2019年11月28日,這4個工會派出8個代表,到法國文化部商議退休改革。蒙謝爾羅便在其中,開了兩個小時會,他很清楚政府無法針對劇院特殊性,調整當前退休改革計劃。工會很快達成共識,決定加入12月5日全國無限期大罷工。

退休改革關係到蒙謝爾羅和同事的切身利益和保障。他舉例說:「如果我的一隻耳朵壞掉,一般退休保險機構只認定我5%的殘疾,但依據我們特有退休制度,我無法工作,屬於100%殘疾。」

其實罷不罷工,員工自行決定。不過,四大工會還是在12月5日和7日,正經組織了兩天罷工,但是即將退休的和收入最沒保障的員工無需參加。蒙謝爾羅說:「這些人罷個工,經濟損失太大,我們替他們罷工就好」。罷工實為雙方博弈,沒能力但硬去罷工,於人於己沒多大意義。掐頭去尾之後,兩天的罷工率達100%。

蒙謝爾羅接受端傳媒電話採訪時,罷工正好滿一週。說是一週,其實同事裏,罷工最多的也只有3天。他們實行排演制,不是每個晚上都有演出,只需在排演日罷工即可。這些天,蒙謝爾羅演出安排不多,但他強調:罷工結束後,他們會設立互助金,統計每人罷工時間,確立平均數,相互之間缺多少補。

平日裏,不同工會各自為營,相互攀比,少不了勾心鬥角。有時,同一工種多家工會共存,內部競爭激烈,導致矛盾升級。但這次各家能達成共識,比較罕見。「這次很不同,我們團結一致。」蒙謝爾羅強調了數次,「這是三十年來從沒有過的事。」

一直以來,巴黎歌劇院的勞資對抗是出了名的激烈。法國國家審計院2016年的報告顯示,2005年到2013年,巴黎歌劇院平均每年罷工9.5天。前副院長塔爾提耶(Christophe Tardieu)就曾寫道:「在想像中,歌劇院是藝術文化聖地;在現實中,技術團隊工運文化濃厚,才是最大的指揮。這裏的規則便是勞資衝突,老闆和工會勢不兩立。」

在2019年末的這次大罷工裏,劇院高層卻十分理解員工的憤怒。院長利斯奈(Stéphane Lissner)給員工寫了一封公開信:退休改革處理不好,巴黎歌劇院乃至法國藝術榮光將受損。不過,高層由政府任命,不好公開支持罷工,在工會和政府之間,處境頗為尷尬。

法國目前存在42種退休制度,擁有各自退休金庫,其中十幾類針對特定機構,涉及400多萬僱員,被稱為特殊退休制度。巴黎歌劇院的屬於其中一種,因無法自負盈虧,就退休金這一項,文化部就要每年撥款約1400萬歐元。

工種不同,退休年齡和退休金計算也不同。芭蕾舞者42歲退休,隨後可轉行。根據不同級別,他們每月可領取1000到3000歐元的「退休金」。退休條件看似優渥,背後則是不同尋常的習舞之路。以41歲的舞者卡爾尼亞圖(Alexandre Carniato)為例,他6歲開始學舞,在巴黎歌劇院舞團工作了二十年,肢體過度消耗,現在「每天早上需要搗騰半個小時,才能喚醒自己的身體並正常走路」。

在此次退休改革中,法國政府希望結束特殊退休體制,實現社會公平和正義,這也符合多數法國民眾的期待。只是,「一刀切」推改革,未根據各行業特殊性,調試具體過渡方案,引發諸多焦慮。在很多人看來,追求形式上的平等,只是看上去很美。

在全國文化機構中,巴黎歌劇院和法蘭西歌劇院員工擁有的特殊退休體制,屬於個案。巴黎同行罷工,引來不少地方芭蕾舞團揶揄。但這次退休改革,並非小修小補,而是結構性大調整,觸及每個人的利益得失。全國數家話劇院和歌劇院,也加入了罷工隊伍。

2019年12月18日晚,里昂歌劇院《胡蘿蔔王》(Le Roi Carotte)大幕拉開後,劇組站到台前,現場通知觀眾罷演,並指責政府近年在文化領域實行樽節措施。在座觀眾,有人憤怒大喊「這是你們的恥辱」,有人即使白跑一趟,仍拍手叫好,予以支持。

2019年12月17日,法國巴黎的消防員參與反對退休改革全國罷工。
2019年12月17日,法國巴黎的消防員參與反對退休改革全國罷工。攝:Bertrand Guay /AFP via Getty Images

##「罷工2.0」:在匿名自保和博得關注之間

在全國性罷工中,「主力軍」來自公共領域,很少見到私企員工的身影。法國經濟社會學教師比鬆-弗耐(Emmanuel Buisson-Fenet)早在2004年便做過統計:「過去二十年,私企勞資衝突大幅縮減,罷工天數減少了四分之三;公共領域罷工反而呈上升趨勢,佔據全年罷工總數的三分之二。」

法國法律對私營領域罷工規定相對寬鬆:2個員工即可單獨發起罷工行動;所在行業工會發起全國罷工,員工可自發參與;員工沒有義務向老闆提前報備罷工;僱主不能因員工罷工對其進行任何形式的處罰等。當然,罷工必須得有勞工層面的訴求,否則合法性鮮被法律認可。

比鬆-弗耐認為,私企員工罷工率走低,背後有兩個原因:經濟不景氣大背景下,勞動市場供大於求,削弱了私企員工罷工力度;與公職人員不同,私企員工罷工,一旦拖垮企業,自己同樣面臨失業風險,可謂一損俱損。

無意中,私企員工——罷工的旁觀者——變身「民意代表」或「沉默大多數」,成為勞資雙方博弈的籌碼。12月5日罷工前,全國總工會CGT表示收到2000個私企罷工呼籲,認為退休改革引發普通民眾擔憂,超越單純的「特殊退休體制」之爭。但是,在法國最大僱主協會 Medef 眼中,低收入私企僱員住得遠,且大多無法從事遠程作業,被公共交通罷工「綁架」,才是此次民運的最大受害者。

在這場極具法國特色的喧囂和騷動中,遊戲工作者工會STJV(Syndicat des Travailleurs et Travailleuses du Jeu Vidéo)是個特別的存在。這個工會成立僅兩年,紮根私企,且會員都是些30歲上下的年輕人。

在書面回答端傳媒採訪時,工會特意採取了「包容性書寫」(écriture inclusive,即在同一個詞語中同時呈現陰陽性兩種表達,結束法語中用陽性詞語代替中性的慣例),在日常表達和官方訴求中,都把兩性平等理念放在顯眼的位置,跟其它建制派工會在大眾文化留下的「老古董」形象,形成鮮明區別。而且,這是他們第一次參加全國性跨行業大罷工。

法國遊戲行業規模不大,約有5000名員工,每年創造43億歐元營業額。員工入行,始於對遊戲製作的「一腔熱血」,這也似乎正中老闆下懷,導致他們自願處於「被剝削」的境遇——大多工作不穩定,少有人拿長期合同,且如STJV工會所說,「工作條件差、工作時間長、工資低,並普遍存在歧視和性騷擾現象」。

只是,這是個新興行業,大家普遍缺乏維權意識,沒有什麼工人運動文化傳承。甚至,有些人不清楚如何行使自己的罷工權。

進入工會陣地來自自上而下的「威脅」。近年來,法國勞工改革不斷為企業「鬆綁」,收緊勞工權益,推動遊戲工作者對自身境遇的反思和覺醒。2017年馬克龍上台,繼續勞工改革,削弱僱員保障,在勞資談判中,更多賦權行業和企業談判。遊戲工作者意識到,個體維權受限,急需建立工會,通過勞資談判,簽訂行業協定,規範遊戲圈工作環境。「內外夾擊」下,法國遊戲工作者工會STJV逐漸浮出水面。

其實私企員工並不享有特殊退休制度。不過,現有退休制度規定,退休金會和工作25年中的最高收入掛鈎,但改革之後,將根據職業生涯收入總額來計算。法國政府推行的退休改革,事關全體居民利益得失,職業初期工資很低的遊戲工作者,更覺的自己是輸家。

與鐵路工人相比,遊戲工作者們罷工施壓空間小,參與度相對低。他們的策略是:爭取更多的人上街遊行,增加工會能見度,表明私企和公企同進退,引起媒體關注,從而向政府施壓。

在過去的三天大遊行中,遊戲工作者工會在4個城市組織了官方陣營,吸引了數百人參加,並同「友鄰」工會建立聯繫,「取得不錯的成績」。

2019年12月5日,法國巴黎,示威者向防暴警發射煙火。
2019年12月5日,法國巴黎,示威者向防暴警發射煙火。攝:Zakaria Abdelkafi / AFP via Getty Images

首次參加全國行動,也是這個年輕工會尋找自己位置的過程。在官方推特上,遊戲工會轉發遊行圖片,涉及到人像的,皆做了虛化處理。STJV工會說,「我們儘量保證工會成員匿名。當然,罷工沒法匿名,我們能做的,便是儘量避免讓外界知道哪些罷工者跟工會走得近,尤其不能讓企業老闆知道。」遊戲行業幾乎沒有勞資抗爭,僱主特別擔心員工罷工和維權活動成為常態。誠然,罷工受到法律保護,但在實際操作中,僱主仍處於強勢地位,他們需特別謹慎,避免各自工作受到影響。

在這樣一個大環境中,很多遊戲工作者通過捐助的方式,支持前線罷工者。甚至有人在遊戲直播平台Twitch上發起「無限期直播」項目,為罷工籌款,目前已獲得10萬歐元支持。

不過,即使得到老闆支持,新興行業罷工面臨同樣掣肘,即如何提高罷工效率,並向政府施加更多壓力。12月5日和12日,法國新聞調查網站 Mediapart 90名員工中25人進行罷工,反對退休改革,但鮮有讀者知道。Cécile和Gaëtan是網站員工,負責網站社交媒體官號運營,也有參與罷工,但兩人很清楚,即使停止工作,臉書和推特平台仍會通過算法,自動分發推文鏈接。

在數碼世界,傳統的罷工模式只會導致自己和僱主受損,並不會產生任何效應。

12月17日,兩人決定採取另一種策略進行罷工,即通過社交網絡,告知讀者他們罷工這一事實。具體來說,便是在社交媒體官號上,每推送一篇文章,都會寫上「社媒運營者罷工」這句話。他們後來寫了一篇文章,解釋自己的行動,並發表在 Mediapart 博客專區。網站聯合創始人皮裏內爾(Edwy Plenel)還在自己推特賬戶上轉發了這篇文章表示支持。

Cécile和Gaëtan的「罷工2.0」引發不少共鳴,一名護士特意留言說:「我罷工,但我也在繼續工作。其實,我是在儘可能罷工,因為遇到有病人說,『我要上廁所』,我沒法無動於衷。」

2019年12月17日,反對退休改革的示威者在巴黎民族廣場聚集。
2019年12月17日,反對退休改革的示威者在巴黎民族廣場聚集。攝:Kiran Ridley/Getty Images

##「放棄今天一點,贏得明日更多」

比起其他西歐鄰國,法國的工會文化特別。對此,巴黎歌劇院前院長、比利時人莫爾提耶(Gérard Mortier)同時作為旁觀者和當事人,體會尤其強烈,在2009年卸任時特別在媒體上譴責了「法國式」的工會運作:「法國工會在談判之前下罷工通牒,但德國工會都是等到協商途徑用盡才會下罷工通牒」。

德國工會一隻獨大,側重求同和共識,但法國傳統老牌工會分散,傾向對抗和抵制。法國大罷工,必然伴隨遊行示威,通過沖突的方式,調節勞資和社會關係。這次也不例外,12月5日,政府尚未公布改革草案,強硬派工會已開啟無限期罷工,並同時在全國發起大遊行。

法國勞工部數據顯示,2016年,員工參加工會的比率為11%,其中公共行業入會比率為19.1%,私營領域入會率僅為8.4%。從歐洲層面看,法國加入工會的員工比率相對較低。工會代表性弱,但勢力強大,之所以有能力發動大規模罷工,同法國特有的勞工和工會體繫有關。

在法國現行法律體制內,工會負責勞資談判,跟僱主協會和政府,共同確定勞工改革法律,以及行業內員工的權利和義務。工會平均每年簽訂逾1000項行業協議,3.5萬個企業協議。各工會談判權重,同各級職業選舉支持率而不是會員人數掛鈎。

法國企業、行業以及跨行業定期舉行職業選舉,指定人事代表,替員工進行各級勞資談判。 2008年後,法國每隔4年按照工會在以上職業選舉中的「支持率」綜合衡量確定工會的「代表性」。

工會在全國性和跨行業側面只有獲得至少8%的「支持率」,才具有「代表性」,參與談判。法國法律規定,勞資條款上路前,需要得到至少代表30%「支持率」的一家或多家工會的同意。因此,在全國性談判中,政府成員有時因工會會員人數質疑其代表性,藉機打壓工會反抗勢頭,但也很清楚會員人數多少,並不影響工會在法律層面的「代表性」和談判權重。

員工無需加入工會,便可自動獲得工會談判爭取的利益;再說,加入工會沒有額外好處,說不定還會影響職業發展和薪酬,因此大多數人選擇坐享其成。法國「公民權利捍衞專員」機構(Défenseur des droits)2019年發布報告顯示:逾3萬受訪工會成員中,46%的人稱參加工會曾導致自己遭區別對待,其中包括職業晉升受阻、工作環境下降、工作條件惡化以及工資薪酬停滯等。

2019年12月5日,法國巴黎,一名男子穿過煙霧彌漫的街道。
2019年12月5日,法國巴黎,一名男子穿過煙霧彌漫的街道。攝:Bulent Kilic / AFP via Getty Images

不過56%的企業均設立工會組織,工會在職場的影響力非同一般。賽爾農(Bérenger Cernon)今年31歲,在法國鐵路SNCF擔任火車司機。他的另一身份便是全國總工會CGT巴黎里昂火車站點負責人。該站點共計4000名工人,其中400人加入他所在工會。他參加工作12年,本該58歲之前退休,但法國鐵路特殊退休制若被取消,他得等到64歲。為了罷工,他每天要損失100歐元,選擇罷工並非易事,但用他的話說,「在生活中,有時需要放棄今天一點,贏得明日更多」。

12月5日罷工第一天,法國鐵路工人罷工率為55.6%,其中司機的罷工率更是達到85.7%,導致當天高鐵運力僅為10%。十幾天過後,火車司機罷工率仍保持在50%左右。這麼高的罷工率,同賽爾農及其它基層工會組織的協調動員不可分割。他每天需要「感知罷工天氣」:9點內部開會;中午聯合火車站其它工會召開全體大會;下午做總結、發傳單,且時不時組織小型集會。組織罷工其實是一項全職工作,耗時耗力。

法國鐵路的歷史也是一部罷工史。根據公司提供資料顯示,1947年至今,每年都會發生或多或少的罷工。有這個傳統在,鐵路工人每次都會遵循既定路線圖,有序參加罷工運動。

在這一路線圖中,「罷工稽查」(piquet de grève)傳承於上世紀工人運動,是很重要的一步。

每年早晨6點,火車站開門,隨着第一輛列車駛入,賽爾農和同事組成小分隊,開始「罷工稽查」,問車上的員工為什麼不罷工?是不是不同意工會訴求?或者有經濟問題?「罷工稽查」隊試圖說服工作人員參加罷工。論據有好多,但罷工率高低,對大家左右比較大。這時候,「罷工稽查」隊便告訴他們,自己手頭掌握的最新數據是多少,勸誡他們不要只聽信官方的一家之言。有的人會聽,有的人置之不理。罷工這事,沒法強求。其實,也有相熟同事找到賽爾農,說已堅持到最後,沒法繼續罷工。賽爾農也理解。

不過,罷工者和非罷工者發生衝突,也不少見。12月11日,在法國東南郊塞納河畔維特里(Vitry-sur-Seine)巴黎公交地鐵公司RATP集運站,「罷工稽查」活動中,罷工者便辱罵開車司機,且涉及反同言論。視頻發布到網上,引發軒然大波。隨後,全國總工會CGT巴黎公交地鐵分支發布公告,譴責辱罵行徑,肯定非罷工職員在前線工作,符合「公共服務價值理念」。

工會還將矛頭直指政府,認為「政府追求社會衝突,為絕望的情緒和混亂場景,提供了温床。損害社會運動聲譽,便是政府奉行的策略」。

罷工期間,法國鐵路公司每天票務損失2000萬歐元,這對工會、政府和普通乘客來說,都不是好消息。罷工是工會同政府之間的一場博弈,面對這些連帶損失,只能相互指責。他們知道,在這次罷工中,參與度、時間長短和輿論傾向,都會分別出現在雙方天平的託盤上,體現出各自的力量對比,影響在2020年1月6日起開始的談判。

「還記得人生中第一次罷工嗎?」賽爾農聽到馬上笑了起來,回憶起青澀往事,似乎有些不好意思:「那是2007年,也是反對退休改革。」不過,那並不是一次成功的罷工——時任總統的薩科齊,未向街頭運動妥協,成功收緊了退休措施。在今天的賽爾農看來,那其實是個技術問題,全因動員不足上街人數不多導致。

這次的罷工,他不確定何時結束,但深信,「只要大家都走上街頭,不管是哪屆政府,哪位部長,都會退縮。」

2019年12月5日,法國馬賽,反對政府退休制度改革的示威者手持煙霧彈。
2019年12月5日,法國馬賽,反對政府退休制度改革的示威者手持煙霧彈。攝:Arnold Jerocki/Getty Images

## 公共服務的意義

上任後,馬克龍曾繞過工會,迅速通過勞工以及鐵路改革。強勢作風,人稱「馬克龍方法」,一度贏得不少美譽。不過,工會擔負的社會調節性能被削弱,同樣威脅「社會民主」,也埋下不少隱憂。2018年底,「黃背心」運動如同火山爆發一般,席捲法國;一年後,法國爆發反退休改革大罷工。兩者和工會的關係不同,前者排斥工會,及其代表的建制系統;後者則象徵工會經歷諸多失意後,重返戰鬥舞台。

在此次退休改革中,法國政府吸取經驗教訓,在宣傳中強調對話和談判,但仍留下了「跋扈」的印象。2019年12月31日,馬克龍發布新年賀詞,強調要將改革進行到底,呼籲政府和工會達成妥協。2020年1月20日,政府內閣會議將正式推出退休改革法案,隨後進入立法程序。但是,政府是否會在接下來兩周內作出妥協,仍是未知數。

其實,馬克龍對當前的憤怒情緒有清醒的認識。在賀詞中,他說:深刻變革會引發憤怒,但在深刻變革之下,社會必然會審視本身的身份認同和存在意義。「黃背心」運動和罷工風潮似乎超越了個人利益這一現實範疇,同「何為法國」這一大的命題纏繞相連。

馬克龍執政中場爆發的這兩大社會運動,以各自方式,將法國特有的「公共服務」這一議題,推到鎂光燈下。「黃背心」運動中,鄉村公共服務機構消失,呈現出「荒漠化」現象,逐漸浮出水面;反退休改革罷工中,公交、教育、醫療和司法等公共服務危機則進一步激化,紛紛走上街頭。

在法國,公共服務是個獨特的存在,作為私有資本的對立面,免不了成為官僚和低效的代名詞,但同時也會上升到意識形態和價值觀層面被審視。公共服務,即為每個人提供服務,需要遵循持續性、適應性和平等性三大原則。法鐵司機賽爾農參加工會的原因便是父母都在公共服務部門工作,從小接受抗爭文化的薰陶。公共服務涉及傳承和教育,參與了公民世界觀和價值觀構建。

2019年12月中旬,保羅·德魯瓦耶研究所(Institut Paul Delouvrier)發布年度報告顯示,53%的法國人在提高公共服務和少交税之間,選擇了前者。時間退到2013年,該數字只有三分之一。換句話說,在馬克龍希望打造的高競爭、高度市場化的「創業國度」(Start-up Nation)裏,越來越多的人則對公共服務情有獨鍾。

巴黎歌劇院也是隸屬文化部的公共機構,肩負文化推廣,並擴大受眾階層等責任。票價在5歐元到231歐元不等,但多年來沒怎麼提高低價票收費。即使為了實現財政平衡,也很少採用純自由市場經濟原則。

12月24日,聖誕節前一天,巴黎灰濛濛的。巴黎歌劇院四十多名芭蕾舞者,一襲白衣,在劇院前的露天台子上,免費獻上一曲天鵝湖。背景是兩個大條幅,上面寫着:「巴黎歌劇院大罷工」和「文化處於危險之中」。

讀者評論 6

會員專屬評論功能升級中,稍後上線。加入會員可閱讀全站內容,享受更多會員福利。
  1. 一只耳朵坏掉怎么能算100%残疾呢?即使是音乐家,算100%残疾的话,如何面对那些瘫痪在床什么都做不了的人呀?

  2. 「2029年12月31日,馬克龍發布新年賀詞」,這錯字還請儘快修改囉,否則看起來作者或是編輯有點像時空旅行者~

  3. @BurNingYao
    沒錯,我們要深思的是為甚麼他們會接受英美那一套,而不是中國式的那一套,不是說中國的潛移默化工作做得不足,而是為甚麼做不到…
    說起外國勢力,端早年有一篇由趙永佳寫的文章,分析了香港人的國民身份認同為甚麼由奧運及汶川大地震後不升反跌。大家可以查查。
    所謂的外國勢力,都只是掩飾自己的不足及缺點而已。

  4. @Cwy
    英国、美国潜移默化对香港的影响有目共睹。
    本就是灯塔国的法国你还期望哪个境外势力染指呢。

  5. 至少馬克龍沒有歸咎什麼外國勢力。

  6. 有处笔误,2029年应为2019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