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國靈:運動語言之蜘蛛網結

既是時代革命,革命語言也不可缺。層出不窮的運動語言細胞分裂般滋生,蔓延全城,輸出海外。
2019年10月1日國慶日,示威者在沙田的商場下塗鴉。
香港 文學 風物

五個月來隨運動衍生的語言已結成一個錯綜複雜的蜘蛛網。我嘗試解開不知是否不自量力,但除了能力問題我也自問一個更根本的問題:即使能理出一點頭緒這有意思嗎?於此時此刻分析是否太過抽離?但我相信,即使帶有距離,語言分析還是需要的,尤其我是一個文字的人。身體臨在為先,文字記下來也是一種見證,我如此相信。以下所述主要見於連月來的街頭現場,累積下來,試作檢視。

又回到最早時3月31日第一場反修例遊行,作為「前奏曲」或一個對照。當日記下來的標語有:「引渡返大陸,香港變黑獄」(香港眾志)、「沒有抗爭,哪有改變」(社民連)、「內地司法不公不義,置異見人士於險境」(民主黨)、「反對將港人移交大陸」(學術自由學者聯盟),比較特別的要算:「香港正彌留 向台灣問候」、「相信中共 你將失蹤」。如果這是起點。有誰料到,幾個月後,層出不窮的運動語言如細胞分裂般快速滋生,擴散蔓延覆蓋全城,以至輸出海外。

最早的關鍵字:鐘

以下不會就所有語言都標明一個清晰時間或時序,只望大致發展出一個脈絡和輪廓。6月進入風暴期,旋即出現的語言都可說衍生於警民衝突的「互動」之中。由帶粗口或性含義的「記你老母」、「唔好搞我後面」、「自由閪」(閪為粵語女性生殖器。)到向宗教挑機的「叫耶穌落嚟(下來)」,都少不了警察的「貢獻」; 好些不僅瞬間流行,甚至印製成Tee有示威人士穿在身上。富生活感的廣東話(有誰再要說「保育廣東話」的話,我會說:它是活的,不用保育)發揮其幽默抵死(要命)本色,有時在示威場合中流轉,為緊張氣氛帶來一點緩解作用。

生活語言之精妙,有些無法翻譯,只有生活在這地方、操地道語言的人才能領會。一字記之曰,或者由最早的關鍵字便埋下玄機:「鐘」。五年前,政府不想見到的「佔中」變了「佔鐘」(佔領金鐘);五年後,政府一意孤行的「送中」眾人畏之為「送鐘」(民間諱忌,源自「送終」之諧音)。民間玩「食」字,也不一定玩音,中文象形文字也可玩,如「林鄭」不久已變「林奠」,於遊行場合活現成祭壇。

耶穌不知有沒有落嚟,但基督教在這場運動中現身了,甚至可說,一定程度上為它(近年)親建制的一面「洗底」了(有人在面書說:以後不要再叫基督徒做「耶撚」(撚為粵語男性生殖器)了)。語言有些以標語,有些以口號(後來有些以連儂牆、以至滿街滿巷的塗鴉等)擴散,有些則以歌聲。”Sing Hallelujah to the Lord”六月第一場遊行已現身,在政總「煲蓋」一帶反覆地唱,和平的,也有力量的,但不斷重複或者也會叫人瘋狂。語言由一句話跨越邊界至其他媒體(以上說到Tee也可算是),「叫耶穌落嚟」未幾甚至影響了一齣其實不太有關的日本片的香港命名——「耶穌真係落咗嚟」,發行片商給大家幽了一默。是的,一度我們以為,反送中得以阻止,或有上帝眷顧,我城不是所多瑪和蛾摩拉,命不該絕。

2019年8月31日,示威者在一時裝店的櫥窗上寫上口號。
2019年8月31日,示威者在一時裝店的櫥窗上寫上口號。

英文口號更「普世」與文明?

以上,一切仍可說,未算”formal”的。「正式」者,成運動口號/綱領乃至信念的,當數不久出現的「五大訴求,缺一不可」(連著身體語言成了舉起伸開的五指),再至7月底左右出現、滿佈全城的「光復香港 時代革命」。中文之外,抗爭要傳達至外國,或基於香港「國際城市」特色,某些(當然只有某些)很快伴有英語,以上二者,分別有”Five Demands, Not One Less”,和”Liberate Hong Kong, the Revolution of Our Times”;後者,源自近年「本土派」地區性的「光復」,譯成”Liberate”更具普遍性,也流失了一點東西。說到英文,當然還有不知是否源自李小龍哲學的”Be Water”,”Free Hong Kong”, “Fight for Freedom, Stand with Hong Kong”等,比起以上戲謔俚俗的一脈,又好像更普世和「文明」似的。

甚麼是武力?甚麼是暴力?政權合法行使的叫「武力」,「暴徒」非法行使的叫「暴力」。如此二分,踏入6月底越發變得模糊,以至失效。隨著警暴升級,批評警方以至「仇警」的語言大量出現。「警黑勾結」、「瘋警來襲」見諸文字,「黑警死全家」在現場不乏人喊,口號一叫一和的有「好仔唔當差,當差正仆街」(好男生不做警察,做警察會遭天譴)——「好仔唔當差」昔日流行於警察儼如「有牌爛仔」的舊殖民時代,後來自警隊改革和媒體想像建構已經沒人說幾十年,今回「一鋪清袋」(一次全輸光),語言藉時代「回魂」了。舊的回來,警察在坊間也有不少「新」稱呼:”POPO” (”FK POPO”)、速龍、「警犬」以至「毅進狗」,在侮辱性語言中人類一向善用動物,可專開一門「動物符號學」。在此,我們又見文字抵死的本色,如「食」字又來了:「速龍」變「畜龍」、「黑警」變「克警」(反諷性)、「黑驚」(有些藍絲人士還以為黃絲人士沒文化寫錯字,貽笑大方了)。造字的例子也堪記,如將「鄉黑」寫在一起(礙於篇幅,只舉一例)。除了文字、口號,歌曲也來了,譬如改編自兒歌、在現場有人對著警察唱的《有班警察毅進仔》(歌好壞在此不談,但叫毅進同學情何以堪呢)。至此,「反送中」的主旋律之一已變成了「反警暴」/「仇警」。

置身城中,即使你不參與遊行集會,除非你只將自己困在家中或對周遭自動過濾,否則在街道、商場以至校園內,你都會置身於一張鋪天蓋地的語言的網。其中的語態、語義都是複合以至分裂。

旺角示威期間,示威者為一名示威者慶祝生日,並送上生日蛋糕。
旺角示威期間,示威者為一名示威者慶祝生日,並送上生日蛋糕。

敵我分明,同仇敵愾。運動自開始當然已不乏團結提升士氣的語言。簡單如「香港人加油」(是次運動一定程度也打開了我們對「香港人」的想像,得另文處理)、「兄弟爬山,各自努力」、「手足」、「義士」之稱,對不少人也極具感召力。也有溫馨的,如「今生只嫁前線巴,今世只娶後勤絲」、「願意今生約定煲底再擁抱」。至暴力升級,又要捉鬼,「割蓆」二字遂大行其道。有人堅持,「不割蓆,不篤灰」,無論如何,「核爆也不割席」。私刑出現,「私了」漸多。「以暴易暴」逐漸取代”Be Water”哲學,「攬炒派」高呼「我要攬炒」,有人則說,林鄭才是「攬炒之母」。

原始社會與公民社會兩面

相對來說,政權/建制一方對於運動語言當然也非無「貢獻」,只是弱多了。林鄭最初說的「初心」、「同理心」、「取回公道」,至7月9日宣佈的成語「壽終正寢」,都廣為人知。她後來用英文說的”have no stake in the society”,其實頗有思考的餘地(是的,我們之中,以至國際社會中,誰人於這城有stake呢?)如果這些都太斯文了,警察向市民「還拖」(還擊)則顯出粗野本色,你們罵我「狗」(毅進狗、食屎狗),我罵你們為「曱甴」。「壽終正寢」後,後來大家熟悉的另一個四字詞,來自北京權力最高層向特區政府的指示:「止暴制亂」——如機器人般反覆重播,做的卻好像是「止暴『製』亂」。

至於抗爭/示威一方,發展下去,仇恨(hate)與正義(justice)語言並行,多少反映當中「原始社會」與「公民社會」的兩面。以上說到地道語言中,由市井俚俗(有些近於粗俗)至幽默戲謔,富文青感的也不是沒有。如出於一個中學女生的「我勢弱言輕,決不虛作無聲」,如「改變命運,Now or Never」、「寧化飛灰,不作浮塵」、「寧鳴而死,不默而生」。這些文縐縐的不適合作口號喊,不少就由各區連儂牆以至隨地隨處的噴漆塗鴉盛載。文字塗鴉未必美麗,但一時間,沿街牆上、電箱上、電車站、地鐵站、馬路黃線上等,都有很多文字可讀,低頭或平視,城市空間變成一本書。仇恨情緒固然不乏,具文藝氣息的也不缺。《V煞》(V for Vendetta)電影自不乏人引述,還中英並茂,”Idea is bulletproof”(「理念,是刀槍不入的」,或簡單譯成:「理念不死」)成為名句,另見「恐懼往往是政府的終極武器。」(”Fear became the ultimate tool of this government”)。「攬炒派」援引自《飢餓遊戲》,四處可見的:”If we burn, you burn with us.” 偏鋒一點,具文學性的(因黃碧雲而得知),有”We must always take sides. Neutrality helps the oppressor, never the victim.” (來自納粹集中營倖存者作家Elie Wiesel,以上引話應來自其諾貝爾得獎講辭)。這方面,以上說到較近普世價值或「正義論述」的一面,英語看來被賦予相當位置,如在街頭看到的:”Too many cops, too little justice”,”Long Live Liberty”。 那英文是否不可暴戾呢?也不一定。如我見過的”SORRY CARRIE NO HAIR CUT JUST HEAD CUT”,幽默中也帶威脅性。但大體來說,在運動中,外語的運用都是偏「文明」、普世一面的。其他語言尤其是法語的能見度也高,如我在遮打花園亭蓋見過的”VIVRE LIBRE OU MOURIR / LIVE FREE OR DIE”,在中大校園見到的”La Liberté guidant le peuple”;忽然令我想重學法語。語言的國際性及其形象、力量,在這場運動中或也可分析。

文字分析,一可從語言特色來說,如以上說到的戲謔、粗俗、文藝感,一可從其語義來說,如以上說到關乎正義、仇恨、身份、革命等;另一維度則是其中的流變軌跡(當然三者並非全然切割)。以上述及的,有潮來潮退(如”Be Water”後來已不大多聽、多見),有前仆後繼,隨著變化累積更多是共時並存的。粗話不可少,一個林鄭就是一個符號,「林奠」之外又有「柒婆」之稱(源自其選票777)。語言特色如「食」字的一直不缺,如「藍絲」變「藍屍」、「港鐵」變「黨鐵」。動物符號學,「狗」在中國人中最管用,除了黑警被罵作「狗」外,在堂堂的中大校園中,可曾記得,中大校長段崇智也曾被罵作「段狗」(「釋放段狗」。後來變了「段爸」。)?置身城中,即使你不參與遊行集會,除非你只將自己困在家中或對周遭自動過濾,否則在街道、商場以至校園內,你都會置身於一張鋪天蓋地的語言的網。其中的語態、語義都是複合以至分裂,拐過一個街角,「FUCK COP全黨死清光」、「我哋傷心 嘆氣 喊」、「正義必勝」,憤怒、哀傷、凛然襲來,情緒多變,也可能因為文字過剩而漸趨自然/無感。

2019年9月1日,警方在警察總部一帶驅散示威者。
2019年9月1日,警方在警察總部一帶驅散示威者。

運動語言的蜘蛛巢城

從語言之中,你知道事情發展至今,早已超出「反修例」、「反林鄭」,「反警暴」、「反暴政」也不僅是特區層次,而更是一場「反中共政權」的運動。這點,沒有比10月1日現場的語言場域更生動和鮮活,語言的火種在現場燃點,觸手可炙。6月初的「記佢老母」有了新變種:「賀佢老母」。「十一好日,攪㷫中國」、「雙十好日,蔡英好勝」,做生日變成攞彩。官方眼中的國慶,示威者眼中的國殤:「10.1港殤 全民V煞」。例子太多,不可盡錄。最關鍵的一字還在一個新詞的出現:”CHINAZI” (可配合不同用法,如「賀佢老母CHINAZI」,”ANTI-CHINAZI”)。在此之前,有誰想到”CHINA”與”NAZI”一字可以併成一個混種字?既是時代革命,革命語言也不缺,如「承先賢之志,燃革命之火」。以上說到法文的運用,多少也是對法國大革命的遙想呼召(無論當中的歷史意識如何)。

至此,這場運動,雖有說只是爭取我們本該有的(自由、被允諾的民主),但也成一場自我爆發以卵擊石的反暴政革命(但不是外國策劃的顏色革命)。在持續幾月中,人權、自由、公義、宗教、反抗、復仇、憤怒、暴戾,以至生與死、性與愛等,都有份在這座運動語言的蜘蛛巢城中吐絲織網。

意想不到是,11月2日維園集會中,當直升機一直在上空盤旋,我看著球場綠地上的黑色大字:「甴近平」、「甴大大」。你看,民間語言玩得多精彩呢?你罵我「曱甴」,我將此字還你,「食」字食到最老頂。原來一切就在於一隻「小小強」,怎一個「甴」字了得?

語言不可小覷。當然你也可以說,以上敘述,純屬我一人的語言編織。

讀者評論 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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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這篇只標籤「香港文學」,其實加上「反修例運動」標籤更貼切呢!

  2. 想出曱近平的是天才!

  3. 我本来早期是看不出港独的苗头,但是中央早早定性了港独,现在看来姜还是老的辣。

  4. 本就是一些子虚乌有的矛盾激化事件,顺了示威者和暴徒的意,我都怀疑是不是暴徒内部私了几个人栽赃给警察呢。
    香港人要真被暴力对待,早死的不是一个两个,而且有的是证据,哪像现在全凭反共媒体一张嘴。

  5. 補充一點個人觀察: 隨著運動一直發展,最初也是最多人有共感的「香港人加油」,在中期演變成「香港人反抗」; 而在陳彥霖、周梓樂同學事件後,更進一步激化為現時的「香港人復仇」。從加油到反抗到復仇,此中改變已可以看到由六月至今的運動演變,及香港市民的情感軌跡。

  6. 运动所有的标语、艺术品都值得保存。侧面看目前的媒体报道,似乎没人从记录的角度做这件事。将来一定会有香港反送中运动艺术展,那时可能会发现有很多遗漏,很多很漂亮的作品没有拍好。

  7. 語言是否生動,可以判斷一場運動是否來自於人民。表達是否高質,則代表了人民在運動中的素質。

  8. 第一段写的不好,太过于自说自话,读者理解起来很累。

  9. 曱甴gad zad,习zad
    习近平-甴近平,确实粤语的活力一直强大

  10. 好喜欢那个儿歌 有个警察毅进仔,人又废,又要威;有个警察弱智仔,做狗乞米

  11. 文字真的可以好抵死好生動,叫人讀得舒暢。讀了這篇,我更喜歡我的母語廣東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