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位居南太平洋群島戰略要衝的索羅門群島,在上月與台灣斷交、與中國建交,竟引發當地Malaita省揚言「宣布獨立」抗議,廣泛激起「反對與台灣斷交」的聲浪。為了一探索國「挺台抗議」的究竟,我們的撰稿人前往當地,與他們聊了聊,並追尋島上百年來的華人身影。以下是在正文之外,他所記錄下的四個索羅門群島故事。
工程師
台索斷交後五天,我走進唐人街附近的中央醫院,醫院外頭,寫著「台灣駐索羅門群島衛生中心」的招牌還高高立著,門診大樓裡卻空蕩蕩的。突然走廊轉角處傳來熟悉的台灣口音,我循聲走去,只見到一個中年男子的背影,他雙手環抱紙箱向外走去,留下一扇半掩的門。
房間裡,台籍工作人員正忙著打包收拾,要趕在中方代表抵達索國之前撤離。不意外地,斷交時機敏感,衛生中心的台籍工作人員不願受訪。「或者,你問問剛走出去的那位張大哥吧,他在這裡待很久了。」
就這樣,張榮華成為我在索羅門群島認識的第一個台灣人。皮膚黝黑、頭上頂著濃密捲髮的張榮華,乍看幾乎和索羅門本地人無異,一開口卻又是台灣外省第二代的國語口音。聽聞衛生中心要撤站,他趕忙前來搬藥,把一年內可能用到的藥品都拿齊了。「把藥留給本地醫院,那些本地人也只會佔為己有,不如留給我們這些台灣人用。」
見我有心想聊,張榮華提議去太平洋賭場的咖啡廳坐坐,那裡距離衛生中心只有兩分鐘車程;雖然稱不上豪華,但建築立面近兩百公尺的賭場,在公路邊依然堪稱氣派。坊間流傳,經營賭場的老華僑梁家,當年是透過賄賂才取得了如此大片的濱海土地,因而在二〇〇六年暴動期間,也成了群眾破壞的對象。
沒等我開口,張榮華直接向吧台要了兩罐通寧水。「我來這裡之後很喜歡喝通寧水——這裡有瘧疾你知道吧,通寧水可以治瘧疾。」
張榮華的父親是跟著國民黨來台的上海人,母親則是台灣雲林四湖的本省人,從小就在國台語交錯的雙語環境下長大。「我告訴你,我是台灣人,也是中國人。你不要誤會,我還是把台灣人放在中國人前面的。」
一九八九年,張榮華在工專念完土木工程、修習過建築碩士課程之後,在榮工處(全名為「榮民工程事業管理處」,為國軍退除役官兵輔導委員會屬下的公營事業單位,初期宗旨是為大陸來台的退役官兵提供就業機會)找到第一份全職工作。
當年台灣經濟正好,帶有官方色彩的榮工處又負責多項援外工程,張榮華被分配到索羅門中央醫院的援建計畫,隻身一人來到這個他連聽都沒聽過的國家。張榮華原本以為醫院建完就會回台,卻在第三年和當地老華僑的女兒結了婚,索羅門群島從此便和他的人生結下了難解的羈絆。
到了一九九〇年代,台灣迎來經濟自由化的浪潮,「公司化」和「民營化」這兩個詞喊得震天價響,而榮工處最後也於一九九八年轉型成為公司。轉型後的「榮民工程公司」調整業務方向,不再肩負援建外交任務,最後決定放棄索羅門衛生中心的第三期工程。百般考量之後,張榮華於一九九九年和公司一起撤回台灣。然而妻子搬去台灣之後無法適應,不想離婚的張榮華,只能再次搬回索國,在這裡開了一間建設公司,偶爾承接台灣在索羅門援建的工程包案。
「歷史從來都是這樣,如果陸權國家強,台灣就屬於陸權國家;如果海權國家強,台灣就屬於海權國家。」
事後回看,張榮華的人生和職涯起起伏伏,儼然就是台灣政經走勢和索國社會情勢的縮影。
「我運氣不好,公司剛開沒多久,就碰上族裔衝突和內戰,只好先進入本地華僑的工程公司當經理,避避風頭。」二〇〇六年暴亂再起,張榮華的妻子帶孩子離開動盪的索國到澳洲唸書,過沒幾年夫妻便協議離婚。
局勢回穩之後,張榮華再次當起了老闆,除了繼續接些建築工程之外,也經銷太陽能電板,偶爾幫大使館處理貨運物流。「我再婚後又生了四個孩子,現在負擔很大。」一邊說著,他一邊又點燃了一根菸。
張榮華散發著一股老憤青的氣質。說要談台索斷交,他卻把話題一下子拉到明清之際的中國,「歷史從來都是這樣,如果陸權國家強,台灣就屬於陸權國家;如果海權國家強,台灣就屬於海權國家。以前考試我拿最高分的就是中國史,每次考試只有我會洋洋灑灑寫下好幾頁,還拿過九十六分。」看他滔滔不絕,我完全可以想像他答題時振筆疾書的畫面。
張榮華認為,所謂的斷交決議只是索羅門內閣的投票結果,不是整個國會的決議,而且九成民意都支持台灣,斷交與否仍有轉圜餘地,「蔡政府卻趕在情勢明朗之前就宣布斷交,目的就是為了『撿槍』(台灣流行用語,意指意外獲得發動攻勢的大好機會),想激起台灣人對大陸的反感。」
撇開角力暗潮和政治貪腐,索羅門群島資源豐富、氣候宜人,張榮華在此大可怡然遺世,無須心繫台灣政局和兩岸情勢,但在索國待了三十年,張榮華認為自己隔海旁觀,對於台灣政治環境、兩岸消長都看得更加清楚。
目前在索國僅存的台商約十家,規模都不大,除了幾家餐廳之外,還有遠在外島的輪胎修理廠。索羅門群島日照強烈,幾年前台灣的茂迪太陽能在索國還有據點,然而二〇〇八年中國太陽能板廠商進入索國之後,就用低價搶走了大部分的市場份額。
台灣經濟勢力的下滑,除了可以從台商數量看出之外,也展現在援助的力度上,而中國的「慷慨大氣」,在張榮華看來反而是集權制度、一黨專政的優勢。「台灣給個捐款,還要談多少比例用貸款的方式。換成大陸,他們要多少給多少,因為他們就是集權國家嘛,國家說要給,老百姓有能力反對嗎?但台灣不能這樣搞,外援預算一曝光,立法院就有得吵了,還會被媒體輿論說成金援外交。」
經歷過台灣經濟榮景的張榮華,幾乎匯聚各種「老藍男」的典型特質:新聞頻道鎖定中天,對國民黨時代的技術官僚讚譽有加,也推崇中國政府的寬闊視野。
張榮華認為,台灣的本土化運動、中華民國的台灣化,注定會讓非台籍的海外華僑感到疏離,導致台灣在外交工作上少了海外華僑的支持。據說索羅門群島的中華總會每逢新年都有舞獅活動,往年也都會特意繞去台灣大使館,然而今年大使館卻以下雨為由,主動取消了在使館前的舞獅表演。在他看來,這就是斷交前夕的一個不祥預兆。
「本地老華僑也會質疑台灣人,問你們到底是不是中國人啊。可惜台灣人已經被教改洗腦,沒有人要認同自己是中國人了。」認同自己既是台灣人、也是中國人的張榮華義憤填膺,激動的語氣背後,似乎還藏著幾絲落寞。
離開索國當天,張榮華堅持要載我去機場。
大使館撤走之後,他儼然已經成為台灣駐索國的實質代表。往機場的一路上,他的手機鈴聲幾乎沒有停過,一會安排使館財產清運、大使官邸轉賣,一會又用外省腔的台語接聽台灣木商來電。看他在百忙之中抽空送我一程,我有點不好意思,但他揮了揮手說,「反正下午有台灣學術考察團要來,我也是要去機場接他們,順路而已。」
陪我在機場辦理報到手續時,張榮華突然從皮夾裡抽出一張二十元索幣的小鈔,塞到了地勤人員的手裡。原來這位地勤人員曾經因為簽證問題而刁難過張榮華,他當時只能給錢了事,然而先例一開,不論是否有求於他,張榮華每次看到他時都仍得提供「喝茶錢」。
「這裡就是這樣,我已經習慣了。」
和我道別之後,張榮華還得趕在學術考察團抵達之前,抽空去機場附近的工地巡視工程;和在中央醫院初識他時一樣,我再次看著他的背影離去。外交場合固然無情,國旗說降就降、農技團也可以在一夜之間撤離,但當初被邦交帶來索羅門群島的張榮華,卻已經有太多理由,離不開這個南太小島。
台灣農場
雖說「台灣農技團」理論上已隨邦交斷絕而撤離,但種在土裡的作物不可能一夜連根拔起。台索斷交第六天,我搭乘箱型車改裝成的公車,前往位於首都東郊的台灣農技團。和衛生中心相比,台灣農技團顯得忙碌依舊——辦公室裡擺滿剛收成的芭樂、香蕉、蕃薯、芋頭,碾米機也仍在隆隆運作。
經過農技團大門時,一位索籍警衛把我攔了下來,「現在時機敏感,上面交代要嚴格控管訪客」。
雖然台灣農技團只是技術指導單位、沒有盈利,但當地人仍習慣用「台灣農場」(Taiwan Farm)稱呼這裡。自從一九八三年台索建交以來,農技團一直都以示範和技術移轉作為定位,希望讓當地農業脫離粗放模式,並為農業學生提供有薪實習機會。自二〇一六年起,農技團也開始將農作物無償供應給各級學校。
正在田裡施肥的實習生安德魯來自馬島,每個月可以拿到實習津貼六百索幣(約八十美元)。他知道索國和台灣已經斷交,但實習合約十一月才到期,問他接下來何去何從,他只是一臉茫然。
雖然農技團的作物不對外販售,但農技團大門邊上,卻有幾位中年婦女在小攤子上販賣各種蔬菜水果。看顧小攤的婦女宣稱,他們販售的產品來自台灣農技團;和中央市場相比,這裡的蔬果品相的確更好。經過追問,她們才坦承這些蔬果其實是和農技團購買種子、在附近耕作收成而來,精確來說,應該算是「台灣農場」的「延伸」(extension)。或許,這些「台灣農場」的菜販有「廣告不實」之嫌,但讓當地人學會技術、獨立耕作販賣,本來也就是農技團的本意。
回看戰後歷史,農業一直都是兩岸在國際社會中進行角力的外交工具。早在一九五九年,當時經濟依然孱弱的台灣,就已經開始對外派遣農技團。由於農業外援政策漸趨複雜、必須與中國政府競爭,中華民國政府於一九七二年將農業援助事務併入「海外技術合作委員會」,由外交部管轄,最後才於一九九五年以財團法人的形式成立「國際合作發展基金會」(一般簡稱國合會)。時至今日,國合會對外的援助項目仍以農漁牧業的技術轉移為主。
就中國而言,早在大量非洲國家和台灣斷交的一九七〇年代,中國便已有接替台灣農業援助計劃的經驗;一九七一年中華人民共和國能取代中華民國在聯合國中的席位,也有部分要歸功於非洲國家的支持。中國當時的農業外援,採用的是國家控管、政府主導執行的模式,而「一個中國原則」,也一直都是中國在各國投入發展計劃的前提。
和台灣不同的是,中國從一九九〇年代末開始以「公私合作」模式推動農業援助,並於二〇〇三年在商務部下成立「國際經濟合作局」,正式鼓勵中國私人企業參與農業援助計劃,並為農業企業在海外投資提供優惠補助。自此,中國透過農業投資在發展中國家圈地的傳言,便在西方世界甚囂塵上。
除此之外,美國智庫「戰略與國際研究中心」(Center for Strategic and International Studies)也於今年發布 報告 ,指出中國從二〇〇〇年至二〇一四年間對海外提供的融資項目之中,超過百分之七十五的資金都不符合「官方發展援助」(Official Development Assistance)的定義,其中也包括農業發展在內。根據經合組織(OECD),所謂的「官方發展援助」必須至少有百分之二十五的援款以捐款和優惠貸款為形式,否則便會被視為盈利目的的「其他官方資金」(Other Official Flows)。
面對外界疑慮,中國官方則是一再澄清,中國在海外投資的農業項目,只有小部份會將作物出口到中國,因此西方人對於中國在海外「圈地」、滿足糧食需求的指控,根本只是誇大其詞。
眼下沒有人知道,台灣農技團走了之後,中國會不會繼續經營「台灣農場」;就算真的接手,也沒人確定中國會以何種形式在農業上提供援助,而「台灣農場」這個一般人早已習慣的代稱會不會繼續在口耳之間流傳,也沒有人說得準。但可以預期的是,這個農技團門口的小市集,應該不會在台灣農技團撤離之後就馬上消失。
華文教師
「老實說,我也看不懂門口上方那些漢字。」中華學校校長尤妮斯・塔胡妮亞拉(Eunice Tahuniara)用帶著英國口音的英語對我坦承。塔胡妮亞拉生於巴紐,一九八二年嫁來索羅門群島之後,便一直在中華學校任教,接任校長職位至今還不到四年。
她提到的「門口上的漢字」,指的是中華學校一幢老校舍頗為標緻的拱形牆面上所寫的「中華學校」四個大字,一旁還有「中華民國僑務委員會委員長曾廣順」的落款;再仔細一看,漢字下方原本還有「CHINESE SCHOOL」幾個英文字,只是今日已經斑駁。不過看不懂漢字實在沒什麼好難為情的——雖然名為「中華學校」,學校裡的主要授課語言仍是英語,除了新華僑的子弟和教授華語的老師之外,能無礙識讀漢字的人本就不多。
「我前幾年看過建校初期的歷史資料,但現在不知道放哪去了,也一直找不到時間好好整理。」這也沒什麼好難為情的。在經費拮据、人手不足的情況下,爬梳歷史是個奢侈的工作。
然而中華學校的校史,可以說就是索羅門群島的華人聚落史。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前,英屬索羅門群島的首府原本位於圖拉基(Tulagi),而華人初期也是在圖拉基一帶建立了聚落和學校。二戰結束後,遭受猛烈轟炸的圖拉基滿目瘡痍、重建腹地又不夠寬闊,政府遂決定將首府遷至荷尼亞拉,而「逐市而居」的華人也一併將中華學校帶到了現址重建。
時至今日,中華學校依然採用英國學制,從學前班到九年級都各有一個班級,全校學生數超過三百人,是索國境內聲譽最好的學校之一,與另外一所國際學校齊名,而註冊在籍的學生,有百分之八十以上都來自經濟狀況較好的本地家庭,只有大約百分之十五是老華僑和新華僑的後代。
「我們使用的是澳洲課本,也有不少香港的英文教材。」塔胡妮亞拉瞥向我背後的書櫃,語氣頗為自豪。「畢竟校董都是廣東人,當年也有些老師來自香港,就一併把教材帶來了。不過不管是哪裡來的教科書,總歸都是英國人編寫的——你也知道,我們都曾經是英國的殖民地嘛。」
儘管中華民國僑委會的題字仍在,但中華學校今日並不屬於台灣的僑校體系。「台灣政府過去對中華學校的確有過支持,但近年來學校的財政來源主要還是依靠本地華商的贊助,以及駐巴紐中國大使館的資金。不過學校的財源都是校董會在籌措,詳細狀況我們這些教職人員並不清楚。」
塔胡妮亞拉提到的校董會,今日仍由索國的廣東籍老華僑組成,他們都是事業有成的華商;身兼中華總會會長的知名華商「QQQ」老闆馬修・關(Matthew Quan),便是中華學校的現任董事之一。
中索於九月二十一日建交之後,便派出大使趕在十一國慶之前抵達索國;由於大使館舍仍未就緒,十一當天的升旗儀式和慶祝活動,便是在中華總會的幫助之下,由中華學校出借場地舉行。
回溯台灣僑委會的歷史,為中華學校題字的曾廣順出任僑委會委員長期間,也正好就是一九八三年台索建交之際。換言之,中華學校雖然校史悠久,但應該也是在台索建交之後才開始受到台灣的關照。僑委會過去也曾對中華學校派送華語教師,為學生提供課後的免費中文課,但這個政策卻在二〇〇〇年前後,亦即台灣第一次政黨輪替時遭到取消,不僅讓中華學校的華語教學難以為繼,也形同讓中華學校徒具「華名」。
到了二〇一三年,這個窘況終於出現了變化。當時中華學校正在研擬興建一棟新的教學樓,然而台灣方面無法提供資助,校董會於是轉向駐巴紐的中國大使館求助,自此,中國便成為中華學校重要的資金來源。根據報載,中國從二〇一三年就開始持續對中華學校提供援助,二〇一五年當年則捐贈了三十一萬索幣(約合四萬美元)維持校務運作,而今日學生使用的新校舍,也是在中國資金的挹注之下才得以完工。
「早期的老校舍,現在只剩這些教師辦公室還在使用。第二期新校舍工程完工之後,這裡也會一併拆除——不過門口那幢寫有漢字的老建築比較特別,我們應該會保留下來。」午後天氣讓人昏昏欲睡,沒有空調的辦公室裡有些悶熱,塔胡妮亞拉一邊說著,一邊用手裡的課本不斷搧風。
由中國引入的除了資金之外,還有華語教師。從二〇一四年起,校董會便開始透過中國國務院的僑務辦公室引入華語教師,試圖讓華語教學常態化,也正式將簡體字和漢語拼音引為教學標準。
「董事們現在偏好從中國引進華語老師,但老實說,我們這些第一線的教職人員還是比較喜歡台籍的華語老師。台灣老師的英語能力比較好,可以在英語不好的新華僑學生和其他老師之間擔任橋樑,溝通起來也比中國籍老師更為容易。」
中華學校今日只有百分之五左右的學生是新華僑的子弟,他們跟著經商的父母來此,英語能力相對低落,經常跟不上課程進度,也總是來來去去。根據校方的課程安排,學前班每天都有十五分鐘的中文課,其他年級則是每天半個小時。由於本地學生和華僑子弟的中文程度落差太大,因此校方會盡量讓兩個群體分開上課,然而中文課的成效依然十分有限,每個年級使用的基本上都是同一本教材,只能不斷讓學生複習。
就教師的招募管道而言,中籍和台籍教師也有非常大的差異:前者透過中國僑辦這個正式管道引進,後者卻是由索國當地的台灣人私下引介的。這種現象其實並不尋常,因為直到今年為止,和索國建有邦交的分明是台灣政府,然而傾官方之力在援助師資的卻是中國政府。
「台灣大使館並沒有幫忙介紹師資,不過我們有位校董的妻子正好就是台灣人,她也一直都很樂意幫我們從台灣尋找華語老師。」
談及索國政府的外交轉向,塔胡妮亞拉遲疑了一下,笑容也有些尷尬。
「對於教職人員來說,台索斷交、中索建交都是政治人物的決定,我們只能維持中立。至於校董會的立場,我沒有辦法代言。」然而可以確認的是,台索斷交對於中華學校的台籍老師並不會造成任何影響,「他們本來就不是台灣大使館介紹過來的,薪水也都是由校方支付。」
塔胡妮亞拉沒有再回答我的下一個問題。
塔胡妮亞拉離開不久後,彼得進到辦公室從冰箱裡取出了幾個餐盒。他穿著藍球球褲,皮膚泛著健康的小麥色,看起來朝氣十足。
見到我在教師辦公室裡,彼得打開餐盒問我,「我和這裡的本地朋友訂了墨圖(Motu),你要不要試試?」餐盒裡,幾塊樹薯、香蕉和雞腿正閃著油光。墨圖是索羅門群島的一種特色菜餚,做法是將食材放在燒熱的石堆裡烹煮,在飲食地景已被華人餐館掌控的索國,是少見的本地料理。
來自台灣的彼得今年三十二歲,已經在中華學校教了一年半的華語,今年底約滿之後就要回台。來索羅門群島之前,他在台灣海軍艦隊上服役長達八年,曾以樂隊鼓手的身份隨敦睦艦隊出訪四次,台灣在太平洋地區和中美洲的邦交國他都去過。
彼得之所以會來索羅門群島教書,其實也是因為當年跟著艦隊在這裡登岸時,認識了塔胡妮亞拉提到的那位校董的台籍妻子。「退伍之後,我聽她說中華學校在找華語教師,就投履歷應徵了。」
彼得邀我到他的辦公室坐坐,沒想到華語教師的辦公室,就是門口寫有漢字、頗有特色的那幢老建築。說是辦公室,其實也就是一個擺著三套桌椅的小房間,內裝十分簡陋。另一名台籍教師麗莎也在辦公室裡,正埋頭專心備課。
麗莎是中華學校新聘的華語老師,在台索斷交前一個星期才抵達索國;我見到她時,她剛上完教師職涯的第一天課程,神色顯得有些緊張。和彼得一樣,麗莎在來索國之前就已經擁有非常豐富的國際經驗。大學讀商學院的她,畢業之後加入了台灣的國際合作發展基金會(在台一般簡稱「國合會」,主要負責對外援助發展計畫),在台灣的邦交國巴拉圭一邊擔任志工,一邊學習西班牙文。離開國合會之後,她又申請了工作度假(Working Holidays)簽證,在澳洲和紐西蘭各待了兩年,從此愛上南太平洋地區。
雖然麗莎喜歡南太島國的緩慢步調、穿著打扮也很隨性,她的語速卻異常地快。「還在紐西蘭的時候,我結交了很多來自南太島國的朋友,也去過斐濟、吐瓦魯和萬那杜,早就習慣了南太地區的文化和生活方式。後來我在臉書上看到朋友說這裡在徵老師,想都沒想就應徵了。」
中華學校對華語師資的要求不高,既不看華語教學證照,也不在意老師是否有過教學經驗。雖然麗莎從紐西蘭返台之後,就報名了師大的華語師資培訓課程,但她應徵中華學校教師職缺時資格認證仍未到手。「我看得懂簡體字,但寫不出來,所以現在得花很多時間備課。」
我問她為何不在去紐西蘭之前就先考到華語教學證照,這樣在當地就可以找份華語教職、收入會更加優渥,沒想到她給了我一個白眼。「我追求的就是自由,不想被同一份工作綁在原地,而且我很喜歡吃奇異果,本來就想在奇異果農園裡打工。」即使麗莎現在和中華學校簽了兩年合約,如果哪天想走,隨時也都能離職。
提到自由,彼得也有類似感觸。「我覺得這裡的生活和在艦隊上沒什麼差別,每週的工時只有十多個小時,有很多時間可以做自己的事,也可以認識很多本地朋友。」儘管中華學校提供的月薪只有六到八千索幣(大約相當於八百至一千美元),但他們本就是為了體驗不同生活而來,薪水考量還在其次。
聊著聊著,中國派來的華語教師小鄭也回到了辦公室。手裡拿著華語課本的他,長相斯文、裝束簡練時髦,頭髮還用髮蠟整理得服貼有型,和兩位打扮閒適的台灣老師相比,簡直像是隨時都能走上伸展台走秀似的。
如果說來自台灣的彼得和麗莎,是跟著人生軌跡才偶然來到索羅門群島,那麼來自山東棗莊的小鄭之所以會在這裡支教,則是國家體制安排的結果。「我們當時是沒得選的,國家要你去哪就得去哪,頂多就是放棄海外支教的機會。」中華學校另一位中國籍的華語教師也是山東人,因為整個南太平洋地區的外派教師計畫,都被國務院劃給了山東省僑辦統包負責。
在中國,「支教」一向就不只是教育而已,而是藉由國家力量動員教師前往貧困地區,帶有志願服務和支援性質,也有平衡城鄉發展的功能。從二〇〇二開始,支教也開始冠上「海外」一詞,成為中國拓展軟實力、推廣漢語的工具,除了「孔子學院」之外,也會和個別學校合作,薦送教師出國。為了出國支教,小鄭必須先通過普通話水平測試二級甲等,再經過考試選拔,出國之前還參加過統一培訓,而國家漢語國際推廣領導小組辦公室(簡稱漢辦)則會對他提供生活津貼、旅費和醫療保險。
和已經跑過大半個地球的麗莎、彼得相比,小鄭的人生經歷也非常不同。來索國之前,他在山東某個縣城的小學裡教書,從未出過國。「何止出國,我連工作單位附近的黃河景區都沒去過——用你們台灣的話說,就是『很宅』。」
在所有華語教師之中,小鄭在中華學校的資歷最久,已經待了兩年半,而且才剛續約,預計還會再待上兩年。剛到索羅門群島時,小鄭在生活上不太能適應,花了好些時間才能用英語和當地同事溝通,每天就是在宿舍和學校之間兩點一線,放假時也很少出門。一直到彼得來了之後,小鄭才開始一起到處溜噠,談吐間也多了台式用詞,偶爾還會開玩笑自己是「習主席派來監視台灣老師的間諜」。
「這裡的生活很簡單,不像在國內壓力那麼大,連當個老師都要攀比競爭。」現在下了課,小鄭會開車載其他老師一起到市中心上健身房,偶爾也上KTV唱唱歌。
問起最近的外交轉向,三位老師似乎都不覺得有什麼好談的。
「對於台灣人而言,斷交之後最大的影響,大概就是以後生病了沒地方看醫生吧。雖然台灣醫療中心的設備馬馬虎虎,但至少從台灣來的醫生看診更積極、也更能信賴。」彼得聳了聳肩。
有意思的是,兩位年輕的台灣老師都是所謂的「天然獨」世代,在指涉對岸時也都使用「中國」一詞,而不用「大陸」,但小鄭彷彿早已習慣似的,沒有想要「曉以大義」,也不曾嚴肅糾正台灣同胞的思想。「都離開中國了,還談這些幹嘛呢?這裡是索羅門群島啊,離中國多遠你知不知道?」話剛說完,小鄭又轉過頭去繼續和彼得討論下班之後要上哪去。
是上健身房流流汗,還是去大馬華人開的咖啡店吃叻沙呢?想念家鄉味的話,「小青島」離市區也不遠,山東燒雞和餃子的口味也都還算道地——畢竟,不論離中國多遠,你永遠都能找到中國人開的餐廳。
運動青年
九月二十日,亦即台索斷交之後不到四天,索國政府派出了密使團前往中國;收到情資的瑞克於是立刻製作標語,召集三名同志於密使出發當天前往機場抗議。他們在牌子上寫著「他們付了多少錢給你?」、「你的下一步是什麼?」
我循線找到了瑞奇,撥了電話過去。接起電話的是一個有點亢奮的男聲,「方便的話,半個小時之後直接約在中央市場見面吧。」我掛斷電話之後連忙趕去中央市場,而他比說好的時間晚了十五分鐘才出現。
這位才剛從警察局釋放出來沒幾天的年輕男孩名叫瑞奇,擁有典型的美拉尼西亞面孔,眉宇之間散發著索國人少見的自信與幹練。他先是用皮欽語和同伴交代完事情,才和我握了握手。我提議去附近的餐館坐著聊,瑞奇一邊振步疾走,一邊已經開始興奮地向我交代他的身世和理念。
「我從七歲開始就是人權鬥士。」
我以為自己聽錯,「七歲?」
他聽了之後得意地拿出手機,在 Instagram 上找出一張照片遞給我看。照片裡的男孩手裡拿著一張寫著「權利」的海報,閃閃發亮的眼神和我眼前的瑞奇真有幾分相似。「以前學校裡的老師會拿鐵尺體罰學生,所以我當時發起了一場運動,希望讓大家知道小孩也是有人權的。」
我們最後走進一間由福州人經營的廉價快餐館;入夜後,荷里亞納市區只剩華人的店還有營業。這類快餐館在索羅門被稱為「Kai Bar」(「Kai Kai」是索羅門皮欽語的「食物」之意),而荷尼亞拉市區的「Kai Bar」則幾乎清一色都由華人經營,販賣內容千篇一律,就是辣味和蠔油兩種口味的豬、雞、牛、魚這幾種組合配上米飯,有些也賣炸魚薯條(Fish and Chips)這種帶有後殖民風味的英國食物,價格從二十三到四十元索幣(相當於九十元台幣至一百六十台幣,或二十至四十人民幣)不等,在物價高企的索羅門群島算是相對平價的選擇。
雖然瑞奇也是第一次來,卻十分熱情地和中國老闆攀談。「我厭惡的是中國政府,不是中國人民。他們和我一樣,都是在現實和理想之間拉鋸打拚的人。」拿著蠔油雞肉飯在塑膠椅上坐定之後,瑞奇如此對我說道。
雖然落腮鬍讓雷奇看起來十分成熟,但他今年其實只有二十三歲,還在索國某所大學讀社區發展,在索羅門國際論壇(Forum Solomon Islands International)這個本地的人權倡議團體之中也非常活躍。他曾經想要申請台灣政府提供的獎學金赴台留學,現在看來恐怕再也沒有機會。
「我相信人權和民主制度,所以認為索國和台灣斷交是一個錯誤的決定。」在接下來的一個半小時裡,「人權」和「民主」這幾個字,成為他最常脫口而出的關鍵字。
瑞奇對於台灣的支持,並不像一般民眾是建立在台灣對索國的「恩情」之上,而是建立在「自由」、「民主」的價值之上。「我認同民族自決的概念,也知道台灣有很多人想要獨立,所以我必須支持台灣。」然而再深入多聊,瑞奇其實也和大多數支持台灣的索羅門人一樣,對於台灣的現況,以及中華民國憲法框架的矛盾與爭議並不了解。
現在的他一邊上學,一邊在人權團體裡工作,主要關注索國各部族的傳統權益,近期則在索國境內宣傳印尼西巴布亞省的民族自決運動,希望喚起索國對鄰近地區人權議題的關注。因為工作的關係,他和許多反對黨政治人物以及西方外交官都走得很近。「索羅門人的文化崇尚和平,所以有時就算我們看到不對的事情,也不會選擇發聲。我選擇投入組織工作,就是希望改變這種態度!」
在機場抗議過後,他與其他七位夥伴全部被警察逮補。在警局訊問時,警察最在意的不是抗議行動本身,而是他們的情資從何而來。瑞奇顯然也很進入與警察對抗的情境之中,與他吃飯時,我注意到他的蠔油雞肉飯只動了幾口、就被擱在一邊,我以為他顧著說話而忘了吃飯,示意請他記得用餐,沒想到瑞奇認真地搖了搖頭說,「我是運動分子,隨時都有可能會被警察追著跑,不能吃太飽的。」
瑞奇和我說,他們目前正在策動一場示威遊行,預定於九月二十七日號召兩千人在國會大廈集結,要求政府收回和中國建交的決定,並恢復和台灣的外交關係。
瑞克認為自己也是一名民族主義者。「二十年前的族裔衝突,為索羅門人帶來了很多傷痛。我希望政治人物可以讓索羅門團結起來,而非造成分裂。」
中國政府或許會帶來基礎建設,但對他來說,更重要的是表達訴求的自由,以及民族自決和原住民的權利;台灣人想要脫離中國的控制,索羅門同樣也害怕被中國控制。「我們的土地大部分都被外國人控制住,尤其是中國人。台灣人卻沒有這樣做。在我看來,中國人對於索羅門的資源和經濟發展並沒有太多興趣,何況他們早在建交之前,和索羅門群島的商貿來往就已經非常密切,不需要等到建交才可以幫助我們發展經濟、開發資源。他們真正想要的,是我們的地理位置,幫助自己和美國爭霸。」
「我們已經取得示威許可,但我認為自己應該又會被逮補。」瑞奇說著,語氣興奮得幾乎在像在發抖。「如果我們在抗議過程中做了一些違法的事情,就很有可能會被逮補。」
「所以抗議當天除了和平示威之外,也會有一些違法的活動嗎?」我追問。瑞克聽了欲言又止,最後決定賣個關子,「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我們離開中國餐館前,外頭突然下起了滂沱大雨。本該是乾季的九月天,卻在我到訪期間幾乎天天有雨。瑞奇斬釘截鐵地說,「這就是氣候變遷。」
在雨夜裡奔跑躲雨時,我問他以後想做什麼。
「我想成為一個英雄烈士,我要為了理想而死!」我笑著問他,為什麼不當一個好好活下來的英雄呢。瑞克聽了尷尬地笑了笑,沒有再說什麼。
或許是讓我們在夜裡狂奔起來的大雨,讓他想起了過去被警察追趕的經歷,他的神情異常興奮。我還來不及向瑞奇道別,他的身影便已經消失在荷里亞納街上的暗夜之中。
隔天,我在網路上看到遊行取消的消息,於是連忙在臉書上搜尋瑞奇的個人頁面,想問他遊行策劃出了什麼問題?他的頁面並不難找,大頭照下方的自我介紹欄位還寫著「青年運動組織者。支持西巴布亞人。反貪腐太平洋青年論壇。氣候變遷對抗者。」
然而,瑞奇終究沒有回覆我的訊息。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皆為化名)
很有趣的報導
人類學式的報道,有趣。還有下篇嗎?其實可以再文學化一點會更好看吧。
大环境中的人似乎总是会表现出一定的共通性,比如那个来自山东的中国教师,在中国肯定也是坚决支持人民群众紧紧团结在以习近平主席为核心的党中央周围的,她可能也并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或者不妥之处。而来了这个南太平洋小国,却又能对国内似乎非常刺耳的把中国和台湾并列的言论平和看待。人毕竟还是社会人,政治人是其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