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 風物 2019金馬獎

2019金馬獎入圍解讀:沒有中港電影,金馬獎更加兼容並包了?

中港電影都退場,金馬獎「華語及華人電影」的主軸從「兩岸三地大中華」調整為「港台新馬東南亞」,種種不確定裡,一切卻也會變得更加確定⋯⋯


《叔·叔》劇照。 網上圖片
《叔·叔》劇照。 網上圖片

第56屆金馬獎以台灣年度話題國片《返校》獲得12項提名領跑,《陽光普照》11項緊隨其後,而《灼人秘密》、《狂徒》、《下半場》等過去一年在島內知名度較高的電影,則包攬了所有技術類獎項提名。導演張作驥新作《那個我最親愛的陌生人》也獲得包括最佳導演在內的四項提名。

雖然今年大陸電影與金馬獎徹底絕緣,但不乏對金馬關注不減的中國大陸影迷,特地用VPN「翻墻」觀看入圍記者會。部分大陸網友看到名單揭曉後的第一反應,是感慨好片不多,他們覺得要在目前這些電影裡選傑作「太難了」;但如果我們細讀這份提名,就會發現今年的金馬倒也沒有那麼「難」——它既不像許多人想像的那麼寡淡,也沒有變成只屬於島內的小圈子獎項。

剩下哪些香港電影?

2019年的金馬,大陸電影與中港合拍片無一參賽,但仍有五部來自香港的作品出現。其中最重磅的,當屬《叔·叔》,該片獲得包括最佳劇情長片的四獎五項提名(男主角雙雙入圍)。這部「同志題材+黃昏戀」,大有延續《翠絲》的港式LGBTQ熱度之趨勢,且由去年贏得金馬最佳男配角的袁福華來競逐影帝更尤為可期。

入圍包括最佳新導演在內三獎的《金都》,則出自香港電影發展局資助的「首部劇情電影計劃」——近年來多部道地純正的港產片如《一念無明》、《點五步》、《淪落人》都由該計劃扶持。金都商場以嫁娶為主題,位於導演黃綺琳所居住的太子,而在她筆下,該片的女主角一直被一場「假結婚」的陸港婚姻所困擾,也因為這種劇情設定,該片進入大陸的機會微乎其微。

在最佳劇情短片和紀錄片獎項,港片亦有入圍。《老人與狗》和《紅棗薏米花生》此前都是香港鮮浪潮國際短片節的獲獎短片,前者有很強的社會議題面向(涉及獨居老人、公屋養狗、香港的養老問題),後者更被看過的豆瓣網友讚稱為「是枝裕和+侯孝賢」,可見是足夠細膩之作。而執導過(以年輕粵劇演員為題材的紀錄片)《乾旦路》的卓翔,這次的新作《戲棚》由香港西九文化區戲曲中心委約創作,以推動粵劇傳統保育。

「華語電影」的更豐富組合

可以說,大陸電影的缺席,無形中「迫使」今年的金馬獎擴闊了「華語電影」的更豐富組合。來自新加坡和馬來西亞的影片囊括了不少關鍵提名,而泛華語地區作品因為本身就不是「純華語片」,所以也具有更國際化的施展空間。以坐擁九項提名的金馬閉幕影片《夕霧花園》為例,這是一部由台灣導演林書宇來拍的馬來西亞電影,劇本由英國編劇改編,主演橫跨大馬、日本、台灣;製作發行過程除了馬來西亞國家電影發展局和本土影業,還有HBO Asia及CJ Entertainment參與——完全是個「用國際視野講述馬來故事」的絕佳樣本。

這意味著我們會看到更多可以互文的、有相似焦慮但困境又各不相同的作品,其中自然也會衍生出更多的彼此對話空間。

《熱帶雨》電影劇照。

《熱帶雨》電影劇照。網上圖片

新加坡導演陳哲藝曾在金馬一鳴驚人,這次他的第二部長片《熱帶雨》也順利入圍六獎,另一位新加坡導演楊秀華的《幻土》則入圍四獎。這兩部電影都屬於今年金馬入圍片單裡少數幾部大陸觀眾能在境內影展看到的作品。《幻土》曾在去年的平遙國際電影展獲「羅伯托·羅西里尼榮譽·評審榮譽」,《熱帶雨》則被今年10月即將舉行的平遙影展提名了「臥虎單元最受歡迎影片」。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入圍最佳動畫短片的澳門作品《燈塔》。土生土長的澳門80後動畫導演李沛榮,參考了大量澳門舊街景,去記錄小城的巨大變遷。長期以來,澳門在大華語敘事裡都是不易被覺察的一角。而今年的金馬獎,或許是個足夠適切安放這座小城回憶的所在。

被杯葛的金馬有缺憾?

然而,一個讓人們難以迴避的問題仍然是:缺少了大陸電影和絕大部分香港電影的這屆金馬獎,是否有許多損失與遺憾?

回答這個問題,其實端看我們從哪個角度、站在哪一方的立場上去考察。金馬獎旨在嘉許「優秀華語影片及電影工作者」,那麼首先,今年有多少部無緣金馬、而又很「優秀」的大陸和香港電影呢?

適逢中國建國70週年大慶,中港最重要的商業電影導演們,都忙於主旋律獻禮片的火熱創作——看十一國慶檔大陸票房前三名會很明顯,一部《我和我的祖國》就集結了大陸老中青不同世代幾乎所有「國民導演」,陳凱歌、張一白、管虎、寧浩、文牧野等創作者都在其中。香港導演們也忙得如火如荼,徐克是《攀登者》的製片人,劉偉強執導了《中國機長》。

主流電影工作者們都在拍票房大片,那藝術取向的電影裡,哪些有「金馬相」?三大國際電影節加上大陸的「FIRST青年電影展」,屬於和金馬調性相對接近的平台。透過這些影展進入公眾視野的華語片,也能夠代表過去一年裡華語藝術電影的總體水準。但如果我們做個全面盤點,並將它們分別納入金馬的各個獎項下去考慮提名,卻會發現其中有機會競逐金馬大獎的電影屈指可數。

在柏林、戛納、威尼斯,最受矚目的三位大陸導演分別是王小帥、刁亦男和婁燁。相對而言,曾入圍坎城主競賽單元的《南方車站的聚會》可能入圍金馬最佳劇情長片和最佳導演等大獎的幾率最高,其導演刁亦男前作《白日焰火》曾拿過包括金馬所有主獎在內的八項提名,而《南方車站的聚會》的視聽語言要比《白日焰火》精緻傑出許多,入圍應該輕而易舉。婁燁的諜戰片《蘭心大劇院》是戲中戲結構,有極好的空間感,比較有可能提名攝影等技術類獎項。年初曾在柏林電影節摘獲影帝影后的王小帥電影《地久天長》則是整體一般,但若角逐金馬的表演單項獎很有競爭力。

適逢中國建國70週年大慶,中港最重要的商業電影導演們,都忙於主旋律獻禮片的火熱創作。

《南方車站的聚會》電影劇照。

《南方車站的聚會》電影劇照。網上圖片

其他出現在三大電影節的大陸影片,都有很強話題性:同妻題材的《再見 南屏晚鐘》可以和台灣去年的《誰先愛上他的》互文,《第一次的離別》則在「主旋律」與「影展片」之間找到了巧妙的平衡點,去講述一個新疆維族人如何學漢語的故事。這兩部都是有金馬新導演氣質的作品。而萬瑪才旦的藏區計劃生育題材新作《氣球》,入圍最佳導演想來也順理成章。

至於FIRST系電影,如果報名金馬,也主要只是競爭最佳新導演獎。FIRST最佳劇情長片《春江水暖》長達150分鐘,頗有《一一》家庭史詩的敘事企圖,以新導演作品來說,結構和框架的把握也算尚可。而FIRST評委會大獎《慕伶,一鸣,伟明》則是更私人的、劇作工整的家庭故事,作為處女作口碑很好,也是大陸少見的粵語電影。

雙方各自失掉了什麼?

像當年婁燁那樣長達十年在「被懲罰禁拍」的輪迴裡付盡代價的人,始終是時代的少數。

香港方面,今年的金馬遺珠當屬在威尼斯獲最佳劇本獎的《繼園台七號》,楊凡的作品旁白大都密集,評價也很兩極,但以這部的水準,入圍最佳動畫長片還是綽綽有餘。不過由於整個動畫承製團隊來自大陸,自然也就不可能出現在提名名單中了。

此外,如果位列中國影史票房第二位的《哪吒之魔童降世》今年有機會報名金馬,「最佳動畫長片」這一項至少不會入圍從缺(不過其實2009-2018的過去十年裡,這個獎有七年都從缺……看來早年的華語動畫確實不太行。)

而這一輪盤點下來的結論,也無非是各有所失,各自缺憾——這些電影沒有報名金馬,對金馬而言,是少了一兩部角逐大獎的參賽作品、一兩部最佳動畫長片的入圍選項、和若干部最佳新導演的備選考量。而對於這些電影的創作者(且尤其對那些還不夠有名的新導演)來說,無緣被金馬的聚光燈打亮,至少意味著少了一個可以獲得年度矚目的重要舞台。

但有大陸業內觀察者發現,有些本來就拿不到龍標無法在大陸公映的作品,也對今年的金馬毫無興趣。這倒也不難理解——創作者辛辛苦苦拍了一部獨立電影,好不容易在某個國際電影節上嶄露頭角,如果因為私自報名參賽反而引起重點關注,就實在得不償失。畢竟,像當年婁燁那樣長達十年在「被懲罰禁拍」的輪迴裡付盡代價的人,始終是時代的少數。

《芭雅》劇照。

《芭雅》劇照。網上圖片

不過亦有獨立導演並不在意所謂「影展榮譽」。像極其低調的導演季丹,她在廣西都安縣拍攝的壯語人物紀錄片《芭雅》,從跟拍到完成剪輯歷時六年,是近年最有分量的中國紀錄片之一。而這種只以極小規模進行放映分享的重要作品,無法與金馬相遇,恐怕才真正令人遺憾。

金馬獎仍有指標意義?

那麼,以今年的提名來看,金馬獎仍是華語影壇最具指標意義的獎項嗎?這既取決於我們對於「華語及華人電影」有怎樣的想像,也取決於這個概念本身是否可以更加開放包容。

此前不少憂慮與質疑,都圍繞著本屆金馬獎會否變成一個加強版的「台北電影獎」從而悖離「表現區域多元文化風貌」的初衷。可是這屆的入圍名單看上去,卻恰是近年來「區域多元文化」最兼容並包的一年。繼2013年新加坡電影《爸媽不在家》入圍六獎之後,近五年的金馬提名,鮮少出現中港台之外地區的影片及影人,澳門、菲律賓、馬來西亞等地作品,最多只能入圍一兩項小獎。

今年的不可抗力,卻也意外促成了「金馬獎變得更像一個東南亞區域電影獎」的現實效果:「華語電影」的坐標系從兩岸三地延展到了更南向的泛華語地區——甚至語言混雜也不是問題——《夕霧花園》是馬來西亞和英國合拍片,對白有四五種語言,但導演是台灣人,加上符合半數以上主創是華人的報名資格,就屬於華人電影。而作為一個新馬地區故事的《熱帶雨》,則觸及到了新加坡教育體制對華文的輕視,這兩部「大華人圈」電影,與一部港片、兩部台灣本土國片,共同構成了今年金馬最佳劇情長片均勻多元的的區域視角。

這屆的入圍名單看上去,卻恰是近年來「區域多元文化」最兼容並包的一年。

「南向」後的金馬

這種「區域多元感」在提名分佈上的表現只是一方面,如果留意一下提名電影的內容,會發現南向題材明顯增多。

《幻土》電影劇照。

《幻土》電影劇照。網上圖片

入圍最佳紀錄片、由吳郁瑩導演的《阿紫》,聚焦越籍配偶的在台處境。長期居台的馬來西亞導演廖克發的首部劇情長片《菠蘿蜜》,則出現了馬來語、菲律賓語、越南語等六種語言,語言雜糅的移民故事裡,凝望台灣的各種異鄉人,望到的是自身的身分追尋。相似敘事中的主角,到了新加坡導演楊修華的《幻土》裡,則變為在新加坡填海造陸的海外勞工——我們會發現「區域多元」背後,這些作品呈現出的更深刻關鍵詞是:邊緣身分、外來衝撞本土、自我認同游移不定。

但是種種不確定裡,一切卻也會變得更加確定起來——可能這就是今年金馬入圍名單給我的最深刻實感。

中港電影的退場之下,這一次金馬獎的「華語及華人電影」主軸從「兩岸三地大中華」調整為了「港台新馬東南亞」,這意味著我們會看到更多可以互文的、有相似焦慮但困境又各不相同的作品,其中自然也會衍生出更多的彼此對話空間。而如果金馬能藉此契機,將開放多元的「區域感」一路發展下去,對推動周邊東南亞國家的華語電影創作也將帶來不少助益。

所以無需懷疑的是,第56屆金馬獎,當然仍是華語世界最值得矚目的電影盛事。

感謝大陸影評人及電影工作者水怪對於本文的協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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