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新南向,為什麼兩年就忙著收拾殘局?(上)

學生來念了之後,才發覺一切都跟仲介講的不一樣。事情鬧翻了,教育部把責任推給大學,大學把責任推給仲介......
一所基隆的學院正在進行有關餐飲的課程,一群越南的留學生在實習。
台灣 教育

六月底,台灣教育部次長劉孟奇主動開了一場記者會,揭露建國科技大學資管系的印尼籍學生,有19人被安排到危險的焊接工廠打工,每周工讀時數高達48至54小時,每月還被以各種名目苛扣約1.5萬元(台幣,以下同)。

劉孟奇批評建國科大「惡行重大」,身為教育者嚴重失格。更祭出嚴懲,將建國科大列為「專案輔導學校」。按教育部規定,一旦被列為「專案輔導學校」,二到三年內不能招收境外學生、不能單招、扣除獎補助,若限期沒有改善,再罰禁止招生本國學生,也就是說,若沒有立即改善,這所學校將收不到學生,很快就會面臨倒閉。

這場記者會被形容是教育部「主動出擊」,之所以有這麼大的動作,是因為「教育新南向」政策執行兩年來亂象橫生,甚至讓外國政府明令抵制,令台灣信譽和形象盡失。教育部必須痛下決心對種種亂象做一次檢討和修補。

教育政策也跟著「新南向」

「教育新南向」政策可以追溯到2016年蔡英文競選時,總體政策上主張減少台灣對中國的依賴,因此舉凡產業、貿易、旅遊等方面,都希望將主力從中國大陸轉向東南亞國家。教育也同步轉向,原本在馬英九執政八年間,大量的大陸大學生、研究生和交換生讓台灣多數私立大專院校不愁生源。但政黨一輪替,大陸學生來源不穩,因此配合台灣整體政策,打開了「新南向」的招生之門。

2016年8月,教育部編列新台幣10億元預算,用於增編獎學金、鼓勵大專到東南亞交流,教育部補助各校的「新南向專班」,每班每年400萬元。兩年來,成功吸引東南亞包含馬來西亞、印尼、菲律賓、泰國、越南等國家學生來台就讀。

根據統計,台灣公私立大專校院在106學年度(2017年9月到2018年7月)共開出74個專班,吸引2494名東南亞學生註冊。第二年,107學年度(2018年9月到2019年7月)開出111個專班,吸引4004人註冊,學生人數一年內就成長了近四成。兩年總計最多的是越南學生4504人,其次為印尼2232人,兩者合計占全體學生的百分之95.4%。

教育部次長劉孟奇。
教育部次長劉孟奇。

但經過兩年,新南向專班的現況是什麼呢?以學生大宗的印尼為例,今年只剩一個政府之間合作的專班,學生只有88人。少了印尼學生,今年度最新核定招生名額,直直落到1550人,比前一年註冊人數的一半還不到。

再看看已經在台灣的學生。去年來台灣的4004人中,已經有451人退學,比率超過一成。例如萬能科技大學「餐飲管理系外國青年短期技術訓練班」,原本共招收29人,一學期還沒結束,就只剩下18人,留班率只勉強過半。

為什麼教育新南向政策才進到第三年,招生數不升反降,甚至多次傳出苛扣、剝削學生等等重大弊端。這要從外國學生在台灣的「學習」和「實習及工作」兩方面討論。本文先討論「學習」,但討論新南向學生的「學習」問題,要從最初的決策和執行說起。

錯誤的起手式:重量不重質

民進黨政府推動教育新南向政策,初衷或許良善,但執行上卻一開始就走樣。一名在大學負責第一線招生工作的職員,接受端傳媒訪問時,提到政策推動之初教育部的態度:

「我記得第一次開會過程非常急迫,會議現場中私立學校多半比較關心不知道該如何招生,許多私校過去就常常跟廠商有往來,要談產學不是問題,問題反而在於沒有到東南亞招生經驗。至於國立學校,則比較注重法規問題,例如現場就有人提問:實習學生依照勞基法嗎?實習薪水該怎麼計算?

「各大學代表針對新南向專班拋出的一些關鍵問題,教育部常常沒有正面回應,頂多就是官樣回答:『一切按照法規』。但我想教育部官員也非常理解,實務上這是不可能的任務,只是他們沒有直接說破,就是逼大家遊走灰色地帶。」

他批評教育部一開始的態度,就是「重量不重質」。

「為了鼓勵學校招生,教育部找大學代表開會時,通常會拿出一張表,針對國立學校逐一點名,例如某校去年招了200多人,今年可不可以增加一下?可不可以再進步一下?許多學校代表在現場也都是直接回答『沒問題』,我聽了只覺得『怎麼可能?』。」

這位招生人員說,雖然教育部不會為招生硬性訂下指標,但學校為了展現招生續效,一些排名較後的私立學校更為了學生帶來的學費進帳及政府「一班400萬」的補助,開始委託外國仲介招學生。

「私立學校會給仲介抽佣金,仲介就會很認真幫忙招。為什麼越後段學校招的越好?因為他們這攸關他們的生存危機,他們自然願意花大錢請仲介。尤其是一些面臨倒閉的學校,學生就像是他們的護身符,不僅不會免於退場,還可以領到教育部補助。

「現在因為教育部禁止大學透過仲介招生,私立學校只好私下暗著來,仲介在外面誇大其詞招生,大學也無法把關。如果教育部願意讓各大學正式聘用專門的招生顧問,一旦他們在東南亞散布不實的招生訊息,學校很容易追溯到是誰亂講話,一切就能化暗為明。但教育部現在的作法是化明為暗,學生來念了之後,才發覺一切都跟仲介講的不一樣。事情鬧翻了,教育部把責任推給大學,大學把責任推給仲介,但其實根本就是教育部的責任。」

仲介生態良莠不齊。負責任的仲介會先在本國開設至少最初級的華語課。一位在越南的代辦武僑興先生受訪時說道:

「每一年招生,我們通常至少提早八個月左右時間來準備。到了七、八月開學前,我會帶一批台灣志工老師,到越南幫這些學生上課,讓他們對華語有基本程度的熟悉。」

武僑興直言,新南向專班可以結合台灣現有資源與越南當地人才需求,協助台商培育合適人才。但想要成功,最重要的就是挑選好的學生。

「我知道有些代辦和學校是『只要學生來就收』,幾乎沒有任何篩選機制,但我會跟我的員工說,都沒有招到學生也沒關係,我看的不是我今年招到多少學生,而是看四年後能夠培育出多少優秀人才。」

但如果仲介只問數量而不問程度,大批招來的學生面臨的最大問題就是「語言隔閡」。《 端傳媒》曾經獨家取得一分教育部在2018年針對教育新南向實施情況的檢查報告,當時的報告就已經提到各校專班多數學校在招生時,並未設定英語或中文程度門檻,學生來台後,校內課程主要以中文或英文授課,一旦學生語言能力不足,上課坐在台下根本無法聽懂課程。

時隔一年,端傳媒再度獨家取得教育部的檢查報告,仍然大量提到語言溝通有障礙,學生上課根本聽不懂的情況。

透過仲介「天馬行空」的介紹招來的學生,普遍面臨的大問題就是「語言隔閡」。圖為台北。
透過仲介「天馬行空」的介紹招來的學生,普遍面臨的大問題就是「語言隔閡」。圖為台北。

一位藉由婚姻移民台灣的印尼女士阿芬(化名),在新南向專班開設之初曾經擔任一所學校的輔導員兼翻譯。她受訪時說:

「在學校裡,除了印尼籍的學生需要我,校內有負責新南向專班的老師,也是幾乎每個人都很需要我。他們通常是用中文上課,但學生聽不懂,我就得替學生翻譯。但有些科目太專業,例如物理、微積分,即使我已經在台灣生活十多年,老師用中文講我還是聽不懂,不知道要怎麼翻譯給學生聽。」

學生聽不懂,上課做什麼呢?



「多數學生上課時都聽不懂,因為聽不懂,他們有的乾脆就會低頭玩手機、帶耳機聽音樂、甚至趴著睡覺,台上老師幾乎也不太管他們,就自顧自地講課,反而是我看到學生睡的太誇張的,就會叫他們起床。甚至有些老師上課就是直接播網路上的影片,從頭播到尾,時間到了就下課。」

類似的情況,在教育部的報告中也提到崇右影藝科技大學觀光旅遊管理系國際學生產學合作專班,雖有聘請輔導員,但卻只是聘用「中文程度較佳的學生」協助擔任課堂翻譯,但學生普遍對於課程內容只能理解程度約五、六成。校方表示,翻譯一直找不到人,已經聘校內外國青年短期技術訓練班當中中文優異的學生,在課後擔任專班學生課業及生活輔導。

報告中的另一個例子是,明新科技大學光電系統工程系學生反應,「物理」和「應用數學」內容艱深,雖然學校有安排越南籍助理,卻是「電路學」專長,學科領域不同根本無法替學生解惑。

全國私立學校產業工會理事長尤榮輝更提到,來台灣的東南亞學生,如果原本的語言不是英文,不少老師只能靠班上華語程度好的學生,或是來台較久的學長姐來擔任翻譯,「上課比較像是學生教學生」。

儘管教育要求學校要注重學生華語教學,但教育部自己的報告卻顯示,有執照的華語教師嚴重不足。例如醒吾科技大學一位副教授學歷為歷史語言研究所碩士,僅具華語領隊及導遊證照,沒有華語文證書,卻開授「華語一」。這種華語文教師,雖有中文相關科系背景,卻沒有華語教學執照情況,普遍存在於各學校中。

除了華文以外,更有許多「消失」的課程,以及專業明不符的教師。

例如明新科技大學有一個系的「華語閱讀與理解」應該而未開;一年級上學期開設的必修的「微積分」與「普通物理」不僅沒開,最後甚至直接消失在課程規劃表上。

嘉南藥理大學資訊管理系忠、孝、仁三個專班共34名學生的「創意程式設計」、「作業系統實務」兩門課原訂在教室內由老師到場上課,但專班學生卻反應,同學們都是在實習廠商宿舍內透過5台電腦上網看youtube教學影片,老師不僅沒來,影片內容甚至是其他不認識的教師授課的影片,整學期只見過老師2、3次面。

對於這樣的情況,嘉南給教育部的回覆是:這是第一次針對專班學生開設全學期的遠距離教學,「授課前已對學生先進行教學模式訓練,學生學習效果不佳,應是學生不習慣這樣互動的結果」。

另外,醒吾科大一名助理教授學歷是中國文學研究所博士,卻開設必修課「企業文化與倫理」,同校另有一名講師開設必修課「企業文化與倫理」與「口語表達與溝通」,然而學歷則是會計學研究所碩士。另外,健行科大工程學院材料製造科技學位學程專班為材料製造科技領域,聘用的5名教師卻都是機械領域師資。教育部在報告中批評,這些課程教師的專長與課程都明顯不符。

上行下效,集體欺騙

儘管教育部也會在學期中到學校檢查專班的上課情況,但輔道員阿芬見到的情況是:

「2018年底某天教育部官員來訪視,學校臨時把找我去現場翻譯。當時氣氛很緊張,敢在官員來之前,校長開始教學生說謊,告訴學生被抽答到要回答問題時,該如何與教育部官員應對。

「因為校長本身也無法跟學生溝通,所以這些話都是由我翻譯,例如官員如果問學生有沒有透過仲介來台?學生要回答『不是』;如果問到學生一個禮拜工作多久?只能講20小時。

後來教育部官員來了,直接問現場所有學生們:『有沒有透過仲介來台灣?』被校長指導過的學生,異口同聲回答『沒有』。官員聽了還說『你們的回答好整齊!』當時學校有幾名新南向專班學生失蹤,訪視官員發現人數不對,但校方人員卻只是宣稱學生身體不舒服,請假沒來上課。我在一旁看了直冒冷汗,內心覺得很為難情,明明事情就不是這樣,但我又不知道該如何說出真相。」

面對新南向專班的種種亂象,劉孟奇批評,教育部現在最不能接受仲介和學校的集體欺騙,他說,可以接受來台學生有各種樣態,有些學生需要半工半讀,甚至希望多賺錢回母國,有的是需要學位,但過程必須要完全透明,當初說好什麼條件就不能欺騙學生。

一所基隆的學院正在進行有關餐飲的課程,一群越南的留學生在實習。
一所基隆的學院正在進行有關餐飲的課程,一群越南的留學生在實習。

回顧新南向政策的戰略初衷,劉孟奇指出,是為台商企業培養所需人才,讓企業藉此培訓未來員工,外籍學生藉此提升實作技術能力,並適應台商企業文化,一方面學生畢業後返回母國的台商企業,可擔任中階幹部,扮演台商和企業的橋樑,就算不是到台商企業,鑑於新南向國家就像當初經濟起飛的台灣,包含冷凍、配電、修汽車,這群學有一技之長的外籍生回到母國一定都能創業,十年二十年後成為中小企業主,就會是台灣重要的校友,至於留下來待在台灣者也能為企業挹注新助力,對企業和學生來說都是雙贏。

「但是現在這樣惡搞,就是跟我們戰略目標完全衝突!」劉孟奇直言。

(新南向專班學生的工作問題,下篇待續。)

讀者評論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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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以前我們大三的時候,學校的傳統是停課一年,讓所有學生去實習。
    在實習的時候跟同事談到過學校從我們這一屆開始有中國學生,但是法規規定他們不能領獎學金跟打工,我個人覺得這樣的規定很不公平,但是這部分他們來之前也知道就算了,重點是他們因為這條法規不能參與學校的一年實習,這一年學校沒有開課,他們只能當老師的助理或是找臺商校友把他們送回中國或到美國實習避開這個法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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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覺得這不單單破壞了學校跟職場的公平競爭,同時也表示學校跟政府在招這些外籍學生的時候根本就是為了招而招,沒有去想過完整的四年配套。
    過了四年後當初入學的中國學生沒有幾個撐到畢業,有些人乾脆轉學去美國念書,這本來是很好的文化交流跟人力資源管道,但是這個問題不但沒有解決,學校反而開始有東南亞其他像印度跟越南學生,一直到後來其他學校開始出現詐騙學生跟形同人口販賣的醜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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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南向是一個很好的方向不管在經濟文化還是教育,但我覺得決策者永遠只有看到經濟這塊,臺灣的決策者從來不當自己是東南亞國家的一份子,卻想盡辦法要拿這些國家的紅利,造成一種上行下效團體詐騙的問題。我還記得那個同事最後跟我說他覺得這如果是他小孩他自己都生氣,我們學校算還好的還有內定性的指派海外單位,其他資源少的學校根本丟國家的臉。

  2. 我台灣人,這些大學真是台灣高教之瘤。

  3. 給二樓:因為中國這種現象多啊。別說中國,美國一樣。

  4. 谢谢好文,数据和采访都详细,期待下篇。

  5. 這些問題叢生的科技大學多是原本就辦學績效不佳的後段私立學校。常年在招生不好以至於學生體質差之間惡性循環多年,根本無力爬出泥沼。招生外籍學生要費的心力更大,怎麼可能會是這些學校的解方?

  6. 我的意思是两岸政治体制不同,但是政策执行的过程还是很像的. 政策的初衷可能是好的,但是政策的执行过程透露着假大空,一些人敷衍应付做做样子,一些人想方设法的从中获利.虽然大陆政策的退场机制 可能不如台湾那么容易,但当这种政策基本不直接损害国人利益的时候,没多少人会站出来的,最后就剩下一个烂尾工程.

  7. 敢问楼下何出此言

  8. 不看台湾两字,还以为是大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