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眾日本當紅編劇中,坂元裕二已穩踞神級殿堂寶座,大概沒有人對此會有甚麼異議。2019年4月朝日電視台播放了一齣日劇特集名為《離婚的二人》,由樋口卓治編劇的此作,裏裏外外不斷拿坂元裕二來開玩笑,看得人眉飛色舞。劇情中由莉莉弗蘭奇飾演的野田隆介是一位日劇編劇,專門寫夫婦之間的人生故事。劇中的他正以航海為背景,構思一對夫婦如何共患難,但現實中太太今日子(小林聰美飾)卻向他提出離婚;諷刺的是電視台為提高收視率,與贊助商合謀把最恩愛夫婦的獎項頒給他!
這部日劇擺明車馬不斷把坂元裕二寫進對白,當野田為自己的對白沾沾自喜,身旁的製作人員不經意間直指對白好像在坂元的作品中曾經出現!而其他奉承及仰慕野田的人,也不斷把他與坂元並舉,事實上《離婚的二人》之名,大家一看也知道出自坂元的名作《最高的離婚》(2013),由此可見坂元作為日劇編劇之神的地位,早已是業界公認的事實。
社會性的再思
論者往往指出坂元的年少早慧,成就了戀愛王道日劇的黃金年代,與其後來社會性及詩化傾向日趨濃烈的情況,好像有天淵之別。他的確一早打響名堂,23歲便以《東京愛的故事》(1991)紅遍天下,早熟卻大器晚成,幾已成為對他的公論評價。
坂元的「作家性」大抵要在十年後才逐步奠定,2003年的驚慄懸疑劇《鬼鄰居》以見轉向之思,2006年的《西遊記》針對古典名著作天馬行空的重構,後來持續以《我們的教科書》(2007)去摸索懸疑之路。但真正打開創作上的新一頁,公論都認為是由他的社會性日增揭櫫。
社會派的標籤不盡偏差,而上文是以非日常性的對象或範疇(如弱勢社群)作為立論基礎,但坂元的厲害之處,其實是可以看準日常及非日常性的微妙轉化,成就更深層的社會派意義。
其實《我們的教科書》已探討校內的欺凌問題,到《MOTHER》(2010)把焦點放在育兒責任及虐兒困惑上;2011年的《儘管如此也要活下去》處理更沉重的社會困惑──即「加害者家族」與「受害者家族」邂逅的情況──當中更牽涉少年犯及傳媒報道的倫理爭議。2015年的《問題餐廳》則直指女性仍面對差別性對待的歧視問題等等。
在他筆下,難治之症、貧困、痴漢冤獄、人身意外、黑心企業、社會福利問題乃至震災議題,往往成為劇集中破壞平衡的切入點,從而去反思當中的處境及應對之策。而登場人物的窘境也益發明顯,離婚、單親媽媽以及孤兒等的設定不斷出現,在在反映出坂元對人際交往出現障礙的角色,抱持極大的好奇心及探討意欲。
只是僅以社會性作招徠,其實成就也必然有限。迄今為止公認為坂元成就最高的代表作肯定是《最高的離婚》,當中把社會性、喜劇性以及作家性(坂元一向關注人性複雜度,透過精闢對白精準地表現出來)加以巧妙結合,令人印象難忘。
或許作進一步的仔細說明,大家會更易明白。正如宇野常寬指出,一般人均將坂元裕二的中期轉向,視作其化身為社會派編劇的標誌,他卻認為坂元應是會話劇派代表才更準確(此在下文再探討)。於我而言,社會派的標籤不盡偏差,而上文是以非日常性的對象或範疇(如弱勢社群)作為立論基礎,但坂元的厲害之處,其實是可以看準日常及非日常性的微妙轉化,成就更深層的社會派意義。就以《最高的離婚》為例,第一集的背景是東日本大地震當天,住在東京的光生(瑛太)成為了「歸宅難民」──因所有公共交通均中止服務,唯有走路回家,而在途中遇上了結夏(尾野真千子),兩人愈行愈投契,結果一直回到結夏家也沒有分開,然後兩人就由同居再結婚成為夫婦。對東京都的日本人而言,成為「歸宅難民」的一天,是極有同感的背景,但與此同時也是非常超現實的體驗──簡言之,是一種非常日常化的非日常經歷,而這一種「社會性」正是異常獨特的東京人身份認同標誌之一。
再進一步而論,速水健朗恰好留意到坂元捕捉到時代轉變的微妙社會氣息。《最高的離婚》的空間背景為中目黑,兩對夫婦時常在散步及購物的過程中相遇,本來這一種的「偶遇」是極為馬虎及俗套的情節安排,但一旦對比起從戀愛王道劇走過來的坂元所熟悉的世界,便可看到決定性的差別。八、九十年代泡沫經濟時期的戀愛王道劇,登場人物只會在大型購物商場又或是華麗別緻的咖啡店出沒及相遇。她們在辦公室街工作,下班便在都市的繁華街流連,那是昭和及泡沫期的都市遊樂方式。好了,經歷東日本大地震後,大家的活動空間一改而成為自己的居所附近,出沒地點亦以鄰近的店舖為主。事實上,社會上也曾出現「社區酒吧風潮」的現象,即是說在大地震後不少小酒吧在不同的小社區中湧現,它們大多是由小社區中日漸荒廢或空置的空間改裝而成,成為重構在地經濟及維繫社區親和力的一大變化──《最高的離婚》的「社會性」正好於此有緊密的扣連及彰顯。
坂元的人物對白,發射能量固然澎湃,但同時當中的勝景精華,也同樣沒有離開社會性的深思細慮,這才是教人倒抽涼氣的地方。
對白的魔力
好了,回到剛才會話劇派的話題。
關於坂元作為對白之神的熱捧,無論在日本或華人的受眾圈,都早有大量的激讚,坂元對白精選及彙輯,其實在網路上也比比皆是,此所以宇野常寬提出的看法,也可說是另一重的世論定見。不過我想說的,坂元的人物對白,發射能量固然澎湃,但同時當中的勝景精華,也同樣沒有離開社會性的深思細慮,這才是教人倒抽涼氣的地方。
就以2017年大熱的名作《四重奏》為例,相信不少人對第一集的炸雞應否灑上檸檬汁場面記憶猶新。家森(高橋一生)對別府(松田龍平)及世吹(滿島光)一聲不響就把檬檬汁加在炸雞上甚為不滿,強調要加可以把炸雞夾到自己餐具上再加,而後者則認為不過小事一樁,不值得大驚小怪。然後再衍生出「要不要加檸檬?嗯」及「這裏有檸檬」兩派的討論──那就登時把餐桌上的閒扯,套上社會性的觸覺思考。《四重奏》的四人其實都是社會上的零餘者,與旁人格格不入,無論在工作上或人際關係上都是「異類」,尤其與家人均不約而同出現如此或如彼的齟齬,成為自己人生的陰影部分。但在第一集中,炸雞的討論其實想先帶出即使他們自身,對在社會中身處的位置也不盡清楚意識,「要不要加檸檬?嗯」的強人所難派就是社會上的大眾,正因為他們狡猾的表達方式,令到各有不同取向的小眾在社會上沒有表達自我及發揮所長的空間;而「這裏有檸檬」正是小眾對社會輿論的期盼,即讓萬事萬物安居所在位置,容讓各人可因應自己所好而存取索尋,這才是多元共融的美好世界。
而炸雞的話題,猶不止於此。家森抱怨:「別府君,你覺得炸雞可以洗嗎?炸雞淋上檸檬這回事,是不可逆轉的行為,再也無法回復原狀。」是的,炸雞檸檬論背後更大的宏旨,就是《四重奏》的社會性主題之一──人生的不可逆轉性。事實上,在《四重奏》中,坂元一直有發展不可逆轉的話題。「如果有可以供人生重新開始的開關,會有兩種情況,即有按下去的人及不按下去的人。我呢,是不會按下去的那種人。你知道為什麼不按下去?因為我遇到了你們呀!」經歷東日本大地震後,日本社會其實上上下下均瀰漫一股濃烈的「重設」(Reset)文化的氣息,希望把過去一切的不是或錯失(由經濟上的放任到陷入長期衰退低迷,以至人事上各種形形色色的虧欠)。但坂元堅實地回應:人生不是不可「重設」,但「重設」意味著關係的突變及逆轉,背後流露的是更自私偏執的取態(以卷的丈夫忽然失蹤為喻),要直面人生,還是老老實實走下去才是。就如《四重奏》的結局──望著碟上的香菜,靜靜地呢喃:「我們就在這裏」已說明一切。
坂元裕二創作上的華麗變身,我私心地認為也是他的意識所趨。在《最高的離婚》及《四重奏》的片尾設計中,同是兩劇四大主角的華麗舞曲,那種永遠面對目前,在真真假假之間穿梭的變身魔法,正好令我們一直看得樂此不疲。
炸鸡的那段理解好厉害,是我当时不理解,但记住的一幕,谢谢解惑~
“日本社会其实上上下下均弥漫一股浓烈的“重设”(Reset)文化的气息,希望把过去一切的不是或错失(由经济上的放任到陷入长期衰退低迷,以至人事上各种形形色色的亏欠)。”这句话是不是有语法问题?
四重奏剧迷的我也特别喜欢文中对柠檬的解析,说的很对。近些年坂元的新作应该就是问题餐厅和四重奏了吧,问题餐厅里面对女性地位的剖析也是鞭辟入里,值得细细品位,只可惜虎头蛇尾,结尾草率了一些。期待大神的新作。
移民算不算reset?
倒數第二段最後的「碟上的香菜」,應該是「碟上的西芹(或歐芹)」吧?
《それでも、生きてゆく》把我看哭了
很喜歡〈四重奏〉這部劇。把檸檬炸雞那段解為「社會大眾的強人所難」,原來還有這一層角度,長知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