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九點半左右,聖米歇爾天使廣場(La Place Saint Michel)上的人越來越多。天主教聖歌《我祝福你,瑪麗亞》(Je vous salue Marie)從黃昏時響起,一直沒有停下,歌聲迴盪在廣場上:「我祝福你,充滿光輝的瑪麗亞/主與你同在……聖母瑪麗亞,神的母親/在此刻,在我們死去之時/請為我們這些有罪的可憐人祈禱……」人群裏的談話聲細微得幾乎不可聞。
剛剛過去的4月15日是復活節聖周的第一天。從下午六點左右起火,到晚上九點半,已經過去了將近四個小時,原本許多人並不太在意的小火已經從巴黎聖母院的屋頂蔓延開來,濃煙飄向巴黎的天空,燃燒中飛揚而起的灰燼在附近的街道上隨處可見。
我原本在埃菲爾鐵塔附近參加一場新書分享會,聖母院起火之後,看到新聞的讀者出現了一陣騷動,有少數幾人先行離場,活動也提前結束,我搭乘地鐵前往聖母院時,月台廣播已經開始通知部分站台關閉。我在 Odéon 站提前下車,步行前往塞納河邊,達到時這裏已經圍滿人群,無數照片和短視頻被上傳到各個社交網絡,Facebook 和 Instagram 上開始出現從各個角度拍攝的聖母院,畫面裏濃煙滾滾,火舌從屋頂竄起,而火勢在這漫長的見證中越來越大。快到七點時,聖母院附近的幾個地鐵站,如西岱(Cité)站和聖米歇爾(Saint Michel)站,都已經關閉,部分道路也已經不能通車。
法國總統馬克龍原計劃於當天晚上八點發表電視講話,總結進行了整整三個月的「全國大辯論」。全國辯論被視為馬克龍針對「黃背心」運動的一場政治反擊,總統本人試圖通過這場漫長辯論表現出「舌戰群儒」的形象,不厭其煩地為自己的施政辯護。不過,雖然參與人數已經大幅度減少,黃背心運動還是進行到了第二十二場,馬克龍當天晚上原本也要回應與「黃背心」運動的有關問題。但十九點剛過不久,媒體就得到消息,電視講話推遲了。
傍晚七點半過後,廣場上的人群越來越多,那時天色還沒有暗下來,很多遊客驚訝地看着沖天而起的火舌,警笛聲從各個方向傳來,警察開始在路邊拉起封條,西岱島上的人也已經全部疏散出來。但聖母院正面兩座塔樓後面的火光越來越明亮。
晚上八點左右,已經入春的巴黎天色仍然明亮,聖母院的尖塔在熊熊烈火中傾斜,最終倒塌,人群中爆發出一陣驚呼,有人開始哭泣。
這時《觀點報》(Le Point)推送了快訊,馬克龍和總理菲利普都到了現場,前總統薩科齊也來了。但大家似乎對他們沒有什麼反應,附近書店的員工 Patrick 下班之後一直留在附近沒有離開,最近巴黎又一次大幅度降温,Patrick 身上還穿着帶書店標誌的制服,外面套了一件厚外套。他說:「他們總會來的,但一點用也沒有。」現場的人們更關心的是,消防車似乎有些不足。周圍開始有人疑惑地問身邊的人,為什麼聖母院的南面始終只能看見一根水柱。
我身旁的年輕男孩把幾張照片發到 Instagram 上,寫了一句「這次的損失讓人太悲傷了」,歎了口氣,把手機放回口袋之後望着聖母院的方向,很長一段時間都一動不動。站在我前面的一對母女,倚靠在一起,母親正在擦眼淚。我問她們聖歌的名字時和她們談了幾句,她們原本要在附近吃晚餐,來到廣場之後就沒有再離開。
九點一刻,天色已經暗下來了,從我們站的地方望過去,是聖母院的西面,是照片和影像中最常見到的正面,那兩座高聳的塔樓後面,紅色的火光仍未消退,煙升騰起來消散進夜色裏,不可追尋了。
人群中有一位個頭不高的老太太,被四周的人群圍得嚴嚴實實,正翻找紙巾時扭頭看見了我,輕聲對我說:「太殘忍了,不是嗎?讓巴黎人眼睜睜看它一點點被燒掉。誰敢相信這是發生在21世紀的事情?」說完她沉默了,又看向聖母院,她自始至終沒有跟着大家一起唱聖歌,我們又變回了陌生人。
還有兩位穿着黃背心的中年男人,在幾乎全是黑灰色大衣的人群中顯得格外引人注目,他們手裏拿着啤酒,斜靠在一個變電箱上,神色似乎要比周圍的人來得更淡然一些,甚至有點兒看熱鬧的意味。我離他們不遠,便從人群中擠過去,打過招呼就問他們為什麼穿黃背心,其中一位說不為什麼。另一個笑了笑,說馬克龍也在現場看着這場大火,「這是關於他的預言」。他又補了一句,認為這週六的黃背心會更加憤怒。
實際上,最初起火的位置,是位於聖母院後方近期正在進行修繕工程的位置。根據 Franceinfo 的電視直播,巴黎警方在最初的聲明裏認為這場大火是意外事故,或許與這一修繕工程的工人操作不當有關。一段時間以來,聖母院的身軀上鐵架林立,而上週被移開的銅像則逃過一劫。這位身穿黃背心的先生說:「修繕過程花了那麼多錢,結果一把火全燒了,實在讓人憤怒。」另一位接腔道:「看目前這個樣子,他們是一點防火的準備都沒有,總得有人要負起這個責任。」
這個時候的新聞更令人們焦慮:消防員稱仍然不確定是否可以控制住火勢蔓延。有許多家長帶着小孩來到廣場上,附近的地鐵站都已經關閉,他們是從更遠的地方下車走過來的。一位年輕的爸爸把他的兒子抱起來,小男孩直勾勾地盯着夜色中的聖母院,格外安靜,橘紅色的火光仍然照映在兩座塔樓上。這位父親說:「如果它今晚真的要坍塌了,我希望這個孩子還能看看它最後的樣子。」
我在公交車站台附近遇到了一男一女兩個年輕人,他們是索邦大學藝術史專業的碩士生,女生叫 Sarah,她一直捂着自己的嘴,一副難以置信的樣子。男生說自己的名字是 Hugo,從小就因為這個名字覺得自己和聖母院有某種聯繫,看見聖母院在眼前燃燒的時候,他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窒息感,能感覺到一種「生理性的心痛」,「當然,叫這個名字的人很多,但是自從雨果寫了那本書之後,這個名字就和巴黎聖母院有一些說不清的關聯。」
臨近夜裏十一點時,手機上的《觀點報》和 Franceinfo 都已經推送了新聞,消防局發言人說巴黎聖母院的主結構「大體上保住了」,Sarah 和 Hugo 兩人看到消息,擁抱在一起,人群裏開始陸陸續續傳開新聞信息。十一點鐘,廣場上忽然響起了一陣歡呼和掌聲,聖歌的曲調一下子變得高昂起來。
身旁一位年長的先生,手機屏幕上是一張巴黎聖母院着火前的風景照。他放大來看,搖了搖頭,見我在看他,開口說:「它逃過了兩次世界大戰,居然在這樣一個平凡的星期一毀於一場大火。真是難以置信啊。而且今天是復活節聖周的第一天,發生這樣的事情,實在太讓人難以接受了。」他還說,雖然幾百年來巴黎聖母院一直在修繕,嚴格來說也不是最初的那一座巴黎聖母院,但是當大火這樣燃起,出現一副這毀滅般的畫面,還是讓人「不知所措」。
巴黎聖母院始建於十二世紀下半葉,在1163年到1250年間修建完成。在建成之後八個多世紀的歲月裏,它曾經遭遇許多危機,但無論是法國大革命、巴黎公社起義,還是兩次世界大戰,它都得以保全其身。維克多·雨果1831年出版長篇小說《巴黎聖母院》,使這座教堂聞名天下,也得益於這部小說的成功,Eugène Viollet-le-Duc 才能夠在十九世紀初對其進行了大規模修繕工作,此後百餘年間,世人所見之巴黎聖母院,都是此次修繕的結果。在此次大火中倒塌的尖塔,也是在1831翻修中重建的。嚴格來說,巴黎聖母院也是一艘「忒修斯之船」,在修修補補之中,最初的聖母院似乎已經被替換成了一座新的聖母院,但誰又能說它不是巴黎聖母院呢?
人群還沒有散去。聖歌變得輕快而激昂,年輕人開始和朋友說話,手機屏幕的亮光閃爍,廣場上,高處的青銅聖米歇爾天使像雙手高舉,注視着這萬千男女老少。我打開手機,很多巴黎的朋友在 Facebook 上寫了「fluctuat nec mergitur」這句話,這是巴黎的城市格言:「歷經波浪而不沉沒」。
十一點四十分左右,馬克龍回到聖母院附近,法國總理菲利普和巴黎市長Anne Hidalgo也在場。馬克龍神色嚴肅地對媒體發表講話,再次說到「這個夜晚發生的這一切是一場可怕的悲劇」。他提到,當晚有將近500位消防員在現場滅火。他最後說,巴黎聖母院是法蘭西的歷史和文化,所以一定要重建它。《費加羅報》(Le Figaro)的即時新聞推送稱,巴黎聖母院的兩座塔樓和教堂的內部大部分得以保全,但三分之二的屋頂已經損毀——那些屋頂是木結構的,其中有許多從聖母院建造之初便已經存在,此外,玻璃花窗也大部分破裂,但許多珍貴文物,如荊棘桂冠,在早前一些時間已經安全搶救出來。截至寫下這些文字時,根據BBC的報導,人們頗為關心的聖母院西側玫瑰窗安然無恙,聖母院建築的結構部分也未有致命損傷。
廣場上似乎沒有人關心馬克龍說了什麼,一位女士拿着不知道哪裏來的話筒,領着大家剛剛結束一場禱告。禱告結束之後,人群開始重新唱起了聖歌,聲調明顯高了許多,有人爬到變電箱上,許多年輕人去買了啤酒回來,也加入唱歌的行列。
午夜降臨時,我從人群中悄悄離開,走到馬路對面。聖天使像下方的噴泉旁,三三兩兩的年輕人席地而坐,地上有啤酒,還有從附近麥當勞買來的薯條。我和他們打招呼,他們略顯疲憊地回應了我,有個女孩說,她要在廣場上待一整夜:「黑夜裏的聖母院看起來還和過去一樣,不知道天亮時,我看見它破損的模樣會不會哭泣。」我從廣場上離開,往最近的地鐵站走去,經過的幾家酒吧門前座無虛席,還有許多人正在一家烤肉店前排隊等待。
没有很多的修饰,也没有很多的情感,只有现场的叙述。
我们远在天边,却近在眼前。
有限的人注视着永恒的古老建筑燃起熊熊大火,该是何等的震撼…
文章里几段巴黎人与作者的对话让人很心碎啊。让巴黎人眼睁睁看着它被大火烧掉确实太残忍了。还好没有全部毁了。
我总觉得这些古老的建筑会永世长存,就好像霍金瓦尔达们会永生不死一样,但是其实他们终会消失。没有圣母院的巴黎也还是巴黎,但是消失了的就会永远消失。这场大火除了保护,最重要的就是告诉我们,他们都会走。
除了悲痛,沒有其他。
这篇稿子真的令人看到了一个有信仰的国家在面对灾难和毁灭时,是多么的平和…..那个祈祷的细节令人心折
看端的评论觉得理智很多,是很有逻辑的探讨。微博遍地是“圆明园!天道好轮回!”,真的,毫不夸张地说,已经彻底疯了。
楼上元西说的真好,近代史教育和宣传合谋制造了现在仇恨遍地的”中国特色”,这样不懂得独立思考的人群显然是当局最喜欢也最着力培养的。这篇文章本身也写的很好,有身临其境的痛惜之感。
其实内地的评论区里理性的声音和幸灾乐祸差不多各占一半吧。理性的声音可能偏弱一点,不过在热评前几位还是强势的,稍微让我对内地民智民德不至于太失望。
我為了能看這篇報導,決心買了會員。讀到快哭了。願我們有更多能量度過災難。謝謝端。
刚才某企业宣布捐2亿欧元用于巴黎圣母院修复😱
“小說都成功”typo,应该是“的”。
看到巴黎圣母院,大多数人会想到谁?雨果。某些人可能只记得《圆明园的毁灭》这篇课文,不过他们可能忘了,雨果在一百多年前是怎样斥责英法联军在中国犯下的滔天罪行的,这篇文章同样入选了语文课本。人当然有表达自己观点的权利,但话又说回来,喷好歹也得喷对了对象啊是不。
我以為業界和政府之後如何處理這件事會十分有趣,和公眾輿論的焦點等等,都很有可能成為當今社會對待“heritage”的態度和對類似事件處理的風向。
以現在的技術和記錄文檔的詳細程度,在這個方面修繕結構還是很有可能的,雕塑和細節可能難以複製。
或者我們也該思考一下對保護和復原古建的意義和優先點,畢竟這種古建是脆弱的,不幸也是難免的。
除了在人类文化遗产与历史、艺术价值层面的类比,我实在想不通为何有人竟会将火烧巴黎圣母院与火烧圆明园联系起来。两件事在本质上完全是天差地别。
至于一些较极端的网民言论……我认为国内长期存在严重缺陷的近代史教育难脱干系。这种教育片面而肤浅,并且蕴含着极为狭隘的历史观,把本应深度探讨的文明冲突简单粗暴地归纳一个因果,太多人理所当然地将其接受并内化于心。甚而,这种历史观与主流政治话语高度配合,其影响范围早已越出历史课堂,可以说在各种形式的宣传中无处不在。而由于整体的社会氛围,愿意并且真正有能力、有渠道去深入了解那段历史的人便凤毛麟角,淹没在流俗浅见的汪洋大海之中。
我相信巴黎圣母院是可以完成修复,但假如把毁于此次火灾中的建筑视为“原作”,那么修复后的圣母院也将不再具有从前的“灵韵”(本雅明语),只能供人观摩遥想往日盛景。这是最令人惋惜之处。
写得很好。谢谢端,谢谢黄可。
大陆微博已经疯了 疯狂鼓吹圆明园事件的天道好轮回 还有凉山大火 我真是佩服佩服
火燒圓明園的時候,雨果在憤怒地譴責聯軍如強盜一樣毀壞文明。
感谢快速及时的现场报道,祈祷上帝让这座圣殿在灰烬中涅槃重生。
看到截图有人在微信朋友圈说为什么大家关心巴黎圣母院大火不关心凉山大火,难道大家的亲戚都在巴黎吗?有人回应:我关心过山火和消防员但是帖子被删了议论角度有限定你不知道吗!老子在月亮上一个亲戚也没有就不许我仰望星空举杯邀一邀了吗!
感謝端的現場報導,寫實的文字內容讓讀者身歷其境!
看中国大陆这边的反应可有意思了,一方面是提及 火烧圆明园事件,另一个是对消防员受伤行为的神化
感谢端的现场报道,哎……
还有两位穿着黄背心的中年男人,在几乎全是黑灰色大衣的人群中显得格外引人注目,他们手里拿着啤酒,斜靠在一个变电箱上,神色似乎要比周围的人来得更淡然一些,甚至有点儿看热闹的意味。我离他们不远,便从人群中挤过去,打过招呼就问他们为什么穿黄背心,其中一位说不为什么。另一个笑了笑,说马克龙也在现场看着这场大火,“这是关于他的预言”。他又补了一句,认为这周六的黄背心会更加愤怒。
这嘴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