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爾及利亞之春:街頭抗議浪潮,能否成功逼退掌權二十年的政治強人?

當布特弗利卡這位「和平締造者」2008年修改憲法,取消總統連任限制,為自己的第三個任期鋪平道路之時,他是否曾想過,十年之後,他會纏綿病榻,並目睹前所未有的合法性危機?
2019年3月1日,阿爾及利亞首都阿爾及爾,民眾在街頭揮動國旗示威,抗議現任總統布特弗利卡第五度角逐連任總統。
政治 民族主義

自2月22日以來,北非國家阿爾及利亞醖釀起聲勢浩大的抗議風暴,矛頭直指該國現任總統布特弗利卡(Abdelaziz Bouteflika)。已經連續掌權二十年的政治強人,此前因為中風已經只能靠輪椅代步,卻仍然貪戀權柄,試圖尋求第五個總統任期。

面對二十年來前所未有的抗議浪潮,布特弗利卡日前作出重大讓步,宣布不再競選連任,並組建「國是會議」推動政治轉型。街頭嘯聚的壓力,是否就此大獲全勝、成功迫使政治強人退讓?在「黃馬甲」運動的溢出效應加持下,此次運動會成為「阿拉伯之春」的升級版本嗎?

而當布特弗利卡這位「和平締造者」2008年修改憲法,取消總統連任限制,為自己的第三個任期鋪平道路之時,他是否曾想過,十年之後,他會纏綿病榻,並目睹前所未有的合法性危機?

當政二十年來最大危機

現年82歲的布特弗利卡,自1999年執政以來,已經連續二十年把持權柄。但近十餘年來,他的健康每況愈下,多次來歐洲接受治療。尤其是2013年,布特弗利卡遭遇中風,在巴黎住院將近兩個月,行動和語言能力都受到影響,大多時候靠輪椅代步。即便如此,在2014年總統大選中,布特弗利卡坐在輪椅上投票,並贏得了此次大選。

在第四個任期中,布特弗利卡逐漸從公眾視野中消失,頻頻以「私人行程」名義,在巴黎、格勒諾布爾、日內瓦等地接受治療。在2017年的議會選舉中,他仍然以坐在輪椅上的形象示人。在此期間,他還屢屢以「感冒」等理由爽約重大外交場合。

儘管如此,面臨新一輪總統大選,這位纏綿病榻的總統仍然「壯心不已」。外界此前狐疑,布特弗利卡是否仍然會拖着病體,尋求他第五個總統任期。鑑於這種可能性,早在2018年底,阿爾及利亞就發生小規模的抗議活動。而到了2月10日,這位「輪椅總統」正式對外界表示,將再度出馬競選,並隨後向憲法委員會提交候選人資料。

布特弗利卡的戀棧姿態點燃了此前普遍醖釀的不滿情緒。在2月中旬的串聯和零星抗議之後,2月22日,民眾的不滿大規模爆發出來。全國多地發生布特弗利卡的畫像被示威者摘下並踐踏的事件,並且用交通指示牌中的殘疾人停車位標誌,諷刺這位「輪椅總統」。而且民眾訴求逐漸擴大,不局限於總統本人的去留,而是要求整個體制做出根本改變。

民眾訴求逐漸擴大,不局限於總統本人的去留,而是要求整個體制做出根本改變。

而在民意火山爆發之後,布特弗利卡不知是掉以輕心,還是健康惡化所迫,24日仍然飛赴日內瓦接受「例行醫療檢查」,在此期間,國內抗議活動風起雲湧,國外(尤其是法國巴黎)也出現大規模呼應。3月9日,媒體透露,此前接送布特弗利卡的政府專機悄然飛赴日內瓦。果然,次日布特弗利卡回到阿爾及爾。但此時他所面對的,是一個已經爆發三週、執政二十年來前所未有的合法性危機。

總統:我將交權……但不是現在

3月11日,布特弗利卡通過官方機構對外正式宣布,不再尋求第五個總統任期——「我的健康狀況和我的年齡,使得我對阿爾及利亞人民的最終義務,只是協助鞏固一個新共和體制的基礎」。

相比此前政府方面發出的恫嚇(指責反對派是幕後黑手並搞亂局勢),布特弗利卡此次講話的調子明顯緩和,他聲稱,「理解眾多同胞選擇這種表達方式的動機」,也「特別理解年輕人用苦惱和雄心兼備的措辭所表達的信息」。

與此同時,布特弗利卡同時宣布,推遲原定於4月18日進行的總統大選,並改組內閣,原總理Ahmed Ouyahia下野,被原內政部長Noureddine Bedoui取代。

尤為重要的是,布特弗利卡宣稱,接下來將組成一個「具有包容性且獨立」的「國是會議」,承擔協商及修憲事宜,並在今年年底之前商定新大選的具體日期。一旦新憲法草案制定完成,將交付全民公投表決。

在此期間,布特弗利卡仍將繼續履行總統職責。而他的第四個任期原本將於4月28日結束。他承諾,「當阿爾及利亞人民自由選出繼承者後,將移交共和國總統的職責和特權」。

2019年3月1日,阿爾及利亞首都阿爾及爾,民眾到街頭抗議現任總統布特弗利卡第五度角逐連任總統,期間與防暴警察發生衝突。
2019年3月1日,阿爾及利亞首都阿爾及爾,民眾到街頭抗議現任總統布特弗利卡第五度角逐連任總統,期間與防暴警察發生衝突。

「別耍花招!」

「他竭盡全力地保持權位,會把整個國家推向未知境地,對國家的穩定和統一造成威脅。」

11日晚間,當電視節目中傳來布特弗利卡的引退聲明時,阿爾及爾街頭歡聲雷動,許多車輛長按喇叭慶祝勝利。為期三週的持續抗議活動,似乎終於得到了期待的成果。

然而,冷靜下來之後,示威者對布特弗利卡的表態並不買賬。第二天上午,許多年輕人繼續走上首都街頭。這一次,他們抗議的是老總統的「花招」。在他們看來,雖然布特弗利卡承諾不再第五次參選,但原定4月18日的總統大選也被推遲,承擔制憲任務的「國是會議」最快要到年底才能拿出成果,並確定下次大選的日期,這無形中延長了布特弗利卡的任期。

因此,抗議者的矛頭,從反對「5」變成了反對「4+」,即要求布特弗利卡任期結束後立刻下台,不要耍這種緩兵之計的「花招」。學生們憤怒地宣稱,布特弗利卡在嘲弄所有人,「從一開始他就想延長自己的任期」,現在仍然算如願以償。

在阿爾及爾的奧丹廣場,示威者在一面牆上開始張貼各種海報、標語、口號,法新社記者直接援引東方典故,將其稱為「迷你大字報」(mini-dazibao)。在這個高度活躍的空間裏,批評者抨擊布特弗利卡,「他竭盡全力地保持權位,會把整個國家推向未知境地,對國家的穩定和統一造成威脅」。

英雄遲暮,也曾有過舊日輝煌

回顧阿爾及利亞的現代歷程,似乎很難說哪段時間實現了和平有序的政權交接。今天坐在輪椅上垂垂老矣、卻眷戀權位的布特弗利卡,也一度曾是這個國家眾望所歸的不二人選。

布特弗利卡19歲投身行伍,參加「民族解放軍」(ALN)同法國軍隊作戰。1962年,阿爾及利亞贏得獨立。25歲的布特弗利卡出任運動和旅遊事務部長,一年之後又接任外交部長,可謂年輕有為、前途無量。首任總統本·貝拉(Ahmed Ben Bella)執政僅僅兩年就被布邁丁(Houari Boumédiène)發動的政變推翻,後者憑藉鐵腕執政到1978年。在此次政變中,布特弗利卡站在了勝利者的一邊,繼續擔任外交部長,並被普遍認為是布邁丁的接班人。

然而布邁丁1978年去世後,布特弗利卡在權力鬥爭中失敗,被迫流亡國外。本·傑迪德(Chadli Bendjedid)繼任總統,1992年又被推翻,整個國家也陷入內戰。1999年,布特弗利卡在軍方支持下當選總統,從此開始了他長達20年的統治。

在內戰中上台的布特弗利卡,當務之急是結束戰爭。在三年時間裏,他折衝樽俎,逐漸重建了國內和平,終結了這場前後延續十年、導致二十萬人喪生的戰禍,也因此積累下深厚的政治資本。

在三年時間裏,布特弗利卡折衝樽俎,逐漸重建了國內和平,終結了這場前後延續十年、導致二十萬人喪生的戰禍,也因此積累下深厚的政治資本。

2008年,布特弗利卡修改憲法,取消了總統連任限制,為自己的第三個任期鋪平道路。2009年,他以90%的得票率當選。2014年,布特弗利卡連任第四個任期,得票率仍然高達81%——雖然這兩次選舉都伴隨着反對派和國際觀察員的舞弊指控。

按照政治學家Rachid Tlemçani的說法,如果布特弗利卡在完成兩個任期後急流勇退,那麼他將永遠作為「和平的締造者」形象被人懷念,受到全國大多數人的愛戴。而如今,這位曾經的英雄,卻儼然成為全世界眼中的笑話。

「阿拉伯之春」2.0版?

阿爾及利亞經濟嚴重依賴資源出口,是非洲第三大原油出口國,世界第九大天然氣出口國,石化燃料佔據了對外出口的95%以上,相關利潤也支撐了60%的國家預算。而近年來石油價格一直在低位徘徊,因此遭遇了嚴重的經濟困難。

這種情形和2011年形成鮮明對比,當時「阿拉伯之春」橫掃北非,埃及的穆巴拉克、利比亞的卡扎菲等政治強人紛紛垮台,阿爾及利亞雖然難免受到波及,但有驚無險。當時主要依賴國庫尚有家底,可以「花錢買平安」。但如今石油市場榮景不再,而阿爾及利亞又缺乏其他支柱產業,因此「穩定」難以為繼。

2018年底,國際危機組織(ICG)曾警告,如果阿爾及利亞不盡快實施改革,從2019年起可能將遭受經濟危機打擊。但該組織的報告指,政治上的「癱瘓狀態」阻礙了一切重大改革措施的推行。

社會抗議與經濟危機相伴而來,而且來臨之迅速,超乎很多觀察者的預料。在阿爾及利亞4000萬人口中,54%不到30歲,這給政治參與帶來了額外的不穩定性。正如阿爾及爾的「迷你大字報」當中一個口號所表達的憤怒——「十年內戰+二十年布特弗利卡=失去的青年一代」。

在阿爾及利亞4000萬人口中,54%不到30歲,這給政治參與帶來了額外的不穩定性。

法國《世界報》發表社論認為:在三週時間裏,正如捷克「天鵝絨革命」的領袖哈維爾所言,阿爾及利亞民眾意識到他們的「無權者的權力」,尤其年輕一代不被十年內戰的「黑色年代」記憶所困擾,他們重新找回了自己的聲音,並且展示了和平示威的力量。

此外,自法國「黃馬甲」運動興起、並固定每週六走上街頭以來,「每週一擊」的抗議節奏似乎成為全球社會運動的新範式,阿爾及利亞也在很大程度上借鑑了這一模式,自從2月22日(週五)抗議興起,這場運動在每個週五呈現高峰,因此,雖然布特弗利卡作出讓步,但效果究竟如何,試金石將是下個週五——3月15日。

同樣,和法國「黃馬甲」類似,新型抗議活動很大程度是草根發動、非組織化的。傳統反對黨派非但沒有起到領導作用,更被抗議運動所邊緣化。《世界報》社論不無悲觀地指出,如今,街頭掌握了權力,但仍然缺乏繼續推進的方法,阿爾及利亞人既沒有哈維爾、也沒有西班牙在後佛朗哥時代民主轉型的領袖蘇亞雷斯(Adolfo Suarez)式的人物,今天的轉型任務,仍然落在反對派和當局身上,他們必須尋找到在這場自發運動中、真正有能力為未來打造基礎的擔當者。

讀者評論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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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可是各种发春却未见结果,过三十年 CIA 一解密:哦嚯,其实又是南美那一套傀儡戏。

  2. 还挺欢迎这些统治者修改宪法的。
    有任期的时候,很多人还能多忍几年,期待待下一任当权者能有所改变。
    取消了任期,反而会促进反对者用极端的方式推翻它,最终万劫不复。

  3. “「無權者的權力」,尤其年輕一代不被十年內戰的「黑色年代」記憶所困擾,他們重新找回了自己的聲音,並且展示了和平示威的力量。”,希望香港人也快快找回自己的声音 🙏🙏

  4. 某大大一点也不怕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