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二十五年前,朱令原本是風華正茂的清華學子,被投毒造成終身殘疾,真相至今撲朔迷離,兇手還在逍遙法外。毒害朱令的是一種叫做鉈的軟金屬元素,罕見且極難被診斷,這也是中國第一例互聯網求助、全球會診的案例。本文作者長期追蹤朱令案及後續發展,經朱令家人授權,完成長篇非虛構報導。端傳媒節選了報導中的部分章節,向讀者介紹這件幾乎影響了整整一代人的懸案,在當年是怎樣的情景。本文是報導的第一部分。
後續部分為:《朱令的二十五年:(二)專家與鉈,「什麼壞事都趕上她了」》、《朱令的二十五年:(三)「名譽高於一切」,誰能為她確診?》、《朱令的二十五年:(四)看似獲得「庶民的勝利」,卻是慘勝,甚至沒有贏》
「這裏是中國北京大學,一個充滿自由民主夢想的地方。但是一個年輕的女孩正在死去,雖然中國最好的醫院協和醫院的醫生盡了最大的努力,還是不能診斷她是什麼疾病。」
1995年4月10日是個星期一。
當年21歲的北大力學系學生貝志城在那一刻還不完全理解互聯網的力量。彼時,互聯網在中國還是新生事物,全國只有三條256K的鏈路——分別在清華、中科院和化工大學。
這條信息發布之後帶來的近百回覆和驚人流量震撼了他。度過了一個不眠之夜之後,直到第二天清晨五點鐘,貝志城才離開電腦,把一夜之間收到的近百封郵件拷貝到軟盤帶回宿舍。
求助郵件中提到的女孩名叫朱令,是貝志城在北京二十六中(後改為匯文中學)的老同學。他們初三同班過一年,高中又在同一所學校。1992年,兩人分別考上北大力學系和清華化學系。儘管平日交往不多,但他沒有想到,再一次相見竟然是在協和醫院的重症監護室,朱令已氣息奄奄、生命垂危。
朱令是中國第一例互聯網求助、全球會診的案例。她原本是風華正茂的清華學子,被人投鉈中毒造成終身殘疾。在接下來的二十五年裏,這樁懸案因2005年天涯論戰、2013年復旦投毒案、2018年中國留學生投毒美國非裔室友等一次次網絡熱點而頻繁被媒體提及,普羅大眾對於鉈這種罕見的軟金屬元素和朱令一家人多舛的命運都有所耳聞。
然而,真相依然撲朔迷離,兇手還在逍遙法外。2017年,我受朱令父母委託,開始尋訪當年的見證者和參與者,把這樁懸案完整記錄下來,並於2018年末成稿。這不是一個能夠輕鬆講述、並被輕鬆傾聽的故事。在公眾期待的真相之外,我發現,朱令的境遇與那個時代的體制、權力、辦事邏輯有着無法割裂的聯繫,並延續至今。而從在誕生初期強調去中心化的互聯網,曾在層層疑霧中,撕開了一絲希望的口子。
ICU
在貝志城的回憶中,1995年寒假,他從同學口中第一次得知了朱令「生怪病」的消息。「現在怪病真多啊,你知道朱令突然肚子痛住院,然後頭髮掉光了,什麼原因都查不出來」。之後,他斷斷續續聽說朱令出院回家休養,直到4月。
扈斌至今記得自己約貝志城和另外一個朋友同去協和醫院看望朱令的情景。他過去是朱令和貝志城的中學同學。
「你是不是去看看朱令,她好像不行了,」扈斌打電話給貝志城。
「不是已經好了,在家休養嗎?」
「不是,又發作了,而且這次很嚴重,已經在協和的ICU病房昏迷了。」
扈斌記得,當時的北京還非常冷。在偌大的、迷宮一般的協和醫院裏,三個人找了一陣子才終於到達ICU病房。
看望的人不能入內。三個男生只能輪流隔着玻璃看望朱令。病床上,朱令靜靜躺着,剛剛經歷了一次肺部感染導致的急救。氣管被切開,插了管,旁邊有空氣壓縮的機器不停工作。扈斌印象裏,當時的朱令非常瘦,沒有頭髮、戴着帽子,膚色慘白,半裸的身上插滿管子,眼睛上面蒙了兩塊濕紗布。護士的解釋是,她已經昏迷幾十天,需要液體對眼睛進行濕潤,防止視覺機能被徹底破壞。
在貝志城後來的回憶中,他寫道,對於20出頭的自己,「同齡人的死亡好像是離我們很遙遠的事情」。而一個個輪流在ICU探望朱令使得自己「不吉利地想到了很像向遺體告別,接着意識到這是一個同齡人處在垂死狀態,忽然產生了一種極強烈的恐懼感想要拔腿逃走,但是雙腿又像灌滿了鉛逃不掉。」
「好不容易磨蹭夠了覺得不失禮節的時間走出ICU」的時候,貝志城希望找些辦法安慰年邁的朱令父母。扈斌記得,由於家屬不能進入ICU陪護,他們就在過道里放了一張躺椅,「二老就累了就躺一躺,過夜陪着就這麼躺着」。
兩位老人焦慮憔悴,對於始終無法確診的病情一籌莫展,貝志城突然想起大學室友蔡全清對他提起過自己在為系裏教授陳耀松實習,研究一個叫做「因特網」的東西,挺神奇,「可以和全世界聯絡」。貝志城提議,或許可以向全世界尋求幫助。
朱令父母不置可否。彼時的他們並不知道「互聯網」是什麼,連續幾十天精疲力竭地照顧女兒之後,他們倆都身心俱彼。出於禮貌,二老將病歷複印了一份交給貝志城,但似乎沒抱很大的希望。
反倒是扈斌,在貝志城要走的時候跑出來叮囑:「你一定盡力想想辦法。」
診斷
1994年11月24日是朱令21歲生日。當時,身為國家二級運動員、一向結實健康的朱令感覺不舒服已經持續近一個月。那個學期的頭等大事是年末清華民樂隊紀念「一二∙九運動」專場彙報音樂會,朱令作為樂隊骨幹將表演古琴獨奏節目《廣陵散》。
母親朱明新(朱令隨母姓)正出差香港和台灣,剛回到北京。父親吳承之決定去清華取票,也給投入排練的女兒慶祝一下生日——請她下館子。父女倆在清華附近找了個餐廳,但朱令食欲很差,「肚子疼得不行,吃不下」,幾乎沒怎麼動筷子。朱明新記得當時勸說女兒不舒服就回家,她不肯,堅持排練。
兩個星期後母女再通電話時,朱令說肚子疼得受不了,去了校醫院——診斷是腸胃病。12月9號,依然沒有好轉,腹痛進一步加劇,吃不下飯,還開始大把大把地掉頭髮。
到了12月11日在北京音樂廳演出的時候,朱令已經幾天沒有吃飯了。在掌聲中登台的朱令穿着白襯衫和黑色長裙,看上去高挑清瘦。原本愛美、堅持戴隱形眼鏡的她此時換上了一副有着厚厚鏡片的眼鏡。朱明新後來回憶,在那之前,朱令曾打電話回家說「眼睛不好了,怎麼看不見了。」
坐在觀眾席的父母非常心焦。「我知道她特別難受,」朱明新記得自己是含着眼淚看完演出的。之後,家裏人開始帶着朱令到附近的北京醫院、中日友好醫院、勁鬆醫院求醫。都沒有什麼結果,症狀也不見好轉。12月23號,朱令以「臍周腹痛伴關節痛、脱髮二週,原因待查」的症狀入住北京同仁醫院治療,這一天,她的一頭長髮掉了很多。
因為劇烈腹痛是最明顯的症狀,她被安排住進了消化內科。但一系列常規檢驗和拍片子之後,病因依舊不明。
在同仁醫院消化科的一個月裏,朱明新晚上打地鋪陪伴女兒。此時的朱令,放心不下落下的課程和實驗,看起來「很煩躁」。母親記得,女兒的痛苦與日俱增,「狀況越來越厲害,肚子疼得整夜都睡不着,但是頭腦特別清醒」。剛開始,她還能自己從病床走出病房,到樓梯口用公用電話給同學打電話,後來已經幾乎寸步難移。舅舅朱明光記得,「她就趴在我的胳膊上,慢慢慢慢往前蹭」。由於腳部神經末梢極其疼痛,無法走路,去拍片子時已經需要用輪椅推着。入院一個多星期後,腰部腹部長出帶狀皰疹,「背上起紅疹子,紅斑,特別疼。」朱明新回憶,「後來想起來,那就是神經損傷的徵兆」。脱髮也在加速,到住院十天左右,滿頭黑髮幾乎掉光。
同仁醫院的醫生一籌莫展,只開了些氨基酸等消化類藥物和一些補充營養、增強免疫力的藥。此時的病歷摘要顯示,朱令入院初步診斷有三個懷疑方向:自身免疫性疾病、消化系統疾病以及血液病。院方還組織了血液科、內分泌科、婦科的醫生會診 。
事實上,同仁醫院有大夫曾經懷疑「會不會是中毒了?」而這並不是第一次有人向中毒的方向猜測。朱明新回憶,此前就診的小醫院中就有醫生提出,病因查不出來,會不會是吃了不乾淨的東西。對化學並不精通的朱明新便專門去了一趟清華,詢問化學系的老師,女兒是否有可能接觸到了有毒的化學藥品。班主任王老師的回答是「沒有」,還向醫院出具了一份朱令接觸的化學藥品清單,都是無毒物質。
「懷疑她中毒的人挺多的,」後來朱明新在接受電視台記者採訪時,回憶當時為什麼沒有沿着中毒的方向追下去,「但我們就覺得要是中毒的話不能就她一個人中毒啊。」
於是,同仁醫院各科室以及邀請來的朝陽醫院專家會診時,以「沒有接觸史」的理由,未做任何化驗,便排除了重金屬或苯等化學物品中毒的可能性。
返校
1995年1月末,眼看豬年春節就要到了,治療依然沒有突破。家人在各種建議下開始給朱令做全胃腸外營養配合中醫中藥治療。一週後,此前迅速惡化的病情似乎有了減緩的趨勢。朱令自我感覺好轉了,堅決要求出院。朱明新記得,醫院並不放行,覺得病沒治好。家裏人架不住朱令的執着,在病歷上簽字,帶她回家了。
根據後來的法醫學鑑定意見書[(2000)京法鑑字第1035],出院時的朱令飲食及一般情況好轉,頭髮開始再生,關節肌肉痠痛好轉,但雙下肢、膝、踝關節仍有廣泛壓痛,伴有雙足、指尖發麻,但查體肢端無感覺障礙。
朱明新記得,回家後的朱令仍然痛苦,「疼得特別厲害」,但胃口有好轉,頭髮也長出了一點短短的刺。1995年的春節,北京開始禁放煙花爆竹,以往熱鬧喧囂的節日夜晚顯得出奇的安靜,甚至有些清冷。整個春節,全家人都沒過好。朱令一直喊着疼,沒力氣,躺在床上不動。朱明新回憶,「她自己非常疼,可別人看不出來她怎麼了」。舅舅還說她,「你是不是有點嬌氣啊,小題大做一樣,得多活動。」朱明新歎了口氣,「真是冤枉她了,她實際上真的已經非常痛苦了」。
在家休養的這段時間,朱令父母的同事朋友都來探望,帶來各種偏方:水衝後背、粗鹽擦洗,說能夠減輕疼痛,但都收效甚微。中國音樂學院教師李文珍是朱明新中學同學曹依吾的愛人,擅長按摩,上門幾次。李文珍後來回憶,當時她按摩的時候,「手一碰她,便大聲打嗝不止」。
李文珍記得叮囑朱令「安心靜養,千萬不可急於馬上上學。文憑不重要,身體最重要,來日方長。」可是朱令聽不進這樣的話。扈斌記得,大家勸朱令不要堅持返學,「她跟我們說她已經好了,很堅定地說一定要回去繼續上學。」
1995年2月20號,新學期開學。朱令拖着未愈的病體回到了清華。
舅舅朱明光記得,家裏人不放心,又通過同仁醫院找了位老中醫,開了些中藥給她帶着到學校喝。當時的北京城裏,滿大街都是剛剛興起的黃色麪包出租車,價格不算便宜,人們只有在遇到重要的事情時才會打車。朱明新打了一輛,送女兒返校。
身體虛弱的情況下,朱令很少上課,就在宿舍準備補考。在宿舍裏,朱令爬到上鋪都是考驗。「她複習用的書在床底下的箱子裏,從上鋪爬到下鋪拿書再爬回去都非常困難,疼得受不了。」她也艱難地去了一次實驗室做實驗,「可是她連寫實驗報告的力氣都沒有。」
朱明新每天往學校跑,除了給女兒送中藥,也帶去麪包和壯骨粉沖劑,讓她在宿舍吃。中藥需要加熱,男朋友黃開勝想起民樂隊有個同學在團委做學生工作,辦公室有電爐子,就代朱令去煎藥。
舅媽陳東回憶,當時朱令要補考三門科目,其中副系主任薛芳渝教授的物理化學最難。朱明新也記得,那年這門功課「考試特別難,全班好多同學都不及格。」但朱令發揮很不錯,補考成績依然在班上排進了前十名。
不少同學記得這段時間裏偶爾在學校看到她的樣子。潘波記得朱令唯一一次上課,「戴着帽子,顯得有點臃腫,坐在角落,一個不起眼的位置」,「當時她心情是不好的。一個人很蔫兒,很少說話。」張利則記得,下課出了教學樓以後看到她走路特別吃力,「拖着腿在走的感覺」。男生們覺得於心不忍,就問需不需要揹着她。「朱令特別要強,就說不用」。環境系女生張博,曾經和朱令一同上過「視聽練耳」課,這時意外看到朱令「剃了個光頭,戴着頂帽子」,還嘀咕:「真是特別酷!」
母親朱明新詳細記錄下了1995年2月20號到3月3號之間朱令在清華的生活:兩個週末,她都回了家,在母親照顧下吃中藥、調養和休息。其餘8天,所有活動全部在清華。在校的兩週,身體虛弱之極,每日早飯只能吃些母親帶給她的麪包和壯骨粉沖劑,喝同宿舍其他人打來的水,不離開宿舍。午飯和晚飯無力與同學一起在飯廳吃飯,只好勉強撐起,去飯廳買飯菜端回宿舍,半躺着吃。清華大學女宿舍管理很嚴,不許男生進入。所以,接觸的人極其有限。」
之所以把八天裏女兒的行蹤如此細緻地回溯,是因為,很快,朱令再一次病倒了。後來的朱明新確信,就是在這8天裏,女兒第二次中毒。而這一次,要嚴重得多。
有關朱令的報導將繼續在端傳媒連載。敬請關注2019年2月13日發表的第二篇報導《朱令的二十五年:(二)專家與鉈,「什麼壞事都趕上她了」》
“在诞生初期强调去中心化的互联网”...看到这句话,内心就已经感到悲痛万分了
对的,是一二.九运动。
错字:「一·二九运动」应是「一二·九运动」,前文的「年末」也证实了该错误。
已修正,謝謝指出。
有评论说提到人治就是naive的,您既然订阅了端,应该也知道这个国家的法治环境吧?今天也刊出了新的报道,仅仅在治疗环节,为了让协和听取互联网意见,改变治疗方向,就得找关系到卫生部级别。写条子找关系,权大而不是法大,封闭而不透明,这样的特性正是这国特征,且正在越来越严重。
第一次聽到這件事,忽然想起台灣好像有類似的案子。
之前高中在《看天下》上有读到朱令案,评论里有条说没法结案就扯人治的,讲真都订阅端了怎么还这么naive……
印象太深了,小的时候在乡下的姥姥家看电视了解到的这件事,当时收到了很大的触动。
感謝報導
在公众期待的真相之外,我发现,朱令的境遇与那个时代的体制、权力、办事逻辑有着无法割裂的联系,并延续至今。
天哪不容易的报道!支持
唉.... 這麼好的一個女孩子,現在變成這樣真是令人痛心...
感覺整個案子背後有一股很大的力量在操控,不然怎麼可能查不出來...
马上就扯到人治了,只要无法结案就说有人背后操作,这样的评论者是不是有被害妄想症?很奇怪啊!
朱令的故事见一次痛一次。唯有粉碎丑恶的专制体制。
突然想到,这季正在播出的日剧三年A班,是主角老师用绑架学生操控网络舆论和警方行动的方式,来揭露学生死亡的真相。很多评论里都嘲笑这部剧的设定中二不可信,但是当真相以"正常"的方式无法实现的时候,老师的非正常做法仿佛并不是疯癫,而是无奈之下可以理解的选择。
同样因为复旦学生投毒案才知道朱令的事情,期待后续文章的进一步追问真相,虽然我们都知道真相大概只会被永远埋葬了......
人心難測啊!是誰投毒的?為何心那麼狠,毀了一個生命!當時的公安為何查不出來呢!這個案件,憑現在的科技手段也追究不出來嗎?
我应该是2005年从天涯知道这件事的,一眨眼已经13年了,距离案发更是已有25年。在这个人治大于法治的国家,真相和正义的匮乏或许比事情本身对朱和她的家人伤害还要大。
2013年春天的那次由復旦投毒案引起的朱令事件討論令我第一次聽說了這樁震撼人心的案件。當時我還是在準備中考的初三學生,懷著不成熟的憤怒和同情去問媽媽:我們可不可以給朱令的父母匯去一點錢?媽媽說她當年也是聽說過這樁案子。我們一起去銀行匯了微薄的幾百元。我最難忘記的是那個網上流傳的視頻:朱令當年的同學去看她,一起唱了羅大佑那首《閃亮的日子》—— 是否你還記得過去的夢想,那充滿希望燦爛的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