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物深度生死觀

疾病王國:病態的浪漫

從「靈魂病」結核到「天才病」梅毒,以至韓劇中的白血病,人類對疾病的浪漫化從未休止。

圖:許思慧 / 端傳媒

鍾玉玲

刊登於 2019-01-05

#疾病王國#生死觀

鍾玉玲,人類學碩士。曾任職編輯,業餘參與文藝活動策劃。現為人類學研究員,研究時代變動下的日常生活方式。

疾病,在身體裏發芽,卻在社會和文化中開花,盤根錯節,形成一張巨大的意義之網。儘管它本身是一個中性詞,但自誕生之日開始就無可避免地附帶上豐富的隱喻。或與一切陰森恐怖的想像聯繫,對身體的折磨,對精神的摧殘,它打破了生命美好的虛構、讓死亡恣意褻瀆高貴的靈魂,它身體和精神關在一個絕望的孤島上,自生自滅;但它也可以是羅曼蒂克的、富有詩意的,可以將人的生命得到昇華。啟蒙時期,盧梭(Rousseau)超脫了前人把疾病視為懲罰的宗教意義,而是把它作為一種自我激情的展現,肯定疾病與過度激情緊密相連的積極因素。

桑塔格在《疾病的隱喻》一書中也曾詳細地論述了歐洲在十八世紀後期和十九世紀早期短短的幾十年間,結核病是如何逐步在浪漫主義文學的推動下走上詩意化、浪漫化的神台。疾病一躍成為一種代表個性的審美符號。

被稱為「白色瘟疫」的結核病是一種具有悠久歷史的慢性傳染病。早在西元前幾千年,人類已經有感染結核病的記錄。中國湖南長沙馬王堆中,考古學家發現了挖掘出的女屍的左肺有結核病的鈣化灶。埃及也曾經發現過脊椎感染了結核病的木乃伊。然而,結核的病徵卻使病人的外表呈現出致命的誘惑。蒼白的臉色,發熱使得面頰潮紅,更顯風韻;虛弱的身體,咳出的血在手帕上變成一朵朵優雅的紅花,漸漸消瘦的神態形成了一種如花般凋謝的病態美。死亡的虛空和健康的平庸與之相較顯得不值一提。

當時有許多浪漫主義詩人和作家都沉醉在這樣的病態當中,並獲得了巨大的精神愉悅,並認為這樣的死法可以消解死亡的乏味和身體的庸俗。自戀的拜倫(George Gordon Byron)曾對友人表示,寧願死於結核病,因為這是一種淒美的死法,可以賺取女性同情的眼淚。到了二十世紀初,湯瑪斯·曼(Thomas Mann)在《魔山》(Der Zauberberg)中甚至提出,「笨人必定健康而平凡,而疾病則能使人變得高雅、聰明、才智,超脫不群」。後來被確診患有結核病的卡夫卡(Franz Kafka)也認為,這是一種帶有哀傷的幸福疾病。在桑塔格的筆下,疾病的浪漫化,並非僅是文學創作的一種精神轉向,而是已經從文字走向了美學化的巔峰。當時社會大眾也搭上這輛快車,把疾病包裝成為一個可口的甜品,自己品嘗之餘還能饋贈親友。這股浪漫化的風氣甚至吹到了日本,從而影響了一批當時在日本求學的中國作家。郁達夫等中國作家創作了許多涉及結核病的小說。

靈魂病與天才病

假使正如桑格塔所說,結核病是一種「靈魂病」,那麼,還有一種被披上羅曼蒂克的外衣的「天才病」,便是梅毒。在歐洲,患有梅毒甚至致死的名人多得嚇人,上至英國國王亨利八世,下至臭名遠播的希特勒;從文學家福樓拜、莫泊桑、波特賴爾到畫家梵古、哲學家尼采、航海家哥倫布、音樂家貝多芬、舒伯特。由於梅毒螺旋體會侵害神經中樞,從而使人出現狂喜、精神亢奮、幻覺甚至偏執的人格,使得福樓拜堅決認為梅毒是與高智慧的大腦活動有密切相關。這種以性行為為主要傳播途徑的疾病,在亢奮的性欲和虛幻的愛情之雙重作用下,成為一種獲得藝術創作原動力的最佳方法。正如二十世紀初歐洲一片繁榮景象下埋藏的殺戮,梅毒的浪漫外衣正是當時社會城市化生活種下畸形果實。

這個羅曼蒂克的綺麗幻想並不能維持下去,並最終被科學所擊碎。1882年,德國著名醫學家、細菌學家羅伯特·科赫(Robert Koch)最早發現結核分枝桿菌,並論斷出了結核分枝桿菌的致病機理,後因此而獲得諾貝爾醫學獎。1928年亞歷山大·弗賴爾(Alexander Fleming)發明了青黴素,到了1945年,鏈霉素等抗生素的問世,其他藥物也陸續出現,治療結核病成為一件輕而易舉的事,它身上附帶的浪漫主義神話宣告破滅。

然而,進入了新世紀,疾病的隱喻並未消失。在亞洲,正有另一種疾病的浪漫化現象出現。有別於肺結核或梅毒,這種疾病的浪漫化並非在現實生活中存在,而是架空在人的大腦中。其病毒原產於韓國,她比先輩更具群眾基礎,更受不同女性群體的青睞,藏匿在日常生活中難以察覺,並以長時間、小劑量的特點,隨着韓劇的播出,逐漸橫掃中國。她最厲害的武器就是其併發症。這種併發症不是對患者千般折磨以至於藥石無效,而是通過虛擬世界的傳播到現實世界中,讓熒幕前的女性無力招架。她便是白血病,又稱為「愛情幻想綜合症」。

一旦患上這種疾病,就會讓患者的中樞神經癱瘓,大腦的語言功能萎縮,無法正常思考,只能隨着劇情的發展作出悲喜無常的表情。這種疾病也無法根治,只能間歇性緩解。如果說她的先輩是建立在浪漫主義的肥沃土地上,白血病的浪漫化,就是在大眾消費文化中生根發芽。

自上世紀九十年代開始,韓劇逐漸引進中國市場,這股浪漫愛情的異國風潮就迅速虜獲大部分女性觀眾的心,讓她們沉浸在愛情的感動與憂傷中久久不能自拔。這些韓劇之所以能有如此威力,除了雲集眾多外表靚麗的男女演員、盡情展現了韓國美麗的風光之外,更重要的是,她們都有一個讓人相似的老套劇情,劇中美麗善良的女主角大多會因身患絕症而死。

根據一些骨灰級網友的統計,韓國影視作品中七成與死亡相關,但其中八成卻是劇中主角身患不治之症。《藍色生死戀》、《美麗的日子》、《泡沫愛情》等高收視率的劇集無一不是出於這個經典的韓劇套路。愛與死作為藝術創作的經典命題,韓劇選擇了用死亡的永恆來襯托愛情的精美,實在是無可厚非,但讓人驚訝的是,編劇大多都偏愛同一種疾病:白血病。韓劇初入中國,肆虐螢屏之時我才是中學生,但和幾位姐姐劇迷追了幾部之後,我不禁想問,為何韓劇女主角都死於白血病呢?

白血病,俗稱「血癌」,是一種造血組織的惡性疾病。由於某一白細胞系列的前提細胞失去分化成熟能力,而在骨髓中和其他造血組織中呈惡性增生,侵犯身體器官,最終破壞全身組織、器官,抑制造血功能的正常運作。可見,白血病,一種不具傳染性的難治之症。然而,白血病之所以被浪漫化,並不在於疾病的本身,而在於她使得病人以何種面目置於他人的目光之下。

韓劇女主角的最理想疾病

這讓我想起曾經在覆診時遇到的一名女病友,她直言,寧願自己患上的是白血病,因為它不會引發任何讓他人感覺不適的外表變化,反之,甚至會讓患者更具病態美,惹人憐惜。有別於其他實體腫瘤,白血病並不會造成局部的贅生物生長,而是全身擴散的惡性血液病。主要的病徵是發熱、貧血、出血等。儘管同樣是疾病,但白血病不會如器質性疾病般給身體帶來器官損害從而導致外表發生變化;也不如皮膚疾病般,給完美的女性形象帶來絲毫的毀壞;更不如致命的流行病般分散了人的注意力去關注更為廣大的社會性問題。從這個角度出發,白血病,是韓劇女主角能患有的最理想之一種疾病。

在韓劇中,女主角經常會出現皮膚蒼白、流鼻血、突然暈倒、腹部劇烈疼痛等症狀。這些疾病的特質一旦遇上溫柔的女性,便順理成章地更顯出一種讓人憐惜的女性柔弱美態。這種模式不得不令人想起中國文人對女性「病西施」式的審美觀,四大名著《紅樓夢》中的林黛玉,便是「淚光點點,嬌喘微微,閒靜時如姣花照水,行動時如弱柳扶風」,寶玉甚至借用《西廂記》中的「多愁多病身,傾國傾城貌」來形容她。女性、柔弱、病態,組成了一種中國傳統的病態審美。

在這樣的文化根基之下,韓劇自然能迅速風靡中國,一邊用白血病來增加女性的柔美,一邊有疾病的殘酷來詰問愛情的意義,配上優美的風景、動聽的樂曲,將兩者結合為一個浪漫淒美的愛情故事。從而,中國女性觀眾在長久以來被觀看的壓抑,瞬間爆發被轉換成觀看者,帶著內化的病態審美觀使得白血病被浪漫化。

曾經觸目驚心的疾病和死亡,在韓劇中被浪漫化為一種展現女性柔美和愛情永恆的一劑良方。如煙花般短暫、燦爛的愛情,在必死的疾病面前被凝固為一個不朽的化石,沒有肢體殘缺、沒有血肉模糊,白血病,更加增添了女性的絕美,在殘酷的疾病和死亡面前顯得楚楚動人;男女主角以刻骨的愛情來企圖抵禦死亡,儘管沒有成功的可能,但正是這種徒勞的努力,讓女性觀眾深陷其中,在歎息悲痛之時享受着這病態的審美。相比於先輩,白血病的浪漫化則顯然更具殺傷力,它讓人在視覺愉悅中消費虛妄的愛情,嫁接到現實生活之中,從而對疾病和死亡產生了一種妄想的態度。

這其中巨大的心理落差必然使得人們再次逃離,以一種漠然的態度旁觀現實中的徘徊於生死邊緣的白血病患者,卻為電視熒幕幕背後的影像傾注最大的關注和愛意。現實和虛構的混亂和背離,只是加強白血病的浪漫化。即使等到治療白血病的萬靈藥發明出來,還是會出現新一代的疾病浪漫化。在最新的一些韓劇中已經出現更為多元化的奇難雜症,如《秘密花園》中的幽閉恐懼症,《匹諾曹》中的匹諾曹症候群以及《沒關係,是愛情啊》中的圖雷特氏綜合症等。也許,當疾病成為一種生存的形態和藝術的表現,要治療疾病浪漫化,就只能通過書寫來解放人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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