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物深度生死觀

疾病王國:植物人的玻璃眼睛

如果身體體驗和精神世界真的極端對立,那麼,寶珠現在對世界的體驗是什麼。還是說她早已離開這副軀體,這個世界對她來說只是存在的一個過去式。

圖:許思慧 / 端傳媒

鍾玉玲

刊登於 2018-10-07

#疾病王國#生死觀

鍾玉玲,人類學碩士。曾任職編輯,業餘參與文藝活動策劃。現為人類學研究員,研究時代變動下的日常生活方式。

現在是深夜兩點四十三分。

隔壁病床的阿伯剛被成功搶救回來,護士在清理身上沾滿鮮血的防護衣,疲憊的眼神中略帶一絲輕鬆。拉上布簾,調暗光線,一場生死間搏鬥的戰爭又結束了,ICU再次恢復到死寂之中。這種死寂讓人感到很不安,腦袋越發聒噪。監測機器滴滴答答的聲音在耳朵中震盪,我甚至還能聽到其他病人的呼吸。ICU裏的時間過得特別慢,慢到時間就要凝結在呼吸中一樣。不知道宇航員在月球漫步時能不能聽到自己的呼吸。

我看看自己身上連接機器的各種管子,這裏確實就是外太空無疑。作為這個房間唯一有清醒意識的病人,有時我寧願自己和大家一起昏迷,時間慢行得比刀子還鋒利,割在身上,越割越痛,越割越清醒。看了看牆上的電子鐘,兩點五十分。腦袋還在轉,還是睡不着,只能讓思緒在漫無邊際地遊走。

把頭轉過枕頭一邊的瞬間,剛好和寶珠的眼神對上了。她那雙水汪汪的大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我,她的眼睛就像是一對玻璃珠子,光線進去然後出來,沒有殘餘。我總企圖從她的眼神找出一點思緒的痕跡,仿似一塊石頭扔到井裏,咕咚一聲就沉下去了,只剩下我的倒影在水面輕輕浮動。不僅是我,所有醫生都希望從寶珠那雙大眼睛中捕捉到什麼,但從來沒有人成功過。哦,忘了說,寶珠是一個植物人,一個會轉頭,會眨眼,像洋娃娃一樣的植物人。

寶珠今年五十三歲,九年前躺在手術台上做甲狀腺囊腫切除手術後就沒有醒過。這當然是一場醫療事故,醫院對她負全責,否則我想沒有人能躺在ICU九年不破產。當時麻醉科、外科、神經科等大部分醫生都圍着她團團轉,極力想辦法讓她醒過來。但人世就像報紙新聞一樣,只要地球不滅亡,外星人還未登陸地球,火山爆發、飛機失聯、恐怖分子劫持人質,每一件特大新聞遲早都會變成舊聞,天知道明天還會不會發生什麼更大的新聞。在這樣三甲醫院裏,最不缺的就是身患奇難雜症的病人。寶珠漸漸地被淡忘,開始在各個科的ICU流轉,最終來到NICU(神經內科)偏安一角。每個在ICU的病人都只有兩個結局,要不病情得到控制後轉去普通病房,要不永遠離開,只有寶珠,在這裏經歷過生命的人來人往之後,依然日復一日淡然地在靠窗戶的病床上躺着。

每個新來的實習醫生一開始都懷着雄心壯志,要解開醫學難題,成為下一個諾貝爾醫學獎得主。每天拿着手電筒為寶珠仔細檢查,寶珠也一如既往地心甘情願為醫學研究做貢獻,眨着大眼睛,後來,就沒有後來了。對於整個ICU來講,寶珠的存在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她的病情沒有什麼變化,沒有變好,也沒有變差。

醫生每天開一樣的醫囑,護士每天照常地護理,吸痰、沖尿管、換鼻飼,抹身、換衣服、換床單,有時幫她洗頭髮,剪指甲。有時護士給寶珠吸痰的時候,時間太長,吸得太深,雙腿都自然反射往上跳,看得我也心驚肉跳。寶珠卻依舊靜默,她不會像我一樣投訴護士打針太痛,抱怨吸痰吸不乾淨,無論你對寶珠做什麼,她都只會眨眼睛,沒有其他回應。她的存在,等同於不存在。

從巴門尼德(Parmenides)開始,存在,是一個非常嚴肅的哲學問題。笛卡爾的身心二元論在這裏可是發揮得淋漓盡致。我相信這就是現代醫學進入中國後一個副產品,將西方文化中極其頑固且佔主導地位的二元論植根到我們的思維中。從古希臘的先哲開始,身體就被貶低為禁錮靈魂的可怕牢籠。柏拉圖的理型世界中,只有崇高的靈魂才能超越身體的欲望。如果身體體驗和精神世界真的極端對立,那麼,寶珠現在對世界的體驗是什麼。還是說她早已離開這副軀體,這個世界對她來說只是存在的一個過去式。

可對於寶珠的親人來說,她不是過去式,而是現在進行時。她的丈夫吳先生在病床邊放了一個音樂盒和一張他們的合照。我沒有看過照片,但護士都說年輕時候的寶珠長得很漂亮,那也是,她有雙水靈的眼睛。每天下午四點,吳先生都會準時來探病。一進門就和寶珠熱烈地打招呼,打一盆熱水幫寶珠擦身子、按摩手腳、梳頭發,一邊談談今天的天氣和身邊發生的事,有時會讀讀報紙,就像平常的夫婦一樣,日日如此。其他病人的家屬都一副悲戚的樣子,時而大哭,時而大叫,大聲喊他們的名字,就像是「喊驚」一樣,竭力把走得太遠的親人拉回來。只有寶珠和吳先生照樣在一旁安安靜靜地過着他們的日子。如果寶珠沒有生病,他們現在一定過着平淡的夫婦生活,上班下班,買菜煮飯,打掃衛生,為孩子讀書操心,偶爾去一趟短途旅行,有時會拌嘴,甚至互相慪氣,但從來不和對方說愛你。我不禁地想,是因為他們經歷過太多的生離死別,還是,他們從來都沒有走遠過。

護士說吳先生每天都會準時來這裏看寶珠。如果哪天沒來,肯定是生病了。有次我媽媽來探病的時候和吳先生交談起來,他說他們有個兒子在日本讀書,但自從寶珠生病之後都沒有再回來過。每次吳先生走的時候,都會扭開音樂盒,讓音樂代替自己多陪寶珠一會,但再動聽的音樂都會停下來,然後重新回歸到寂寞之中。

寶珠又扭過頭去了,我望着窗外婆娑的樹影映襯着寶珠倒映在玻璃窗上的臉,墨綠的葉子上漸漸泛出一層淡黃色的光暈,一陣風吹過葉隙,搖曳的光影隨之又映在窗簾上。寶珠的大眼睛仿似是萬花筒一樣,旋轉出各種迷離的圖案。遠處的小鳥開始嘰嘰喳喳地叫了,很快就要天亮了,連沉睡的樹木也要回到清醒的生活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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