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 風物

《瘋狂亞洲富豪》:我在流淚,你在批判?移民後裔與亞洲觀眾的距離有多遠

但對於在美國生根發芽、從未在主流文化中見過自己的人們而言,他們眼中的世界,也是自己的遠方「同胞們」很難理解的生命體驗⋯⋯


《Crazy Rich Asians》電影劇照。 網上圖片
《Crazy Rich Asians》電影劇照。 網上圖片

電影《Crazy Rich Asian》(中譯《瘋狂亞洲富豪》或《摘金奇緣》)放映到一半時,坐在場下的 Kimberly Yam 失聲痛哭。

她在推特上寫道,「你25歲,這是你第一次看見全亞裔的電影陣容。你止不住地哭。你從未見過荷里活(好萊塢)有這樣的班底——每個人都那麼美好。你為自己是華裔而感到幸運。」這條推特被點讚了25萬次。

看這齣喜劇看到淚灑劇場,Kimberly 並非隻身一人。《Crazy Rich Asians》甫上映,我的臉書已被激動的各族裔朋友們攻陷——這部投資僅有三千萬美元的浪漫喜劇,借用了典型的「醜小鴨變天鵝」愛情片模板:華裔移民第二代朱麗秋與男友Nicholas Yang 回新加坡探親,意外發現男友是當地巨富之子。樸實平凡的朱麗秋,與 Nicholas 的豪富家庭發生種種摩擦,引發一系列衝突。

雖然扎實的劇本囊括了美式浪漫喜劇的大多數元素,製作亦十分精良,但乍看起來,《Crazy Rich Asians》又似乎毫不符合荷里活的商業模式:全亞裔演員陣容,大部分電影場景設置在新加坡,雖有楊紫瓊加盟,《Crazy Rich Asians》並沒有荷里活傳統意義上具有「票房號召力」的主演。男主角 Henry Golding,甚至是個徹頭徹尾的電影新人。

它究竟有什麼樣的魔力,可以在上映首週奪走動作大片《巨齒鯊》的票房寶座,並獲得爛番茄新鮮度 93% 的好評?

亞裔面孔與主流敘事

如果你是一名出生在1993年的亞裔美國人,那從出生到成年,你都無法在美國電影銀幕上看到屬於自己族裔的主流製作。因為上一次荷里活製片廠製作全亞裔陣容的電影,要追溯到25年前的《喜福會》(The Joy Luck Club)。

你如果想在電視上看到亞裔家庭,你1歲時播映的《美國女孩》(All-American Girl)可能是個例外,但這部由先鋒喜劇演員 Margret Cho(趙牡丹)主演、展現韓裔美國人生活的喜劇,在短短一季後就遭到退訂。而下一次亞裔家庭作為故事核心登上美國主流電視,則要等到21年之後——《初來乍到》(Fresh Off The Boat)在ABC播出。

亞裔面孔在熒幕上如此稀缺,這不難解釋為什麼當白馬王子 Henry Golding 從銀幕裏款款走來,即便只是耍帥扮靚,也會惹得不少人眼眶潮濕。

「It’s like the Asian Bachelor(簡直像是亞洲版的《單身漢》相親真人秀男主角)」,主演 Awkwafina 在電影裏感歎道。

根據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的統計數據,2016年全年,美國主流電影銀幕上的角色,亞裔僅佔3%,而78%依然是白人、這一比率,放在主角上甚至更低。即便是如此低的出現率,亞裔在電影工業中還要面臨來自資本與主流文化的雙重壓力。

「白人可以做的題材,多是『人』會做的事,在日常生活中自然會關心的戀愛、創業、生活。但留給亞裔的空間,就多是苦難、尋根、反歧視。但這部戲,雖然是一種偶像劇的幻想,但就是一個『人』的故事。」

在荷里活,亞裔演員不能扮演亞裔主角的歷史可謂悠久:在跨種族通婚非法的年代,馬龍·白蘭度(Marlon Brandon),凱瑟琳·赫本(Katherine Hepurn),都有過「yellowface」,即通過塗黃臉、貼眼皮扮演亞洲人的經歷。到如今,種族主義法條雖已不再,但留下的文化遺產則變得更為隱晦:票房與「本土化」成為製作方的考量——大片《奇異博士》(Dr. Strange)裏,Tilda Swinton 扮演藏人;《攻殼機動隊》(Ghost in the Shell)中則由 Scarlett Johansson 扮演日本漫畫改編的女主角;都招致了不少關於「whitewashing」洗白的爭議。

而另一方面,和很多少數族裔在影視作品中的困境一樣,亞裔角色也往往逃脫不出刻板印象和少數族裔敘事。對於在美國歷史上被視為「永恆外國人」的他們,其角色往往有著既定的套路(醫生、律師、科學家、移民)和題材上。

「以前,在美國關於亞裔的主流電影,大都是苦難敘事,」駐紐約的劇作家朱宜評價道,「白人可以做的題材,多是『人』會做的事,在日常生活中自然會關心的戀愛、創業、生活。但留給亞裔的空間,就多是苦難、尋根、反歧視。但這部戲,雖然是一種偶像劇的幻想,但就是一個『人』的故事。」

從片頭不加字幕的中文情歌,到滿屏亞洲面孔的社交宴會,再到沒有任何解釋的麻將戲,該片以一種少有的自信,去講一齣美國移民眼中的浪漫愛情偶像劇——只是在片中,王子和公主都恰好是亞裔罷了。

《Crazy Rich Asians》電影劇照。

《Crazy Rich Asians》電影劇照。網上圖片

但對於在美國生根發芽、從未在主流文化中見過自己的人們而言,影片裏陌生又熟悉的亞洲,口中生澀又親切的中文,甚至「亞裔」這個在亞洲並不存在的想像共同體,都是他們眼中的世界。

新老移民的經驗衝突

「我幾乎從開場就開始啜泣,」在洛杉磯的 Leah Liu 說道,「作為華裔移民的孩子,自力更生,這是我在銀幕上第一次看到和我自己如此接近的角色(Rachel)。在最後的麻將場景,我把妝都哭花了——我從小就從家裏人那裏學會了麻將。那是我與家裏人聯絡感情的時光。Rachel 放棄愛情,把關鍵的一張牌喂給了 Nick 的母親時,我彷彿看見了屬於自己的奧黛麗·赫本故事——這次,是亞洲版的。」

但是,亞裔移民的激動之情並不為許多新移民和亞洲本地人理解。畢竟,如果以地道的中國/新加坡/馬來西亞、香港眼光來看,該片的細節並不能經得起推敲:

為什麼早年從廣東下南洋的一家人,團聚時的慶祝方式卻是包餃子?
為什麼配樂裏的中文老歌,總帶著濃厚的ABC口音?

在豆瓣上,高票的影評不乏批評片子充斥「唐人街審美」、「左宗棠雞口味」、「披著亞洲皮的灰姑娘故事」。而在影片的發生地新加坡,電影也遭受了關於「代表性」的批評,因為片子裏的富豪們,說得大多是一口美音或英音。新加坡標誌性的Singlish,卻壓根沒有什麼出場機會。

這些批評並非不無道理,但也再一次揭示了新老移民之間、以及移民與(想像中的)故鄉間的衝突,這在美國公共領域不時發生。最近的一次,要數猶他州白人女孩 Keziah Daum 身著旗袍出席畢業舞會。在許多生長在美國的亞裔看來,這是白人女孩對自己故土符號的一次「文化侵佔(Cultural appropriation)」——自己在年少時因為種族被排擠,甚至在舞會都羞於穿中式服裝登場;何以白人無需背負這等包袱,可以大喇喇對旗袍實行「拿來主義」?但對許多中國人和新移民而言,外國人穿旗袍,體現了對中國文化的熱愛,並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

拋開影片的一些批評,《Crazy Rich Asians》在票房與口碑上的雙豐收,也正是近年來少數族裔電影試圖重新佔據「正常」題材的一個註腳。

對於在亞洲出生長大的觀眾和新移民,《Crazy Rich Asians》裏呈現的亞洲想像不中不西,畫虎類犬。但對於在美國生根發芽、從未在主流文化中見過自己的人們而言,影片裏陌生又熟悉的亞洲,口中生澀又親切的中文,甚至「亞裔」這個在亞洲並不存在的想像共同體,都是他們眼中的世界,也是自己的遠方「同胞們」很難理解的生命體驗。

拋開影片的一些批評(比如故事俗套,雖題為「Asians」但缺乏對南亞裔的刻畫,中國元素不地道等),《Crazy Rich Asians》在票房與口碑上的雙豐收,也正是近年來少數族裔電影試圖重新佔據「正常」題材的一個註腳:2017年,以非裔美國擔綱主演的《Girls Trip》(閨蜜假期),以浪漫輕喜劇的方式,舉重若輕地博得潮水般好評(順帶令女配角 Tiffany Haddish 聲名鵲起)。《Get Out》(逃出絕命鎮)則拋開了身份掙扎等少苦難敘事,大喇喇把種族主義話題放進了懸疑片中。《The Big Sick》(愛情昏迷中)則少有地啟用巴基斯坦移民 Kumail Nanjiani 做編劇和主演,用五百萬美元的預算換回了一部票房五千萬的浪漫喜劇。2018年,《黑豹》(Black Panther)又成為了影史上最為成功的超級英雄片之一。

如果嚴格的從技術角度而言,這些電影都不可避免地有其局限性。在荷里活嫻熟的工業體系之下,這些影片甚至可以被看做「新瓶裝舊酒」的產品,藝術價值並沒有媒體追捧的那般高。

但問題在於,並非每一部以少數族裔為主題的影片,都要拍得發人深省、刻骨銘心。在這個意義上,《Crazy Rich Asians》作為一部「正常」的主流浪漫喜劇片,在電影造詣上邁出了一小步,卻是亞裔影史的一大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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