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兩名台灣青年相伴尼泊爾登山,因大雪被困,整整47天後方才被搜救隊找到。21歲的梁聖岳奇跡般生還,19歲的劉宸君則在獲救三天前身故。在彈盡糧絕的日子裏,兩人靠什麼撐過40多天?面臨怎樣的考驗?2017年春天,這樁山難發生之後,端傳媒記者歷時十個月,採訪倖存者梁聖岳及親友、當地協助救援人士,端傳媒將一連三日刊載還原這生死47天的歸來故事,今日為第二篇,首篇在此。
上了山,生起火,猴子一樣的梁聖岳會突然安靜下來。
山難已過去半年,半年間我以記者的身份與他採訪,很少遇見「安靜」的時刻。每每說到正題,他或以聒噪與搞笑來岔開,或以「忘了」、「就是這樣」或「也沒在想什麼」回答提問,有次甚至拿出鼓棒,問「欸我可以練習下午練團要打的歌嗎?我都還沒練。」然後我們真就在震天價響的音樂聲中訪問了一個多鐘頭,他邊拿鼓棒敲打身邊的傢俱練歌,邊在間歇中回憶往事。
我猜想,回顧在尼泊爾的生死47天,總難免讓他有些不自在——儘管他本人從不承認。我們前後更換了很多次採訪空間,從大學研究室、圖書館、朋友的租屋處,到他在新竹的家中,他的心情逐漸放鬆,採訪也漸入佳境。但總有些什麼,是隔在我這個聽者,和他這個講述者之間的。
不只是生死。那是什麼呢?梁的朋友L突然說:「梁聖岳上山後,好像會變得不太一樣。」
是了,是山。自尼泊爾歸來之後,梁聖岳仍然持續去爬山,究竟「山」對他來說意味著什麼?是什麼吸引著他一次又一次前往?那個在山裏的他,和平時有什麼不一樣?在平地的採訪中,他很少解釋尼泊爾之行的環境細節:為什麼會選擇這裏?是什麼樣的情形才會選錯了道路?下切溪谷是什麼樣,才會有去無回?……他簡單一句「(山上)就是這樣」便帶過。
山,究竟是什麼樣?為了搞清楚這問題,在2017年入秋的一天,我跟梁聖岳和隊友上了山。
1.
「這是我的夢幻路線。」「為什麼?」「因為沒來過啊!」
跟梁聖岳上山的那天,是個晴朗好天氣。三天兩夜的行程,走台灣西北方的大霸山北稜線。沿途林木蓊鬱,少見天日,植被豐富,常有野生動物出沒,也是周圍部落的傳統獵場。
唯一令我不安的是,這條路線已經六年沒有登山記錄。台灣每年都有頻繁的地震、颱風、暴雨會改變山岳面貌,沒有近年的行程記錄,意味著我們的旅程必須面對許多未知的情節:原來平坦的步道可能出現巨木阻路,或早已形成難以通過的崩壁地形,大大增加風險。
但這是梁聖岳喜歡的路線類型,這也正是他在尼泊爾選擇的健行方式:選擇到一般遊客少去的路線健行,一路上憑著多份地圖與指南針找路。「找路,就是靠著圖的定位、加上你自己的判斷,走出一條路,不一定會跟著路標跟路條走。」他說。
這樣「找」出來的路線,未必直達目的地。半年前在尼泊爾,兩人失蹤消息傳出後,有位曾到當地健行的網友Atima如此評價他們的行程:「這路線很繞啊……有點像說要去高雄,然後桃園新竹台中台南(意指走過台灣西部沿海每個縣市)一路玩下去,中間還繞去南投(往島嶼中央山地行進)這種感覺。」雪災之後,不但旅伴過世,他自己也差點賠上性命。不過在半年後,他又重新回到山裏。
「這裡就是我的夢幻路線。」在台灣一起登山的路上,他說。
「為什麼?」我氣喘吁吁地問。
「因為沒來過啊!」他一副「你在說什麼廢話」的樣子。
跟他進山,讓我明白他所說的「找路」意味著什麼:有一條理想路徑,但每到一個分岔點,都要根據現狀重新決定,可能你一直被迫偏離理想路徑,又一直在陌生環境中回到它。這其中,風險、艱難如影隨形,控制它們,靠的則是面對山的專業。
梁聖岳不只一次嘲笑我花三千元買專業登山鞋的行為,「穿雨鞋就好了,我這只要三百。」但身上穿的外套,毫不馬虎,仍然是知名品牌。這是他的一貫風格,該花的錢便花,不該花的錢便不用花,他一向維持這樣實事求是的原則。
出發前,他發給我一張等高線地圖,用透明膠帶做好防水措施,畫上這次的路線。他一一檢查我背包裡的裝備,「高裝檢。」(台灣軍中用語,高級裝備檢查)多餘的毛巾、杯子、衣服都被他要求拿出來,減輕背包重量,「什麼都不重要,保暖最重要。」他教我:「行進的時候也不用穿太多,你流汗流太多,一吹風又冷到,剛剛好就可以了,停下來的時候保暖,比較重要。」
保暖是他最重視的事,這也是他在尼泊爾山難中得以生還的重要原因之一。與此一體兩面的活動是生火。他不只晚上在營地生火,中午停下來吃午餐也生火,撿來乾燥的柴薪,不夠的就讓隊友去砍。交鋸子給我的時候,他說了一句玩笑話,「我們來看看平地人怎麼砍柴。」彷彿「山上的人」是與他更親近的一種身分認同。
木材撿來之後,他會順著柴薪的天然大小,排列成留有空隙的井字狀,點燃一些易燃的廢紙,放在底部,搧風留火。有時火星能順利移轉到木材上,有時不免熄滅,冒出大量濃煙,他便再試,直到成功為止。待在火堆旁,平常躁動如猴子的他可以沉默很久。
在山裏的梁聖岳,的確和在平地很不一樣。玩笑話變少了,人變得沉默,關鍵時刻可靠專業,在隊友之間,他無疑是領著大家找路的那一位。
走在平緩的腰繞路上,路往往僅有一個腳掌寬,右邊山壁充滿濕滑青苔與矮樹,左邊直落斷崖,我沿途心驚,而梁聖岳如履平地。每到一個岔路口,他會停下來用指南針與地圖找路,再決定前行方向。偶有路基流失,他會回頭提醒我:「這邊要小心,你要踩這裡,不要踩那裏,對。」大多數時候,他不特別說什麼話,只是揮動腰刀,砍草開路,「留下我們來過的痕跡,雖然大概過一個禮拜就消失了。」
行程之外,他還心心念念要「尋熊」——這次的入山路線,據說常有台灣黑熊出沒。台灣黑熊是本地最具代表性的野生動物之一,身軀極為強壯,體長可達一人高、最重可達200公斤,胸口會有一片V字型花紋。近年來,由於土地開發帶來的棲地破壞,黑熊已成瀕危物種,罕能遇見。
但他想與熊相遇的盼望貫穿整趟旅程,看見殼斗科植物果實,他便說這是熊的食物;遇上稍大的動物腳印,他便說這可能是熊;夜半在深山中,有動物高聲鳴叫,我警醒坐起,他高興大叫:「是熊!」被旅伴忍不住喝斥:「屁啦!是山羌!」他仍鍥而不捨地開玩笑:「熊啦!」
如果可以,他大概比較喜歡住在山裏。就像多年前的一篇網誌中他寫,希望自己「像山羊一樣行走峭壁,像猴子一樣勾著枝幹前進,像山豬一樣奔跑。」
2.
我一直都有心理準備,不管他做什麼,我都要有心理準備。
梁聖岳對野外的興趣與爸媽如出一轍。從小學開始,爸媽就會帶他去露營,從森林到海灘。一樣愛生火:「我爸會生火,煮拉麵給我們吃。」也一樣愛找路:他們家紮營的地方,常是全台灣遊客罕至的地方,還遇上過巡邏隊。
他的人生彷彿也感染了「找路」的習氣。高中念到三年級,同儕都已開始準備大學聯考,他就決定休學了。沒有給出「反抗權威」或「家庭矛盾」這種大話,休學之後,他只是跑去了中國騎單車。因為「不喜歡搭飛機,比較喜歡搭船,廈門又近,搭船一下就到了。」
台灣在解嚴前,曾有一位「拒絕聯考的小子」,當時就讀建中的吳祥輝,決定不考大學,作為對體制的質疑與反抗,還將心路歷程寫成同名書藉,在當時仍保守的台灣社會中引起震撼,名噪一時。30年過去,台灣的大學錄取率幾乎百分之百,多元教育的想象集中在「該怎麼上大學」,而不是「要不要上大學」。因此,梁聖岳的選擇即便到了社會多元化的今天,也顯得十分罕見。
這種帶有二十一世紀廢青風格的「拒絕聯考」方式,令老一輩人十分摸不著頭緒。梁聖岳的父親梁添進,也曾經十分煩惱,但最終面對的方式,卻是選擇接受。
梁添進,從事保險相關行業。梁家住在新竹北部,是台灣第一個「科學園區」的發源地。這是自1970年代開始,創造了台灣經濟奇蹟的高科技集中區。也是根據2017年的最新數據,是全台灣平均收入最高的地方,卻存在貧富差距。「你經過的是全台灣最有錢的社區,但不是我們家,我們家沒什麼錢。」騎著破爛摩托車載我回家時,梁聖岳如此評價。
梁添進自述,自己其實是個傳統的男人,「好不容易有個兒子,你說沒有寄予厚望那是騙人的。」他記得有一次,梁聖岳回來告訴他,在學校參加了棒球隊,他很高興,告訴兒子,「我們打棒球要有自信,就是要臭屁,打不贏他沒關係,還是要比他臭屁。」
後來梁聖岳考進新竹高中,也算是當地名校。在學期間,他創立「土地社」,趕上當時的運動浪潮,各大抗議場合都看得見他,「科學園區」這四字,逐漸從台灣產業的金字招牌,成為農民抗議的對象。但在大學生、甚至是成年人主導的社運場合裡,他有時也只是在旁邊跟著。他自己就回憶,「華隆罷工的時候,人家在罷工,我們還在後面玩。」
而梁添進,則免不了每年問一問,「你將來(大學)要唸哪裡?」
「他先說想唸清大人社。高一下學期又說,可不可以只唸國立就好,到了高二,問我如果只考上私立,我會覺得怎麼樣?高二下學期,他跟我說他不唸書了。」
「高三大概過年前,我發現他有包裹來,本來他的包裹我也不會拆,因為他多半就是買書,有一天他拆開來,我發現,怎麼那麼多地圖啊?而且都是中國大陸的?有一天問他,你為什麼買那麼多大陸地圖?結果他回答我著實嚇了一跳,他說:我要去大陸騎腳踏車。我說:……蛤?!」
梁添進是到那一刻才知道兒子打定主意要休學。回憶起來,這段對話仍令他毫無頭緒:
「你不用唸書嗎?」
「我要休學。」
「蛤!你要休學,你沒有跟我講,你要去大陸,你也沒跟我講,你還沒滿18歲耶!你喜歡騎腳踏車,好,去大陸,好。但你還沒滿18歲耶,你做決定都要我同意耶!你不怕我對你說『不』嗎?」
「結果他回我說,你說不要,那就不要去啊。意思是說,那就等我滿十八我就自己去啊。」梁添進回憶。那一瞬間他覺得自己快要抓狂了,但抓狂也無濟於事。他並沒有採取強硬措施禁止兒子去,他給梁聖岳的要求是:寫一份出行的企劃書。
梁聖岳寫了。「就你對他的了解,他會怎麼樣?對,準確來說,就是隨便寫一份……」梁添進說,「我看完以後也不知道怎麼講,我一直在想說,是要阻止他還不要阻止他?阻止他,他以後會不會恨我?我應該給他恨嗎?」
「我只能盡量幫他準備,所有證件都是他自己處理,他要去的是冬天,我就幫他買了兩件保暖衣,一件羽絨衣給他帶去,什麼護膚霜、護唇膏我就盡量幫他買,我跟他說你缺什麼你告訴我我買給你,其他都他自己準備啦。最後就是我陪他去台中港,他前一天就去,我去台中港等他,我再買午餐給他吃,我差一點就流下眼淚了,這樣目送他出海關。」梁添進說。
「其實我什麼想法都沒有,我一直都有心理準備,不管他做什麼,我都要有心理準備。」
3.
旅行移動跟目的地一樣重要,沒有那個重要,也沒有哪個不重要。
那是梁聖岳的第一次中國單車行。2014年,台灣社會正爆發佔領立法院的三一八學運,他已經啟程出門,還上了蘋果日報,報導標題是《單車橫跨大陸 他18歲壯遊7700公里》。沒有記者拍到他在中國騎車的樣子,便引用了一張他單車環台的照片,裸著上身、穿著拖鞋,把全身家當放在一台拖車上拉著前進,頭上倒是老實地戴了單車安全帽。
這一次中國行,從廈門一直走到了四川、西藏、新疆。他在臉書上留下日記:「告別那個浮躁、混亂但又迷人的國度,懷念路上不絕於耳的喇叭聲,和從車牌分辨每個地方駕駛的個性……感謝地溝油太營養害我肥了超過十公斤,然後各種消失和拆除在這片土地發生,下次再去應該又是另一個國度了。或許我會認不得路,找不到在英吾斯塘鄉讓我住的維族大叔,喀什的古城也砌上了水泥牆,然後草原的藏族也不再牧羊。就只能當個騎車進縣城找工作農民工或是出城市找自然的屌絲,然後旅行再也找不到意義,因為都是假的,因為你看到的都是為了給你看到而存在的。」
時隔3年,經過了兵役、做農事、打零工賺錢,和零零碎碎的貧窮旅行,他又一次規劃了中國單車行。這一次,仍舊從廈門出發,一路騎到雲南西雙版納,進入寮國,轉泰國,經過馬來西亞回到台灣。接上旅伴劉宸君,再出發經過印度到加德滿都,展開旅程的第二段,尼泊爾山區行。
整趟旅行從2016年9月18日開始,一直到2017年3月11日被困尼泊爾洞穴,整整47天之後,4月26日獲救。他和中途加入的旅伴,終究沒有一起走完全程。
事隔半年,梁聖岳以緩慢的節奏,講起了這段行程的前半段:
騎單車的行程,我平均一天可以騎一百公里左右,路線大概總共長三、四千公里。
在中國騎車就要聽萬能青年旅店,那時候萬青最多了,聽李志啊、周雲蓬啊,不然要聽誰?汪峰?誰聽那種東西喔。還會聽唐朝啊,夢迴唐朝,黑豹也聽,聽得不多,聽崔健啊。
台灣樂團,我就聽勸世寶貝、傷心欲絕,五條人,啊五條人不是台灣團。伍佰、侯孝賢、陳明章、圖騰、巨大的轟鳴、巴奈、拍謝少年、林強、林生祥、桑布伊、漂流出口、玖壹壹、甜梅號、胡德夫、茄子、草東沒有派對、血肉果汁機、農武、阿飛西雅、青春大衛、非人物種、黃克林、黃連煜、陳昇、黃瑋傑,大概就聽這些吧。
五月天很鳥,試都不想試。
我都把手機打開就隨便放音樂,騎車不聽,要看路,停下來才聽,在旅館聽。不喜歡帶耳機,直接放出來。紮營的時候也放。
我不會特別排今天要住宿在哪裡,也無法預測,看下午兩、三點到哪裡,就可以知道今天會到哪裡。過了貴州、雲南我就紮營了,到那邊比較好紮營,兩三天才住一次旅館。
2014年,烏魯木齊爆炸案的時候,我剛好在那邊,跟來視察的習近平擦肩而過。當時路上的口號都是「社會主義的核心價值」,還有全程都在反腐反貪。這次再去,感覺中國每個城市長得越來越像了,網路越來越普遍,但買電話卡都是實名制,我就沒有辦了。有WIFI的地方我就去接WIFI用,接上了就跟家裡還有劉宸君報平安啊。
我都一個禮拜、一個禮拜抓(行程),跟原本的計畫大概都會差三、五成吧,發現哪一條小路車更少,就往那邊去。
我住的都是小鎮,不住大城市,在小鎮上就不用花力氣做決定,很少旅館可以選。一路吃快餐,白飯可以吃到飽,可以吃得很多。
我不買水,我都自帶濾水器,夠環保吧。
就是一直騎,不會停下來。沿途不會愛上什麼地方嗎?也是會啦。但愛上是愛上,留下是留下。因為留戀一個地方就走不掉,這樣很可憐吧。旅行移動跟目的地一樣重要,沒有那個重要,也沒有哪個不重要。
在昆明停了三天,在大城市要停下來好好補給,因為即將離開中國了。腳踏車內外胎一次準備五到十條在身上,半路上也有在淘寶上買,送到我即將要去的青年旅舍去。
我還有去凱里,對,就是因為《路邊野餐》所以去的。去了覺得凱里也沒什麼,就是一個城市,城裡很熱鬧,我在那邊留了兩天。
接下來,從滇池、玉溪,騎上西雙版納。然後沿著瀾滄江騎,接上213公路,就可以把腳踏車騎上高速公路,只有雙線道,沒有分隔島,因為在修路,路很爛,都是泥巴。感覺不到瀾滄江的美,因為一直都在下雨,我騎得很賭爛。
在這段我摔了一次車,是整路唯一一次摔車。那天已經騎了130幾公里,又是山路,騎到隧道裡,天快黑了,看不到、又下坡,遇到一個大窟窿就摔下去了。受了一點皮肉傷,就去路邊修路工人的工寮,問說可不可以借沖水、就地紮營?工人就邀請我進去跟他們一起睡,跟他們兩三個人擠一張通舖。工人都是當地的少數民族,哈尼族、傣族都有。
213公路一直騎,到寮國境內變成13號公路,就比較爽了,車子開始沒有中國那麼多。寮國第一站琅南塔,再到芒新,在叢林裡紮營,遇到一堆雲南人,都在說中文。
在河邊遇到獵人,不知道他在獵什麼,也沒跟他去打獵,語言沒有辦法溝通。
從青孔沿著湄公河經過金三角,通過泰緬邊境的口岸大其力,再一路到美思樂,美思樂可以通中文。從美思樂出發,去熱水塘新村找朋友。那邊是一個泰緬孤軍村,有間華文學校「一新中學」,小孩白天上泰國的課程,晚上要上華文課,都還是認同自己是華人。
到了熱水塘新村就可以去旁邊的大谷地,因為趙德胤,一定要去大谷地。大谷地是趙德胤《窮人、榴槤、麻藥、偷渡客》的場景,不過這部片我其實沒有看過。
趙德胤的電影我蠻喜歡的,但我只看過那個《冰毒》,最後那個牛好可憐,被殺掉了。
在大谷地,我還有越境過到緬甸一下下,被守衛隊的人勸回來。他帶著一把步槍走向我,「付錢,不然就回頭。」我沒有要付錢,所以我就回頭了。
離開熱水塘,繼續往南騎,繞過清邁市區,一路騎在叢林裡面。事實上,離開貴州以後就一路在叢林裡面騎了,那些地方還是有一些觀光客,不過沒有太被觀光客污染,住的都是原住民。
嗯?有什麼好笑的?觀光客不是一種污染嗎?
我在夜豐頌停了一天,蠻美的泰北小鎮,有茂密的熱帶雨林,還有少數民族。我不追求off-road,但在夜豐頌有騎一小段off-road,騎單車溯溪。我有上傳一張到臉書,我很少上傳到臉書,因為那段溯溪實在太幹了,超幹,開始思考我為什麼會騎到這邊。路就在溪底,離開溪以後還出現一大段陡上陡下,太刺激了。
從邁薩良開始,就進入105號公路。大概騎了五天吧,公路的終點最後在美索,也是泰緬邊境,有好幾個難民營,我沒有辦法進去。離開美索就沿著鄉間小路騎一路到北碧,電影《桂河大橋》的那個北碧。過了北碧以後,就開始沿著泰國灣海岸線騎,一路往南,每天騎車看海。
我在泰國都睡廟裡面,傳統佛寺,只要走進去,跟和尚說「三碗豬腳」,比出一個睡覺的姿勢,就可以進去睡覺了。和尚英文不太通,但他們知道你要睡覺,就會讓你紮營。他們有的很好,會拿托缽裡面沒吃完的東西給我;有的和尚怪怪的,明明他們廟裡規定過午不食,但要是和尚看到我在煮泡麵加青菜跟肉,會忍不住跑來跟我要東西吃。他這樣有點酒肉和尚的感覺,對吧?
還有一次,要投宿廟裡,他們請我先去拜剛過世的師父,師父躺在玻璃棺材裡,我乖乖地拜了,拜完就住在那邊。還有遇到泰皇過世,有些居民徒步一兩千公里去曼谷瞻仰他,也是跟我一樣住在廟裡,他們甚至沒有紮營,一條毯子、一套衣服,就上路了。
我騎單車走北大年府,進吉蘭丹。北大年府有很多穆斯林,還有南方獨立運動,常常發生爆炸案,到那邊已經不能住廟了,因為廟也怕自己被攻擊,婉拒我睡那裏,我只好去國小紮營;在國小紮營到一半,就有人來跟我說,為了安全,要把我帶到警察局睡,為了安全。在北大年府只停一天,不敢停太久,之後去了耶拉府跟陶公府,合起來是泰南三府,前後一共待了三天。
從吉蘭丹就開始坐車了,因為一直下雨,路上已經淹水了,最後停在吉隆坡。到12月底,我先回台灣再飛印度。腳踏車一直丟在馬來西亞,丟了八、九天,後來我又飛回吉隆坡,把車領出來,等宸君跟我一起上飛機,飛到印度,一路玩,玩到尼泊爾,在加德滿都準備上山。
4.
登山我幸,殉山我命。
三天兩夜的登山行程很快結束了。從台灣大霸山北稜線下山不到兩個月,梁聖岳告訴我,他又要去山裏。
這一次,又出了意外。
2018年的大年初一,梁聖岳與其他六名隊友由花蓮進入日治時期的八通關古道,隊友王至誠摔落山谷,當地山勢受溪水切割,落差超過100公尺。事發後一個小時,梁聖岳用媽媽在尼泊爾山難後給他買的衛星電話,撥打給山下的留守隊員,告知王至誠摔落的消息,請求支援。23歲的王至誠被尋獲時,已經不幸身亡。
我沒有再像之前一樣追著他問「為什麼」。
登山本身即有風險,與他爬過山後,我明白,即便在觀念、技術、體力、裝備俱全的情形下,意外仍有可能發生。每次平安自山中歸來,都像是一種運氣與命數。八通關山難之後,一位參與救援王至誠的資深山友,在臉書上寫了一句:「登山我幸,殉山我命。」看到之後,我問梁聖岳,是不是每個登山的人都已經做好這樣的準備?「是啊」,他表情看來有些困惑,補充了一句:「應該都是吧。」
他是如此,或許劉宸君也是如此。
(端傳媒將一連三日刊載還原這生死47天的歸來故事,本篇為系列報導的第二篇,明日將刊出最末篇。)
謝謝端記者的用心報導,看完意猶未盡。
唉,學弟,RIP
終究太年輕
贊成有點自負和自我,報導中的他很真實,不過作為領隊,他好像有領導力,看記者跟他上山時的一段可看到。他自己一人就做自己,這正常的。
「聽崔建啊。」錯字錯字
給Dakunzhi,沒錯,我的感覺也是這樣。彷彿只有他認為「對」的景,才是真的景。其實,任何生活的樣貌,都是當地人活出來的結果,無所謂值得不值得、好不好。「這個地方沒什麼好看的」這句話不像是出自一個敬畏世界的人之口。
看了两篇以后觉得梁就是很自我的一个人,确定了自己”想要走“的线路就往前走。这样自大和自我的一个人(no offense)讲真不适合带队友,尤其是只能跟着他走的队友,这种队友如果身体素质跟得上也就算了,跟不上的话遇到危险只能送死。那一段他说因为毕赣的路边野餐去凯里,听上去感觉很废青很文青,没想到接下来一句是”去了凯里觉得没什么,也就是个城市“。。。所以对他来说只有实景是景,人物和环境早就的气息就不算什么?? 总之如若不是真是好朋友,想要和他拍档一路同行可能还是挺难,要忍受极大的自负,自嘲。
回樓下,從文章看,我覺得梁聖岳並沒有覺得自己不是觀光客喔,他罵觀光客是連自己一起罵了吧。從文章來看,他的視界是從自然出發的。
本以為登山的人應該都很謙卑,但看了第二篇之後,卻隱約覺得梁聖岳處處透露出自負。
「那種音樂很鳥」「觀光客是種污染」,⋯⋯⋯憑什麼覺得自己的選擇和風格才是「不鳥的」?他說到底也是觀光客一枚,他並不是全然用著當地人的方式生活,他憑什麼覺得那些「死觀光客」是污染而自己不是?
不過說到底,這也是他思想的自由,只是覺得他或許不如自己想得如此敬山吧。(還是他本就從來都不敬?)
安于现状的我应该深深反思……
想過冒險生活的人跟為了惜命願意忍受無聊日子的人是無法互相理解的,也沒有對或錯
原来登山这么危险……记者真是在舍命完成这篇稿子啊。(嗯!?怎么感觉其实玩得很开森……)
太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