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看邱比的演出,是在「滾石電音」品牌第一次共演(台北 Legacy 的 MXTRWAVE)。那個晚上,邱比可謂征服了所有人。他的肢體語言與吟唱,在華語樂壇找不到第二人,沒有親臨現場,很難說明那是一個怎麼樣的演出。或許能用「內斂」來形容那份專注,然而高濃度藝術的個人鋒芒,卻是擋不住的。
是舞蹈,是禪意,是電子音樂與詩詞意境的完美交會。邱比跟台下沒有直接互動,能量與世界觀卻很強大,台下非常安靜,有如聆聽某個佈道大會,被完整合一的世界所征服。
我第一次聽見邱比的音樂時,還沒能想到此等征服畫面。幾張 EP,在台灣獨立音樂圈引發了一些討論,大家稱他神秘,是電音小王子(或者也有其邱比將與青峰或者王菲相較的奇怪邏輯),我卻認為他最在行的,是對於聲響的理解,以及旋律的使用。乍聽是冷冽的歌曲,總能有極度悅耳的詞曲。在去年底,我也將《大放》選入自己的「台灣年度十佳專輯」。
在我眼中,邱比的音樂與人,當然也包括舞台,有一種自信。跟他有了完整訪談後,我發現,那股自信比「初生之犢不畏虎」更純粹,來自充分的自覺。他完全知道什麼是演出,什麼是音樂。他是一位新人,有著傳遞新訊息的使命,但並非「初生之犢」;與許多創作者相比,邱比對藝術的思考,極為成熟,與年紀無涉。
我也羨慕他的無畏、勇氣,羨慕那份自信裏的堅定。也許,我們一直期待著的嶄新流行音樂時代,在這樣的創作者特質裏,早已開始。言談裏的純粹,聽來相當堅定,能把音樂與自身的觀念完整表述,正是樂壇新銳真正需要具備的吧。
P.S.訪談前後,邱比陸續獲得了四個海內外音樂獎。在「中華音樂人交流協會」頒獎典禮上,他創下了「無得獎感言」的「紀錄」。這篇深度報導,或許是邱比難得願意好好聊聊自己的一回。
端傳媒 = 端
邱比 = 邱
端:聆聽你的音樂,會很直接的連結到西洋電子,尤其是極簡電子聲響的脈絡⋯⋯這是我自己的印象。這個脈絡,在你自己的理解是如何呢?
在流行華語唱片脈絡裏,我沒有把音樂想成是「歌手」,沒有一種「唱歌是職業」的想法。我只認為是曲風。
邱:一開始在做音樂時,我沒有把自己歸在電子音樂的脈絡。所以若你問我電子音樂的發展歷史,這本身不是我涉獵的範疇。
我理解的是,要突破既有製作流程的框架,那並不是鑽研更高難度曲風,或更新潮的音色。聽眾如果以這樣(電音)的方式來理解我的曲風,就會在錯誤的脈絡裏進行核對,並且核對不起來。
那麼我的脈絡是如何呢?我的爸爸,以前買很多LD,有影有音,我聽各種西洋音樂,Michael Jackson 的 MV,最早最早影響了我對音樂的看法。
後來有一陣子,我聽了所有「大大樹」出版的世界音樂合輯。接著,則是親戚帶給我大量的華語流行唱片,這是啟蒙的幾個階段。
在我有錢之後,我去買的是「北京天使合唱團」的CD,我對於 vocal 的理解,就是那樣子的。
在流行華語唱片脈絡裏,我沒有把音樂想成是「歌手」,沒有一種「唱歌是職業」的想法。我只認為是曲風。我第一次認知到「唱歌」,是北京天使合唱團,我從小是合唱團的,所以這樣的音樂,對我來說才是「歌手」。
上高中後,我進到優劇團,剛好是劇團從傳統變成前衛的狀態,葉錦添也進來,Robert Wilson 也進來。這些導演們所聽的音樂,很自然的成為我的養分。
當一個新的跟一個舊的事情在一起時,我一定傾向去聽新的。
我在想,優劇團這樣的風格,能怎樣走到最極致最前衛呢?於是,我發現了日本的「山海塾」,那個型態在我心靈裏,是最乾淨的一種形式,我好想要有那樣的音樂與服裝⋯⋯對我來說那才是酷,是更前衛的事情。
「山海塾」的音樂裏,有著武滿徹,這種戲劇張力與空間感很強的音樂家,我認定,這樣的音樂是我的下一步。至於 Robert Wilson 一直都有跟 Philip Glass 合作,我也很喜歡 Philip Glass。
這些音樂家的創作,有其立基於哲學 / 心理學的背景與想像,都是我很能投射的背景,這樣的音樂,我是能充分理解的。
於是從 Michael Jackson 到世界音樂,再經過華語歌曲與美聲合唱團,終於,我來到,找到了自己最適合的方向。第一張EP《我們就要相愛》只在藝廊做販售,我沒有認定我是一個歌手,或是「投身於樂壇」這種想法。我也沒有理解我的脈絡是建立在電子或樂風之上,我看待自己,是一種類型的武滿徹,一種類型的 Robert Wilson 跟一種類型的坂本龍一,只是,我使用的是中文。
第二張EP《正正》是阿里巴巴出資,有更多資源的狀態下,我如何能製作出更顛覆聽覺的作品。我聽了幾乎是全套的 Steve Reich、John Cage 跟 John Zorn,這種音樂是我想要的,是「帶給地球新的聽感」的範疇。
極簡風格?極簡風格要怎麼反映出來?無印良品是怎麼做的?Robert Wilson 是怎麼做的?山海塾怎麼做?無垢劇團是怎麼做的?這些去了解的過程,我就會吸收對於美學的知識,不只是基於喜好,其中有很大部分的商業管理,藝術家自介成份。
從正確脈絡思考的話,從《正正》到《大放》,每一張作品,我都在作曲風的調研。我一直在研究市面上的曲風,跟我所有的脈絡消化在一起,流行、國際感的元素,經典感以及華語音樂的溝通性,都共同存在,當然還有對於美聲(vocal 乃是拉很長的效果器)的想像。用這幾個元素來切入我的創作,一切東西都會變得很明瞭。
端:你使用了「調研」這個字眼,為什麼會是「調研」?
邱:因為,確實是調研啊!
〈狩獵〉這首歌裏面使用了秒針作為配樂,《大放》實體專輯今年初發行時,《敦克爾克大行動》(DUNKIRK)也才上映沒幾週啊!
這可以說明,我的調查研究是很準的。
我曾在廣告公司上班,閱讀各種時尚雜誌,我知道現在走的是什麼樣的風潮。〈神秘〉這首歌裏,尖銳的合成器聲響,跟《銀翼殺手2049》(Blade Runner 2049)的走法,是很相似的
所以,我可以保證自己是華語類型裏的武滿徹,或是⋯⋯反正誰走在最前頭,我就要像他一樣。光是覺得好聽或不好聽,會錯過很多事情,因為,我等於用作品呈現今年度的產業報告。我用音樂來表達,這十五個趨勢,是最 in 最 on 的,跟國際溝通也不會失禮的。那麼,它只是剛好落在電音這個範疇。
又比方說,一個藝術家如何讓大家知道他在做什麼?
我接觸過的藝術家,他們剛好都是行走在全球的。我會想知道,他們用什麼方式讓大家理解作品?透過什麼方式?
比方說,極簡風格?極簡風格要怎麼反映出來?無印良品是怎麼做的?Robert Wilson 是怎麼做的?山海塾怎麼做?無垢劇團是怎麼做的?這些去了解的過程,我就會吸收對於美學的知識,不只是基於喜好,其中有很大部分的商業管理,藝術家自介成份。
到處跟人家講風格,人家聽不懂,但是化成 MV,化成海報,就一目了然。這樣的一目了然是需要功力的。
高中起師法大師,使我在 MV 裏如何表達自己,包括肢體與服裝,對我來說,是天然到不行的事,已經從「調研」深化到「選擇」裏面了。這樣的經驗會累積,巡演時候,會認識更多的品牌,更多的新銳藝術家。
端:在「滾石電音」這樣的品牌之下,要如何面對一些「歌手」的包袱呢?講到電子音樂的藝人,大家很好去比較,但對於你,在現在這個階段,面對風格、品牌與身份認同。Artist 在多數人面對時,不會認為是藝術家,是明星或歌手。
邱:這是現在我面對的問題,如果把我當成一個明星或歌手去包裝,同事們會很辛苦。
首先我一點都不符合歌手或明星的職業要素,我根本不喜歡唱歌給觀眾聽。比方說,巡演時我最快樂的是可以自己打光,面對台下的反應,我是一點感受都沒有,我也不會 high,我不知道唱給別人聽要做什麼?是這樣的心情。我沒有那樣的條件,從中我感受不到快樂,一點都沒有。
端:一點都沒有?
邱:一點都沒有。我是靠著在巡迴的空擋裏吃飯啊,跟朋友聊天啊,來走完這個過程。
就你剛說的 Artist 的定義,藝人會需要觀眾跟自己的交流,光這一點,我就不符合條件。做音樂當然還是希望獲得大家肯定,但我不需要藝人的那種「交流」。
公司如果從一個歌手的角色去安排,這會讓我使不上力。我當然也可以去簽售,跟大家見面,但那對我來說是沒有樂趣的。
但很多藝人,就你剛說的 Artist 的定義,藝人會需要觀眾跟自己的交流,光這一點,我就不符合條件。做音樂當然還是希望獲得大家肯定,但我不需要藝人的那種「交流」。脫口秀藝人需要交流,娛樂藝人,構成藝人的基本元素是「交流」,但藝術家也許是不需要這種群眾交流,可能還是有一層面紗在。
所以我在最基礎的定義下,並不符合「歌手」或「明星」。用這樣的方式,炒出來的東西就會失敗。我不是不喜歡跟觀眾有交流或反應,但最基礎的責任,我是不需要有的,而且對我沒有幫助。如果我是鵝肝,你一定要把鵝肝炒進炒飯裏,那就會四不像。
滾石電音在面對我,包容度是大的。我是滾石電音最年輕的人,公司會開始慢慢來學習經營一個新時代的藝人,也可能會產生一個新的、做藝人的範疇。到底與觀眾的娛樂交流,在未來到底會不會是藝人的要素呢?這是可以思考的。
端:向外的部分,先不論剛講的「交流」,回到音樂,因為作品的完整度,卻因為「交流」的不存在,這其中的誤解是可能的,對於本來就喜歡你的音樂的人,可能是沒問題的,但其他需要「交流」的聽眾,你怎麼看待連結與解釋的空間呢?比方說Philip Glass也是有與聽眾連結的作品⋯⋯
其中會不會有誤解?我從來就承認了這份誤解,但我不覺得這個誤解會一直存在。很多人覺得我好像用拒絕或神秘的方法跟他人溝通,其實不是,我認為在客觀事實上,我說的東西,多數人聽不懂。
邱:用一個比喻來形容我對這事情的看法。假設我要到一個村莊裏,村裏沒有人使用過火,那我的火,要給誰?如果我給了全部的村民,可能不到一會兒,這村莊就燒光了,因為多數村民沒有理解這件事情的經驗。
所以我把火給了村裏的智者,讓他去思考怎麼樣讓整個村莊能運用這個火,會是比較對的溝通。我直接去跟所有村民溝通,我們本來就不在同一塊地方長大,本來就來自不同的溝通方式,那麼一定會失敗的啊!但村莊裏的智者,可能本來就需要,而且對這個火愛到不行,那我就把溝通的責任交給他,他如果是一個願意分享的人,這火很快就能被所有人應用。
其中會不會有誤解?我從來就承認了這份誤解,但我不覺得這個誤解會一直存在。很多人覺得我好像用拒絕或神秘的方法跟他人溝通,其實不是,我認為在客觀事實上,我說的東西,多數人聽不懂。在客觀事實上,我做的事情,本來就有誤解的可能。
端:但還是有些想了解但不得其門而入的人。完全放棄嘗試或者已經理解的人就不提了,把兩邊的極端先去掉,中間的這一塊人,有些只是需要一些提示⋯⋯你會相對消極的去面對提示的需求嗎?
邱:《大放》這十五首歌裏面,並非每首歌都是純藝術,高藝術的展現。
比方說〈裸模〉、〈鐵塔〉,或者之前的〈雖然〉,就是一個中間區段的歌,不會艱澀。
像〈神秘〉,〈反射〉,是艱澀區段的,本來就沒有要跟大眾靠攏的。
你可能會問,為什麼十五首歌不能都是大眾能接受的呢?我知道有些歌,是要跟中間區段歌迷溝通的,這在我排曲序時也都考量了。所以說我冷漠,是很奇怪的事情。如果要我大膽前衛,我的海報不會是那樣,曲序不會是這樣排。所以很懂管理的人,很懂邱比的人,就不會覺得我是高冷或者排拒,根本沒有這樣的跡象。我在滾石電音發第一首歌,就是〈雖然〉,很明顯的,我不是要卡在高冷的狀態裏。我有資源這樣(不管大眾)的去做,但我沒有放棄溝通。
所以,不能每次談到大放專輯時,都說這全是「純藝術」,沒有喔,裏面有很多其實是流行音樂。
端:最近發行的《隱園之美》,背後的意念是什麼呢?
邱:我認為華語唱片的作品,需要不斷被更新。去掉歌手的聲音,也可以就作品不斷創造。西洋樂壇裏,連泰勒斯(Taylor Swift)都會做一張純音樂版本的專輯,我們怎麼都沒有想要這麼做呢?這件事情應該要從我開始。Remix 也是,純音樂版本的專輯也是。
但我又不想單純出一個卡拉版本,要做就要極致,《隱園之美》就極致到不行,已經沒有要跟中間區段做溝通了。我們到處跟外人說我們是最新的,那當然要做出一個真的更新更極致的作品。
端:下一步的邱比會是什麼樣子的呢?
邱:今年做了很多的事情。這一個階段,是邱比作為一個獨立音樂人,有流行音樂潛能的階段。
這階段的重點是發行了《大放》,有十五首歌,不是七八首而已,歌曲量很大,《隱園之美》有十五個封面,又做了十八場巡演⋯⋯也算是台灣數一數二的量了,這些都是我從來沒試過的事情,包括上通告。在第一年跟滾石電音的合約裏,新的品牌誕生了,我們等於重磅推出了這樣一個大放異彩的作品。
第二階段會是什麼呢?一定是「守」,一定是細水長流裏做耕耘,到第三階段,會有東西再起來。
就像「魔戒三部曲」不可能一部比一部 high,三部曲一定有起承轉合。《正正》是一個序章,《大放》是這個故事的頭,情節出來了,接下來的階段,就會有掙扎,會有結局。大家可以從追蹤三部曲的過程裏,看見一個藝術家怎麼成立的。
当时看完live 没有签售没有互动更不可能有encore 现在找到原因了
這樣的思考深度在華語樂壇的年輕藝術家裏找不出幾個了
好仙儿
经常在虾米碰到在专辑评论也留个“get”的邱比啊?表示惊讶
竟然寫了邱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