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憂傷似海」,是今年剛過去的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中「東南亞單元」的專題名稱。「因為沒有一個東南亞國家的政經現況令人樂觀,也之所以『憂傷似海』。」單元策展人葛江・祝鴻(Gertjan ZUILHOF)曾說。確實,此區域電影具有一些共通的調性與題材,雖然並非是說這些作品都是悲情滿溢,但作品中確有一些共通的恐懼與傷痛,如同盤旋不散的夢靨,其間也顯示了創作者對家園心心念念的關懷,善感的凝視與回望。
## 菲律賓《輪迴》:東南亞縮影 ##
攤開東南亞各國的近代史,各自有不同的難題需要面對。本次影展放映的菲律賓女導演米娜.克魯茲(Mina CRUZ)的短片《輪迴》(Recurrencia,2016)就彷彿是多數東南亞社會的縮影:菲律賓從16世紀被西班牙殖民至 1898 年美西戰爭簽署「巴黎和約」,主權被殖民國割讓移交給美國,二戰時又被日本入侵佔領,其間人類悲劇一再重複搬演,是為歷史的悲哀。
而印尼、馬來西亞、緬甸,歷史遭遇也頗相似。泰國雖未曾正式被歐美殖民,但其作為被包夾的勢力,亦被當作談判的籌碼與棋子。二戰後為了脫離殖民束縛,民族主義在現代國家形塑的過程中,更加被激化與強化,或也顯得更加脆弱,一群歷史、族群、宗教、經濟能力等背景互異的人,成為一個被想像、被建構出的共同體;然而內部的矛盾與衝突,卻始終未解。在反共的框架底下,東南亞諸國裏受到不同外部勢力扶持的派系為爭奪權力與資源互相角力;「民主制度」以各種不成熟、不完全的姿態興起,濫用民主來扼制民主,制度改革的不完善,讓獨裁統治依然當道,國家暴力直接加諸在人民身上;再加上高速的都市化過程拉大貧富差距,受苦的始終是平民大眾。
>電影中所指涉的社會集體「眼盲」或「黑暗」狀態,一種注定要在黑暗中度過,尚未見到光明的光景,而這正是印尼華人當時的寫照。
## 印尼作品:歷史傷痛未被正視 ##
諸多作品風格各異,都皆觸及的母題則是對來自國家機器或體制的暴力與自由的箝制,其中印尼導演艾德溫的《瞎豬想要飛》(Blind Pig Who Wants to Fly,2008)和《花園》(Hortus,2014),以及柴魯恩.尼薩(Chairun NISSA)的《電影剪查》(Cuts,2016)皆從不同面向切入來自統治者的暴力。
《瞎豬想要飛》是艾德溫揚名國際的代表作,亦是他首部長片,呈現他身為一位生活在印尼的華裔,在自己國家所感受到的、被邊緣化的成長經驗。以數段段落組成,時序前後跳接,片中那幾位主角——被同儕欺負,被謾罵「支那豬」的那對華裔學生、想著要改信伊斯蘭教,以多娶幾位年輕老婆的盲眼牙醫,他們是印尼社會裡華裔族群處境的縮影;反覆出現的關於華人的文化符碼:鞭炮、包著豬肉的餃子,背景的電視播放著 1998 年五月那場悲劇排華事件「黑色五月暴動」的新聞畫面。
《瞎豬想要飛》完成於 2008 年,距離那年的排華事件滿十週年,然而至今這波從雅加達蔓延全國的悲劇仍未獲得平反,歷史的真相仍然不明。電影中反覆唱著黑人盲歌手史蒂夫・汪達的經典名曲〈I Just Called to Say I Love You〉,呼應著電影中所指涉的社會集體「眼盲」或「黑暗」狀態,一種注定要在黑暗中度過,尚未見到光明的光景,而這正是印尼華人當時的寫照。
>性與女性身體的展現,一向是觸動到印尼社會最敏感的神經。
即使印尼政府在過去 20 年撤消了許多蘇哈托時代針對華人的禁令,整體社會氛圍看似開放了許多,然而《電影剪查》這部片,卻明白地讓我們看到,其實距離真正的自由與平等還有好一段距離。《電影剪查》是印尼女導演柴魯恩.尼薩(Chairun NISSA)的作品,她與艾德溫合作,將其電影《瞎豬想要飛》送審,並拍攝電影審查的過程,探究電檢制度的運作方式,試圖讓審查委員所代表之統治者的意識形態現形。其中穿插著《沈默一瞬》的片段——那描述 1965-1966 年以反共為由的印尼大屠殺,有不少人即使非共產黨員也慘遭不幸,上萬人受害,但至今依然真相未明。想當然爾,《瞎豬想要飛》難以通過審查;《電影剪查》抽絲剝繭,直搗統治政權的意識形態核心,並陳出那些不允許被播出的片段,以及在那審查行為背後單一、專制、偽善的價值觀。這不只是一部針砭電影審查制度的作品,它更是一部呈現歷史傷痛未曾被正視、族群之間的裂隙仍舊存在的電影。
《花園》(Hortus,2014)則是艾德溫的另一部爭議之作,是他在荷蘭阿姆斯特丹攻讀碩士時的裝置作品。16mm 膠卷拍攝,左右並置的雙畫面,右邊是荷蘭殖民時期的檔案畫面,呈現當時的印尼日常,有時是穿著整齊制服、動作劃一的學生們在操場上,有時是西方臉孔的貴婦享受著爪哇服務生的服侍;而左邊畫面則是發生在秘密花園裡的風流韻事——一位西方植物學家和當地女性在樹叢中做愛,堪比色情片的露骨尺度。兩邊畫面看似毫無關聯,當並置在一起時,便令人聯想到殖民者對被殖民的各種資源侵佔與掠奪,展現印尼對荷蘭殖民政權最直接的批判。而這作品本身,亦是對創作自由、審查制度的一種宣示與挑戰,性與女性身體的展現,一向是觸動到印尼社會最敏感的神經。
>這不只是一部針砭電影審查制度的作品,它更是一部呈現歷史傷痛未曾被正視、族群之間的裂隙仍舊存在的電影。
關於女性在印尼社會中的處境,90 後出生的導演韋加斯.邦努德加(Wregas BHANUTEJA)的短片《屋簷下的旱季》(Dry Season in My House,2017)中,便有相當巧妙的呈現。穿著透明雨衣在雨中隨著音樂翩然起舞的女子,濡濕的連身花裙貼著曲線玲瓏有致的身體,若隱若現,男子在一旁隔著庭院中垂掛各種衣飾的掛衣繩窺視,女子舞得興起,男子望得出神,慾望在視線與身線之間流竄、滿漲。大雨滴落在泥土地上,一把剪刀剪斷了視線的遮攔,破除印尼社會對女性身體之束縛與枷鎖的象徵意味濃厚。本片是導演為日惹奈派克亞洲電影節(Netpac Jogja Asian Film Festival)製作的預告片,雖是一支不到兩分鐘的短片,但延續其前作《賣火柴的女孩》(In The Year of Monkey,2016)對印尼女性在社會處境中的關懷與犀利觀察,展現出女性對自身身體的主權與自由的嚮往。
>泰國的民族主義與民族認同到底是透過哪些管道被建構。而這強烈的民族主義意識,卻成為統治者排除異議份子時的利器
## 泰國:如何面對「異己」 ##
而來自泰國的幾部作品,皆不約而同地處理關於泰國社會面對「異己」時的態度與方式,這「異己」包括了族裔上的他者,以及政治立場上的他者。在泰國邁向現代國家的過程中,以「泰」為核心的民族主義急速擴張,伴隨著對暹羅皇室與佛教的推崇,相互加乘下,組成了現代泰國的基礎。泰國導演敦斯卡.彭西迪佛拉高(Thunska PANSITTIVORAKUL)的作品《空洞的時間》(Homogeneous, Empty Time,2017),便深入探訪泰國社會中不同的組織、社群,從泰北到泰南,從正值青春期的男學生、天主教學校、軍校生、鄉村保皇軍、佛教寺廟裡的信眾、泰南的穆斯林社群等,一點一滴拼湊出泰國的民族主義與民族認同到底是透過哪些管道被建構。而這強烈的民族主義意識,卻成為統治者排除異議份子時的利器,在《紫色王國》(The Purple Kingdom,2016)、《重返》(The Return,2017)和《椰子》(Coconut,2015)中,都觸及泰國和其邊境或境內「非泰」少數族群的關係。
《紫色王國》是獻給那些在泰國境內「被消失」之人們的電影。克倫族社運成員 Porlajee Rakchongcharoen 因為捲入一樁國土開發案的事件,對恣意焚毀克倫族民房的國家公園和林務局提出告訴,卻反於 2014 年四月被泰國政府羈押,釋放後卻自此失蹤。導演萍帕卡.托維拉(Pimpaka TOWIRA)繼前一部劇情長片《The Island Funeral》關注泰國南部穆斯林的當前處境,她再次聚焦「非泰族裔」,以此事件為起點,Porlajee 之妻為影片主角,重現她在丈夫失蹤後奔走求援、面對家人的景況。《重返》則是導演萍帕卡獻給一位在攔路臨檢中被泰國警方誣陷,射殺身亡的拉胡族年輕電影工作者 Chaiyapoom PASAE 的紀念短片。這兩部影片中的悲劇,皆凸顯出泰國軍政府面對其境內或邊境非泰裔族群的歧視與不友善姿態,那些遊走在國界邊境的人們,因為語言、信仰、族裔的不同,而難以獲得平等與合理的對待,類似的侵犯人權事件層出不窮。
>那些遊走在國界邊境的人們,因為語言、信仰、族裔的不同,而難以獲得平等與合理的對待,類似的侵犯人權事件層出不窮。
《椰子》裡的勞工身影來自泰緬邊界,他們是從緬甸偷渡到泰國的移工,隨著泰國國內產業對勞動力的大量需求,緬甸移工的數量逐年加增,他們成為國家的基礎勞動力,但其生活環境、勞動條件,因著他們「非泰」而無以享有應得的平等對待,他們在泰國國內幾乎是二、三等住民。這樣的排他行徑,正與《空洞的時間》中導演敦斯卡欲探究的泰國民族主義興起與擴張有極大的關聯性,在高度要求價值觀、宗教信仰一致,不得有任何歧異,以利統治者控管的邏輯下,凡是任何與統治階級之價值觀牴觸者,皆會受到不合理的對待,或直接被貼上「異議份子」、「擾亂國家安全」的標籤。
自從 2014 年泰國軍政府發動的那場軍事政變後,以帕拉育為首的軍政府便一再以國家安全為由,禁止任何政治集會或示威活動,推遲大選日期,並更加嚴格以「冒犯君主罪」執法,凡是任何涉嫌批評政局與皇室的言論,都很可能成為政府判刑的標的。在軍政府的統治下,這法條成為壓制言論自由的工具,有不少專家學者、社運成員、作家、記者,因為此法而被捕入獄。泰國電影工作者的創作也暴露在極高風險下,如《空洞的時間》便是一部不可能在泰國播映的電影;而萍帕卡的作品,皆以相當隱晦、非線性敘事的影像語言,在表象之下包藏她想要傳遞的政治訊息。《將軍的秘密:序曲》(Prelude to the General,2016)整部影片雖然只是導演萍帕卡籌備中之長片的概念短片,但透過神秘女孩和婦人的相遇,女孩在林中的失蹤,畫布裡的場景似假若真、佈滿青苔難以看清的水中倒影,充滿巧妙安排的暗示符碼,面對泰國當前政治局勢的晦暗不明,本片無疑是極佳的隱喻與註腳。
>「看似共享著區域的統稱「東南亞」,實際上其中的多元樣貌卻遠遠豐富於此。」
民主化過程的未完成,幾乎是東南亞諸國的共通課題,泰國大選一再被專制軍政府拖延,馬來西亞 2018 年才迎來 60 年來首次政黨輪替,印尼蘇哈托獨裁統治了 32 年,期間許多黑歷史至今懸而未解,而政治強人杜特蒂上任後,其對於菲律賓毒品交易的掃蕩態度相當強硬,甚至允許未經調查、審判即予以處決,菲律賓警方大規模殺害和付錢殺害遭指控犯下毒品相關犯罪者,而其中有絕大多數是窮人。《遺孤》(Orphan,2017)便是一部描述這樣的行徑已造成何等殘酷後果的電影。導演安娜.伊莎貝拉.瑪圖緹娜(Anna Isabelle MATUTINA)以一位女孩訴說父母是如何被殺害的自白,搭配玩偶重演出來的場景,透過極低的技術門檻,有效而精準地控訴菲律賓社會對人權的種種侵害;有許多孩子,正是因為這波暴力掃蕩而失去父母,後續衍生的社會議題更加令人擔憂。
「單元雖以憂傷為名,但並不代表這些作品都有著讓人落淚的悲情,而是為了標記創作中面對真實毫不迴避的誠摯想法與感情。」然而正如單元策展人葛江所言,此單元是從個人視角出發,奠基於他個人的邏輯與回憶,無法概括東南亞電影的樣貌——畢竟「東南亞」這二戰過後才出現的地理名詞,內含數個語言、族群、文化、歷史、宗教信仰全然不同的現代國家,且這些現代國家的形成,也都是不到一世紀前的事情,看似共享著區域的統稱「東南亞」,實際上其中的多元樣貌卻遠遠豐富於此,乃是必須透過不斷的反身照看,反思自己與歷史,進而才可能安置彼此的位置。
「憂傷似海」似乎也是台灣在現時狀態下的寫照,所以特別容易在這些電影中找到能投射的共鳴元素。
年代是不是錯了(離譜):「菲律賓從16世紀被西班牙殖民至 1989 年美西戰爭」。隨便查一下wiki,似乎是189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