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安手記：弄潮兒

編者按：中國決定設立河北雄安新區的消息公布已滿一年。這一由習近平「親自決策、親自部署、親自推動」的歷史性工程，在過去一年頻頻見諸報端，也被外界視為「中國夢」的模範之城。臨近北京和天津、在開發上近乎一張白紙的雄縣、安新和容城三縣，承載了習氏對於中國「大城市病」的解決之道，也滿足着人們對於未來城市的想像——綠色宜居、創新驅動、協調發展、開放先驅。

過去一年，這一被冠以「千年大計」的國家級新區，正在經歷怎樣的變化？習近平自上而下的造城之夢，在執行過程中會否遭遇層層阻力？身居其中的普通人，生活又如何被種種政策所重塑？端傳媒記者多次走訪雄安，以一系列手記，記錄下這場變革中的故事。本文是「雄安手記」的第三篇，前兩篇分別是《被凝固的雄安》、《被選中的人》。

雄安新區計劃公布的第二天，陳偉把自己的包子鋪改成「大有集團」，為落戶雄安的公司提供一條龍服務，費用全免。

「我們看中的是未來的價值，」他說，「過去我一直在想自己到底能做什麼，直到習大大畫了一個圈，機會來了，這個時候你就不要考慮小利了。」

被「圈中」的雄安新區起步面積達100平方公里，相當於80個香港迪士尼。習近平告誡，雄安新區將是留給子孫後代的歷史遺產，必須「用最先進的理念和國際一流水準規劃設計建設，經得起歷史檢驗。」新區的定位是「綠色智慧新城」——坐擁萬畝森林、中心城區Wi-Fi 全覆蓋，並建成完備的地下城市管道，包括水、電、煤氣和細密的交通……有業內人士估算，僅基礎建設方面的投資規模就會達到萬億級別。這令通信、建材、能源、交通等相關企業蠢蠢欲動。

「用『王的盛宴』形容並不為過。」河北省建材材料工業協會會長姜長祿對媒體表示。新區計劃公布後，能源類的央企密集發聲支持新區建設、專做地下管道的央企股票被券商熱捧、華北區域內的水泥廠把每噸均價提高了30元（人民幣，下同）……這些企業帶著勃勃野心進駐到雄安，冀望從「王的盛宴」中分得一塊蛋糕。陳偉的角色，則既像一名食客，又像一位傳菜員。

第一步是邁進來

今年3月，我第二次拜訪陳偉。他的公司在央企扎堆兒的主街道奧威路上，是一棟兩層樓的門面房，一樓是寬敞的會客區和員工辦公區，二樓是辦公室——從結構還能看出包子鋪的影子：樓下大堂，樓上包間。

一樓的牆上掛滿了雄安新區的地圖和各類規劃，會客區擺著一張近兩米長的茶道桌，來自浙江某玻璃廠的老闆娘一邊熟稔地洗茶、倒茶，一邊和來自陝西某建築國企的業務經理攀談：「加個微信啊，以後常聯繫。」

陳偉從二樓下來，送走一家人臉識別公司的老總，轉身和已經等了一小陣子的業務經理握手。他告訴對方，自己不久前剛招待了某建築國企的董事長，「目前還沒有什麼東西（項目），但你也得緊跟，多做功課。」陳偉面帶笑容，腰板筆直，但肩膀是放鬆的，舉手投足有種見過大世面的氣質，「任何一個標（招標項目），我們都知道。」

「有什麼標，大家一起做。」來自陝西的業務經理穿成套西服，發紅的臉被簇新雪白的襯衫映得亮堂堂。

「第一步是邁進來，管他賺不賺錢，機會肯定是多的。」陳偉說。然後他結束了和業務經理的對話，引我去二樓辦公室做採訪。

去年11月，我初次見到陳偉，他便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那時他和一家央企、一家上市公司組成競標聯合體，正在競投「萬畝森林」項目。「萬畝森林」是雄安新區「千年秀林」工程的一部分，按照規劃，新區森林覆蓋率將達40%以上，位於容城與雄縣交界處的一萬畝地被選為工程的第一步，分六個標段公開招標，陳偉他們競投的是其中一個。

「好多公司都在雄安待了半年多了，都想參與到建設中，哪怕出一點力，證明自己在工作。」陳偉說。在新區計劃公布後的半年裏，真正開始推進的項目主要只有兩個，一個是位於容城東部的雄安市民服務中心，另一個便是「萬畝森林」。那些一早來雄安落腳、每月支付十幾萬租金卻無事可做的企業已按捺不住了。

2月底，中標結果公布，沒有陳偉公司的名字，他總結失敗的原因：「一共就六個標，好幾百家投。」

一盤大棋

大有集團創辦一年，陳偉賠了兩百萬。

「我的團隊特別積極向上，做了好多事，雖然絕大多數都沒成功。」陳偉說。你確實能從員工的身上感受到那種士氣。我第一次無意中推開大有集團的門時，一個留著 lob 頭、30歲出頭的女人很快從座位上彈起來，笑瞇瞇道：「請問有什麼可以幫您？」

集團下轄數間公司，經營範圍涵蓋保潔、建材銷售、信息諮詢和勞務派遣等，但不少工作尚未展開，大多數服務又是免費的。陳偉僱了20來個員工，他們每天穿梭在容城的大街小巷幫企業租房子，或是到新區管委會幫企業申請工商註冊……

但事實上，成立新區的消息公布後，當地的工商註冊就被凍結了（詳見《雄安手記：被凝固的雄安》）。直到去年9月才打開一個小口：國家電網成為第一家在雄安設立分支機構的公司，隨後是中國聯通、安信證券……據《上海證券報》報導，雄安的工商註冊還處於「嚴管狀態」，擬在新區註冊的公司主要是央企背景的金融機構、做基礎建設的大型央企、高科技企業和國有銀行等。除此之外，只允許本地居民申請與民生相關或與高科技相關的公司。至今，陳偉經手的、想在雄安註冊的企業已有一千多家在登記排隊。他自己的公司都沒擠進雄安，只好在附近城鎮完成註冊。

不過，這並不妨礙陳偉的公司展開業務。據他介紹，截止3月初，大有集團已幫七、八家企業招聘了保安、司機，承包了三家央企的團餐服務，幫多家進駐容城的分公司租到房子，還和兩家公司合作參與建設雄安市民服務中心，並入股了一家高科技公司。

但這些生意的收益並沒有聽起來多。採訪過程中，兩位銀行經理來找陳偉談信用卡推廣事宜，聊了一會兒，銀行經理略顯不好意思地說：我們推廣的經費只有一萬元。

陳偉顯然不介意，他在下一盤很大的棋。「我做的是平台，」他告訴我，未來的建設主要由央企來做，民間的企業根本沒法競爭，他的工作就是從央企那裏分包一些活給民企。要搭建這樣一個平台，陳偉需要廣而深的人脈。

「實際上我真正做的最多的還是拓展人際關係，」陳偉說。我問他如何拓展，他看著我，帶著一絲略顯窘迫的笑容，久久沒說話。

中國夢

「不喝酒的時候很少，」陳偉每天工作12個小時，晚上主要用來和來自五湖四海的老總們喝酒，午飯和下午喝茶的時間也沒有浪費，都在交流雄安新區的新進展。

「雄安新區現在每天新增一百輛車，」陳偉告訴我。這是採訪當天中午，他和大數據公司老總吃飯聽來的。他已經打造了一個自己的交際圈，「我們這個平台人也多，每個人畫一個圈，差不多雄安能說得上來的（人），基本都可以融合到圈裏頭。」

陳偉今年40出頭，容城人，畢業於天津一所專科院校，專業是石油鑽井。他的第一份工作是圖書銷售，後來到一家三星級酒店做 KTV 的音響師，兩年後升任領班，又很快做到經理。在這個位子上待了兩年後，他用攢下的幾萬元跟人合夥在臨近的任丘市開了一家 KTV，終於當上老闆。陳偉說自己讀大學時就很喜歡看白手起家的勵志故事，「我夢想我也能成為企業當中的一個領袖。」

21世紀的第一個十年，KTV 風靡各級縣市，陳偉的生意越做越大，鼎盛時期，他一共經營了5間 KTV，年收入超過600萬。但隨著設備逐漸老舊，生意下滑，陳偉手中的 KTV 從五間變一間。他陸續嘗試經營家用電器、做小額貸款，還在奧威路上開了一間包子鋪。

陳偉想做一些更有影響力的生意，「KTV 做得再好，也跟我的理想目標相差甚遠。」就在這時，雄安新區的計劃公布了。他立即關掉包子鋪，投身新區建設。

陳偉給自己設置了兩年期限，這段時間不急著賺錢，主要是搭人脈、找機會。「我能幫助你，你對我們產生信任，以後咱們是不是還能有別的合作？」

他相信自己的企業以後一定是上億級別的，而且主要是做高科技。什麼高科技？陳偉說自己還沒想好，但正在為未來積累資金。

這個機會也許很快就要來了。2月底，直通雄安網公布容城東部安置區的規劃：在容城縣東邊開發12.3平方公里的土地，安置36個村、約7萬人。各路豪傑已在摩拳擦掌，陳偉得到消息，規劃將在今年6、7月間啟動。

「等於建一座新城！比咱們現在的縣城還要大，所以機會要大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