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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蔣萬安爭議」回歸勞基法爭議:行動者還能做什麼?

台灣經濟發展走到十字路口,今日的改革方向,將影響數百萬庶民家庭的命運。在此關頭,如何讓問題得到實質辯論,而非重陷「統獨左右」的象限死角?

蔣萬安於2016年1月16日當選台灣立委員,是目前唯一從政的蔣家第四代。圖為國民黨立委蔣萬安跟父親蔣孝嚴及家人到中國廣西掃墓。

蔣萬安於2016年1月16日當選台灣立委員,是目前唯一從政的蔣家第四代。圖為國民黨立委蔣萬安跟父親蔣孝嚴及家人到中國廣西掃墓。攝:Imagine China

端傳媒記者 何欣潔 發自台北

刊登於 2017-11-30

#Talking Point#一例一休

編按:本篇為Talking Point欄目,於網路激辯發生時,進行爭點整理與即時記錄。

2017年11月23日,台灣立法院社會福利及衛生環境委員會、經濟委員會聯席審查《勞動基準法》部分條文修正草案,即所謂的「一例一休」相關條文。本次修法被批為「修惡」,將使台灣勞工處境更加不利,勞工團體當天曾試圖衝入院內阻止會議進行,與警方發生多次激烈衝突。

傍晚,國民黨立委蔣萬安以不間斷發言方式拖延議事,表態反對修法。主持人陳秀蓮判斷,當時民進黨「已經寫好提案,要重新表決停止討論,就等蔣萬安說完」,為避免蔣萬安發言完畢便轉身下台,陳秀蓮帶群眾喊起口號,要蔣萬安「撐下去」,結果引發部分人不滿。表達不滿的人表示,身為蔣介石曾孫的蔣萬安,乃是「獨裁者後代」,不該對他表示任何支持,更有群眾表示「(這口號)喊不下去」而選擇離去。

當日晚間,社會民主黨發言人苗博雅更在粉絲頁上感嘆

看到獨裁者的後代竟然踩在民主進步搭的舞台上跳舞 你不喜歡的法案竟然要靠獨裁者的後代來擋。 我知道這一切都荒謬得讓人睡不著。簡直是對轉型正義打假球的天罰。

24日,陳秀蓮在臉書上發文說明:

關於作(昨)天立院外帶群眾喊蔣萬安撐下去這句話引發的網路效應,幾點說明:

1、口號我帶喊的,現場沒說加油,喊的是撐下去,當時的狀況是,民進黨已經寫好提案,要重新表決停止討論,就等蔣萬安說完要動作,要他不要打假球裝著挺勞工,要撐下去把時間拖過讓法案出不了委員會,所以喊了這一句。現場還發起蔣萬安沒話講了,會被趕下發言台,要大家去他粉絲頁留言讓他講的活動。

2、喊完之後,我在講了20號時力的徐永明講了11小時被民進黨立委拖出去,昨天上午又發生一次,民進黨仗著人數優勢硬幹,在野黨人多不過過半的民進黨,我們現在就看他們會不會把蔣萬安拖走,或是蔣萬安只是在裝,在對裡面喊了國民黨不要打假球。

3、後來就發生,表定五點半結束的會議,林靜儀一直試圖打斷蔣萬安發言,最後宣布開到12點,我們在外面宣布請大家找朋友來見證民進黨強推修惡勞基法的歷史,不久就傳來林靜儀宣布散會。

4、接著跟群眾宣布裡面散會,把法案流程跟時程說明一遍,講了國民黨今天突襲民進黨,但大家不要忘了,國民黨跟民進黨交換讓法案一讀,不要以為今天的行為會讓勞工相信他們的立場,蔣萬安是下週召委,要他不要自打嘴巴排了勞基法修正案,12/4民進黨擔任召委的時候再戰。

5、勞工把票給民進黨讓他過半掌握行政立法,換來的是這種下場,我們對民進黨沒辦法,只能靠著在立院裡的在野黨,去拖延阻撓,政黨輪替幾次,我們就被騙了幾次,現在誰支持勞工我們就支持誰在裡面幹,運動本來就是站在當權者的對立面。講完我就沒在發言,背包包準備走人。

以上這些過程在場的人都可以證明,想到要發這個文來說明就覺得是運動者的悲哀。

到底是誰搭了這個台,讓蔣萬安站上去成為阻擋勞基法修惡的人?是民進黨不是運動團體。

不管今天站上這個台子的是民進黨、國民黨、時代力量、親民黨,老派運動者如我要作是,用群眾力量讓他們在上面演好演滿,不敢妥協交換打假球,不管是成功或反挫,回到群眾去重整對政治選舉投票的想像,這個方法可能過時了吧。

還有,我不隸屬任何政黨,也沒打算參選。

#如果昨天在台上的是徐永明我也會喊徐永明撐下去 #在喊民進黨立委回頭是岸的時候我沒有喊林淑芬的名字

這一波爭議的主戰場,是勞工團體反對本次《勞基法》修正,認為修法將讓勞工工作時間更長、勞動環境劣化的「左右」對決街頭,卻意外開出「該不該撐蔣萬安」的支線戰場,這被陳秀蓮形容為「運動者的悲哀」,然而,這悲哀並非第一次出現在台灣改革運動的現場。

野百合學運總召、現任社會民主黨主席范雲的《那個黃昏,第一次聽到美麗島的歌聲》一文中,曾有一段她在解嚴前夕的青春回憶:

大一升大二的那個暑假(編按:1987年),一封將愛慕隱藏得很好的信問我,「難道,妳就要成為一個馬克思女孩嗎?」也是在同一個夏天,一個社團學長質問我,正當我們漫步在河岸美好的風光中時,「統獨左右的象限上,妳站在哪一邊?」他嚴肅地問。青春正盛的我,急於回答這些時代的扣問,我參加一個又一個的營隊:從學術研習、台灣文化、校園民主,到議事規則,熱切地像是要為即將到來的革命做好一切可能的思想準備。

蔣萬安身為蔣介石曾孫、又是一位在選舉時公開支持「九二共識」的國民黨立法委員,卻因緣際會成為「反對勞基法修惡」的先鋒,讓「統獨」爭議在勞基法的「左右」之爭中清楚顯影。圖為2017年7月27日,蔣萬安出席國民黨主席吳敦義與黨籍「立委」分批座談。
蔣萬安身為蔣介石曾孫、又是一位在選舉時公開支持「九二共識」的國民黨立法委員,卻因緣際會成為「反對勞基法修惡」的先鋒,讓「統獨」爭議在勞基法的「左右」之爭中清楚顯影。圖為2017年7月27日,蔣萬安出席國民黨主席吳敦義與黨籍「立委」分批座談。

23日在立法院前的蔣萬安爭議事件,說到底仍是解嚴前「統獨左右」爭議的變形,在2017年的街頭擦出新火花。蔣萬安身為蔣介石曾孫、又是一位在選舉時公開支持「九二共識」的國民黨立法委員,卻因緣際會成為「反對勞基法修惡」的先鋒,讓「統獨」爭議在勞基法的「左右」之爭中清楚顯影。

當年曾經質問過野百合世代的幽靈,如今又在立法院前現身:「統獨左右的象限上,妳站在哪一邊?」

這題尖銳的扣問,自然不僅出現在范雲回憶中的河岸公園,必定也會出現在同世代其他運動者耳邊。在本次修法爭議中,強力替政策辯護的行政院副秘書長何佩珊,亦曾經被這「四大象限」分類了一番。在《風傳媒》對何佩珊的上任專訪中,如此回溯她的經歷:

事實上,何佩珊在參與民進黨前,最早是選擇投身左統光譜的勞動黨體系「戰鬥」。何佩珊在大一新鮮人時,投入安強、十全美關廠工人抗爭,不僅為了搞社運一度休學,甚還以大學生身分背上被判刑、緩刑的抗爭勳章,同輩眼中的青年何佩珊剽悍、果敢,是不折不扣的「左翼女憤青」!

不過,1992年國會全面改選後,早離開校園的何也離開勞動黨體系,「右轉」入民進黨,第1個政治老闆就是初登國會殿堂的柯建銘,柯建銘從完全不能跟當年長、扁、盧修一等政治明星相比的國會菜鳥,成為最資深黨籍立委,多年歷練,何也成為柯的首席幕僚。

這位被媒體稱為「左統右轉」的柯建銘首席幕僚、行政院副秘書長,再次接受《風傳媒》長篇專訪,便是替2017年底這一波《勞基法》修法辯護。她完整地論述了民進黨的「中小企業」論:

台灣不是典型資本主義發展模式,台灣經濟體系是從國民黨黨國資本主義,以黨國庇蔭為首,帶有家父長制侍從主義性質的發展,照道理,台灣從1986年台幣升值時的《勞基法》立法以來,企業大舉外移,中小企業該慢慢的被兼併掉,但台灣並沒有,中小企業至今仍是產業主力,甚至是競爭力基石。

何說,前述中小企業不會有工會,因為本身僱主與工人像是家人關係,這些中小企業主是頭家,也是黑手,「他們是自我剝削,也剝削其他人,但這是大家一起打拼,大家做伙打拼的經濟型態,一起辛苦煎熬,一起成就事業,裡面培養出有點像家族型態的夥伴關係。」而這種夥伴關係,講究的是彈性,彼此有濃厚情感裙帶,所以常是「大家講好就好」,這絕非勞團簡單想像的絕對剝削關係。

何表示,這也是很多所謂左翼青年,不能體會中南部基層社會的產業現實,偏偏這些人是所謂台灣競爭力的關鍵,是「變形蟲體制」,隨時彈性、隨時上工,只要接單一來,就可以生產,甚至產品打到國際上,而台灣到現在,很多產業外移,但中小企業比例仍然非常高。

何強調,《勞基法》修法,不是純粹為了大財團、大資本去修,是台灣經濟體質、社會現實,還沒辦法走到高標準,因為這樣會失去彈性,中小企業的彈性就會被綁住,而政治上來講,這是民進黨的政治基礎,也是民進黨最傳統支持主力,因為這些中小企業,過去反國民黨、反壟斷、反獨裁,不離不棄陪伴民進黨成長,「這不是民進黨執政後,必須回饋,這是民進黨政治基礎,其實是這樣的力量,而不是給他政治回饋,才要進行修法。」

台灣勞工長期面臨着「高工時、低工資」的苦境,缺乏正常的休息時間,辛勤工作也換不到合理的報酬,已經成常為當今台灣社會上最主要的民怨之一。圖為台北下班時段,馬路上排滿返家的電單車群。
台灣勞工長期面臨着「高工時、低工資」的苦境,缺乏正常的休息時間,辛勤工作也換不到合理的報酬,已經成常為當今台灣社會上最主要的民怨之一。圖為台北下班時段,馬路上排滿返家的電單車群。

無論同不同意何佩珊的立場,她確實展示了台灣社會的部份切面,也表現她對勞團的「左翼思維」了然於胸。何佩珊的「中小企業彈性」說,旋即在網絡上遭到回擊,高教工會研究員陳柏謙便批評

一個必須澄清的關鍵事實是;以中小企業為主的市場經濟體,是所有資本主義制度國家的「常態」,每一個資本主義國家都是如此,台灣絕對不是什麼特例!

2016年,台灣中小企業家數占總體企業家數近98%,就業人數大約占總體就業人數的78%,受僱人數占總體受僱人數約72%。比例上看起來似乎確實蠻高的,但重點是,『全世界』資本主義國家的中小企業家數幾乎全數都占全體企業比重的95%以上,許多國家占比甚至超過99%。而中小企業就業人口占比,多數則落在七至八成不等。換句話說,台灣一點都不「特殊」。一個極為龐大(但競爭激烈,隨時面臨倒閉破產的無產階級化過程)的中小企業部門,本來就是所有現代資本主義國家的「常態」。

以很多時候特別被拿來跟台灣做對比的南韓做參照,過去一個普遍的認知與說法都是,南韓是一個以大型企業為主的經濟體,然而,實際上,南韓中小企業家數占所有企業家數高達99.9%!而中小企業雇用人數則占總體雇用人數則達到87.5%!這兩個數字都比台灣來得更高。

因此,拿「台灣中小企業居多,不同於其他國家」來當做反對勞工爭取權益的藉口,根本是站不住腳的。

如果真的要討論中小企業與大企業,一個更有意義的觀察切入點,其實應該是去看中小企業與大型企業的獲利趨勢,是否朝向資本集中化的方向發展。以台灣為例,用一個很粗的數據來看,百大集團企業的年度獲利占全體企業獲利的比重,十年來大概從23%增加到27%。絕對數字則是成長了五到六成(從1兆增加到1.6兆)。簡單來說,我們可以推論台灣的資本主義經濟體,大型集團企業在市場上的寡佔程度、影響力與獲利比重越來越高,從根本上來看,很大程度上這才是導致了中小企業越來越不容易經營,獲利越來越低。

換句話說,造成台灣中小企業經營困難的,是台灣資本主義逐漸朝向寡佔與壟斷的方向發展,而不是什麼工人爭取權益的問題。

但無論觀點為何,雙方唯一不否認的,是台灣的經濟發展階段確實已經走到了不得不理筋整骨的十字路口,今日決定的改革方向,將會影響數百萬基層社會勞動人口與庶民家庭的命運。

在此重要的問題當前,如何讓問題得到實質辯論,而非讓「蔣萬安爭議」繼續發生?如果蔣萬安不是「獨派」可認同的人選,但卻因緣際會成為捍衛「左」翼陣地的關鍵隘口,行動者有沒有比「無奈離席」更好的選擇?

2017年11月27日,勞工團體於行政院前示威,抗議民進黨政府去年「一例一休」修法時,將勞工七天假砍掉,不到一年又反悔要修勞基法,勞工被砍七天假後,現在又要面臨勞基法修惡的過勞折磨。
2017年11月27日,勞工團體於行政院前示威,抗議民進黨政府去年「一例一休」修法時,將勞工七天假砍掉,不到一年又反悔要修勞基法,勞工被砍七天假後,現在又要面臨勞基法修惡的過勞折磨。

當天衝進立法院的洪崇晏則提出幾點建議

一、對現場喊的口號或行動作法有疑慮。

可以直接跟主辦單位表達、建議,討論可能的不同做法。如果真的在意議題狀況,而並非只想譁眾取寵,現場討論應該比雲端發文有用一點。(411時我一時口誤說:「群眾佔領警局」前,馬上被大家嗆聲糾正「是路過」)

二、做法想法與主辦單位明顯分歧、建議不被接受。

 1. 乾脆自己做標語自己舉。 八百壯士都敢來舉牌聲援了,如果是立場接近、做法不同,不至於連自己舉標語都不敢吧?

 2. 乾脆自己辦一場,或者自己把不同路線拉出來,427反核佔領忠孝西時,公投盟就因應情勢自己走自己的路線、自己喊自己的口號、自己佔領合適的空間。  ——當然這個成本比較高,不是每個人都做得到。但事實上每個議題的主要抗爭團體、每個人做自己的運動都做到過勞了,如果有團體願意跳出來分進合擊,我實在想不太出、也很少看到拒絕的理由。(除非你比獨裁者既得利益的後代還惡劣、比八百壯士還有爭議。)  ——這次獨派年輕人明明就一直都有在舉標語、喊口號、做獨立的行動,他們被無奈離席的朋友放生真的很可惜。

三、「無奈離席」是很容易的。

但至少在離席之前可以做出嘗試,離席之後、質疑之前,也多少確認一下現場的真實狀況。好比說勞團秀蓮他們喊的是「蔣萬安撐下去」,要他不要放水,跟媒體寫的「歌頌」實在不是同一回事;也好比說勞團在最後又再度強調對國民黨的不信任,批判國民兩黨交換法案,提醒大家要繼續監督。

四、真的要發文質疑。

等前面說的那些基本事實確認完了再質疑也不遲。

而且我誠心懇求,如果質疑口號,請給出「具體怎麼喊」的建議,「撐下去」若是不適當的歌頌,那你覺得要怎樣喊?如果質疑行動,請給出「具體怎麼做」的建議,「丟蛋」若是不適當的行動,那你覺得要丟什麼?

換句話說,面對「統獨」爭議,既有像陳秀蓮這樣的行動者,認為「誰支持勞工我們就支持誰在裡面幹」,不因蔣萬安的黨籍、血統而有差別待遇;也有堅持「左」與「獨」缺一不可,即便立場相同,也不願喊「蔣萬安撐下去」者。由於《勞基法》修正草案尚未送出衛環委員會,蔣萬安勢必會善用召集委員的身分持續阻擋修法,街頭抗爭者究竟要「誰支持勞工、我們就支持誰在裡面幹」或是「別讓獨裁者後代繼續踩在台上跳舞」,或真如洪崇晏所建議「乾脆自己辦一場」,將有許多再次選擇的機會。

2017年末,「左右統獨」爭議在台灣街頭重新轉生,老問題是否能翻過新頁、或仍在原地繞圈?未來數週,將見分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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